1.

她要死了。她想该怎么办呢？

她没有财产，她不用担心子女会为财产争斗。她也没有儿女，不用害怕儿女会撞见人生的不幸。苦恼总是有的，谁没有苦恼呢？可是没有儿女，苦恼就会少了一倍。

她发愁的是她那些日记本。她记了一辈子的日记，已经积累成山。她是不是该把它们都焚烧掉，作为她在阴间的读物。

可她舍不得。那一笔一划都是她的思想，都是她的劳动。她感觉把它们烧掉，如同烧掉了另一个她。而那个她，比这个身体的她，还要重要一些。

那个她，比这个身体的她还要更丰富。人们如果读到那个她，会感到很惊异吧！她的大脑里，竟然有着如此广阔而细腻的世界。

2.

她不擅言谈，很少在外跟人聊天。她总觉得跟人聊天是浪费时间。在人生后几年，她更没力气多说话了。

“你都这么老了，节省时间干啥呢？”有一天，侄子来探望她，给她抱来了一盆很大的吊兰。

“给我买这个干啥？费钱！费时间。”

“费时间？”

“是啊，我哪有时间照顾它啊！”

“啊呀！姑姑，你们老年人时间最多了。您省出那么多时间，要用来干啥呀？”

“写日记啊！”她心想。但是没有回答侄子。忙着做大生意的侄子会觉得她是在浪费时间。

这些日记，当然不可能作为遗物留给侄子。他不会有兴趣翻看。

她躺在床上，看着排列在书柜里的日记本，足有一千本。日记本都有编号。从1编到1005本。1005本是她正在使用的日记本。

每一个日记本都是她精心挑选的。她还记得小时候的第一个日记本，是红色封皮的，那是妈妈得奖得来的，送给了她，鼓励她好好地写日记。从那之后，她就没断过写日记。

第二个日记本是黄色封皮的。里边夹着一个很喜欢她的男生送他的明信片，只有半张。另外半张上面写的是赞美诗，她担心被父母发现，把它撕掉另外藏了起立，却从此再找不见了。她怀疑放在了日记本塑料背面封皮的里面，但找了也没有。她找不见那半张明信片，觉得挺失落的。

第三本日记，第四本……太多了。她没有力气一一地去回想，但是如果一一地讲来，她能回忆起每个日记本的来历。有的日记本是别人赠送的，大多数是自己买的。

每次站在柜台前挑选日记本，她都会犹豫不决。小时候，日记本的样式不多，可是，随着岁月的增长，商品的增多，日记本的颜色绚烂多彩、式样层出不穷，她有时候简直不知道该挑选哪一本好了。但她依然坚持一次只买一本的规矩。为的就是一次又一次享受挑选日记本时的美好心情。

每当朋友要送她礼物时，她都在心里说，“什么都不用送，就送我日记本好了。”

有本子，还得有笔。想到笔，她就笑了。她想起一个月前刚去世的他，第一次送他礼物时，他送她的是笔芯。得知她喜欢写日记，他一次给她买了几百支笔芯。她算了算，就算是一周用一支，那也要用好几年。

她急着想把那些笔芯写完，不是为了让他再去买，而是急于写出更多的好作品，好让他看到她有多么努力。他喜欢努力的人。

她习惯在日记里写作文学作品。

那些日记的内容太庞杂了，既有生活小事的记录，也有文学作品的构思，林林总总，实际上，有时候她想，如果这些日记能够原封不动地出版，也是一部《追忆逝水年华》啊！

它们跨越了她六十年的人生，记录着她十二岁至七十二岁的时光。年年月月，日日夜夜，她就是那么生活过来的。

一个人的日子，有那么多可写的吗？是啊，一个人的日子，竟然有一千本日记可写；那么，两个人、三个人的家庭，当更有的可记了，可记录的内容当是我的三倍呢！

不过，她对自己一个人度过了人生并不感到遗憾。这是一个丰富的人生。不论谁翻开这些日记，都会这样感叹。

3.

现在该怎么办呢？这些日记，不能被当做垃圾一样扫掉呀！可是，只要她一咽气，它们的命运一定是悲惨的。

她也不想把它们卖给什么人当写作素材。没人会把它们完整地读完。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人写的日记，不会吸引什么人有耐心读上几年。

虽然这日记的内容足够丰富。她甚至专门对100部最精彩的电影做了专门的分析，写了观后感；她读过的书，其中精彩的句子，甚至段落，她也会摘录下来；她去过世界很多地方，每到一个地方，不论多晚，她都会尽可能详尽地记录所见所闻。

然而，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如果她是一个大人物，这些日记就会进入历史博物馆，被重视起来，保护起来，就跟她现在这样，保护它们，把它们排列在书柜里。

如果是大人物，这些日记的内容就会被录入电脑，出版成书。人们会把它们扫描了，保存日记原样的电子版本。

“你要是什么大人物的夫人就好了！这些日记也能得到妥善的保管。”他曾跟她开玩笑说。他曾建议她，把大多数日记烧掉，只留下最重要的几本。她曾根据这个建议，挨本去读，却发现自己做不到。每一本日记里，都记载着她生命的一部分，失去任何一本，失去的都是一部分她。

现在，他已经离去了。她人生里最重要的那部分离开了他。她觉得，关于他的日记，是她所有日记里最美好的一部分。他是她在人生暮年才认识的。他们都属于很内向的不爱说话的人。但他与她之间，本来也不需要更多的语言。一个眼神，就足以传递心思。本来，她想根据日记把他与她的故事整理成小说，可是，每当她翻开日记，就放弃了写小说的想法。

她觉得，她的日记已经记录下了这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她还需要再写一遍吗？为了什么？为了给别人看吗？

爱情不是为了给别人看的。爱情是默默地爱的。

她就这样盯着日记，看了好几天。一直到人生的终点，也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法。而且，她也没有力气去挪动那些日记了。她去世的时候，在她的枕畔，还躺着一本写了一半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