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村 | 林换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先生,我敢打赌你没有见过那样的景观:菜刀砍到人的脖子上,红到发光的动脉血从刀口喷涌出来······

她的故事太长太长,得从墓村开始讲起。

当我的高祖父斛律长发被斗地主之后,不少的外姓人得以来到墓村生活,有姓李的,姓张的,还有姓林的。

林成,他是我在墓村时候的邻居。他和村里的一位姑娘结婚,之后不知怎地搬走了。

原本我会在村里上学的,不料墓村小学倒闭了——抵大是因为一年只招了三个学生。总之我家也从墓村搬走了,搬到了另一个镇子。

靠着林成的介绍,我们租到一口窑洞,位置在半山腰上。窑洞挺别致的,确切地说,那是一口歪窑,整个窑是弯的,并且地面还很倾斜。家里穷,我们也不嫌弃,只是觉得在外乡有个落脚地就很不错。

林成经常带着他的儿子林伟业来串门,那时候我以为他只有一个儿子,后来才知道他还有三个女儿,林转,林变,林换。先生,你应该也知道,贫困地区的人们是必须要有儿子的,当他们第一胎不是男孩,他们就会给女孩起名叫转转,换换,变变之类的。所以当你认识一个女孩是这类名字,那么她绝对不会有哥哥。

很容易知道,林伟业有三个姐姐。他的大姐二姐都辍学了,唯独他的三姐——林换很执着,为了读书,她甚至能对家里人以死相逼。

她和我在当地一所不太差的小学读书。林换大我一个月,和我在一个班读书。不能否认,她学习比我强很多,每次都是班里的第一名。当时所有人都觉得林换是清华北大的料子,所以没人敢打扰她,自然也就没人敢和她玩。

在小歪窑住了三年吧,我们搬到了山脚下,住在了林成家隔壁,一切就好像还在墓村一样。无需多想,我和林换每天都一起上学,一起放学,走在一条路上却从不打闹,虽然这在豆蔻之年很不合理,但我还是能适应,直到我的新班主任卫志青接手班级。

卫老师是一个二十来岁的温柔女孩,从不打骂我们,但小孩子总是不识好,她对我们越好,我们就越闹,有好几次,我们把她都气哭了,每当这样,我们就需要再她的课上齐齐地站起来说对不起。

她每天都会布置作文,有一天她突发奇想,布置了一篇《你将来想嫁给/迎娶谁》的作文,作文的本意是让我们去写一写那个人应该有的品格,可我们没能理解到。

第二天,每个人都扭扭捏捏地交了作业。课后,我们开始讨论作文的事。

“哎哎哎,不知道清华生想嫁给谁?”

“肯定是咱斛律重业啊,人家每天都手拉手回家呢!”

“放你妈的屁!”我打断了他们的流言蜚语:“谣言止于智者,我们是不可能滴!”

“呦,急了,哈哈哈······”

虽然我知道那是流言,但我还是觉得心里痒痒,林换作文到底写得什么,可不可能真地写得是我,就这样辗转反侧了几天,我准备去偷作业本。

那要怎么偷呢?

从办公室偷?老师太多了,被逮住会叫家长,不行!

从她家偷?林换基本不出去,不能!

对了,她就坐我旁边,趁她上厕所的时候从桌兜里偷!

第二天上课,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认真听课,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发呆走神。终于,舒缓的下课铃声响起,女生们成群结队去上厕所,我坐在座位上等着她走。时间一点点过去,很多女生都已经回来了,她才站起身来自己一人上厕所。

终于走了,我慢慢地往同桌那里移动,偷偷摸摸地伸进去一只手,瞎摸揣着,摸到一个感觉差不多的,我缓缓地抽出来,靠!咋是个英语本,我心里暗骂了一句,把她的本子先放进我的桌子,然后在去摸揣作文本。

耶?数学本!再摸!

咋是语文本?再摸!

不是吧,她咋还有思想与道德笔记本?这课不没人听吗?

啊?《三国演义》?她还爱看这个?

······

上课铃响起,林换也上厕所回来,我来不及多想,随手抽了一本塞进我桌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吹口哨。

林换刚刚坐下,英语老师就走进教室了:

“同学们,把书翻到28页,我们看那篇Let’s Talk······”

林换埋头找书,我也埋头找书,在找她的书。就在她找不出书来,脸红得一批马上要打报告的时候,我啪一声把她的英语书拍到桌子上:“怎么在我桌子里,你看这,奇怪事儿。”我咧开嘴笑着说。

“你要死啊,上个课又是吹口哨,又是甩本子,不想念书了趁早滚,别坐在那干扰人家林换!”英语老师就算怀了孩子也能用十分的力气来骂我,挺好。

此后的几节课:

“你找找桌兜,我语文书在不在。”

“我抄了抄笔记,给你给你。”

······

“我数学书呢?”

“昨晚我去你家问数学题,你不在,我就把书拿走参考了,给你给你。”

······

“你是不是拿我三国演义了?”

“是啊,我很喜欢看,给你。”

“你还喜欢看三国演义,你不是只喜欢看GG bond吗?

“肤浅!”

“那你喜欢里面的谁呀?”

“呃······鲁智深吧。”

“你是喜欢他的草船借箭吗?”

“对,鲁智深这个人太聪明了,把那个谁都气死了。”

“林黛玉。”

“对对对,鲁智深三气林黛玉,太经典了!”

她手托着脸,眯着眼一边问我一边笑,我不明所以,只能跟着她笑,见我也在笑,她笑得更欢更大声了。

熬了一天终于熬到放学,那天确实很特别,卫老师居然没布置作文,当时我就认为这是上天要我去看那篇作文,我不能不看。

我和林换说我今天值日,让她先回家。等到教室里就我一个人了,我从桌子最底层把作文本拿出来开始翻,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本子刷刷地翻,就在作文的前一页,我停住了。

呆滞了几秒,我还是翻开了作文。

······

每个人都要结婚,当然我也不例外。但是要问起我想嫁给谁,那我就需要好好思考。

我很喜欢看书,尤其是三国演义。当诸葛亮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时候,我喜欢诸葛亮;当赵云一身胆魄,七进七出的时候,我喜欢赵云;当关羽斩颜良诛文丑,过五关斩六将的时候,我喜欢关羽。那我到底要嫁给谁呢?罗贯中深化了他们高尚的品格,作家是伟大的。我喜欢作家,我将来一定会嫁给一位作家,让他把我们之间所有有意义的事全写进书里,让别人也爱我,恨我。

作家就是我想嫁给的人,你呢?

······

作文底下是一个大大的棒,旁边还有一个可爱的笑脸。

两三百字的作文我看了很久,尽管其中的每一个字都与我无关。我喃喃自语:“我就说我们不可能吧。”

回家的时候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它藏在黄土山上了黑松林里,一点点下沉,丝毫没有第二天再来的兴趣。

很快,我们小学毕业,她考上了二中,我成绩一般,靠走关系进了二中。

缘分使然,我们又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级。

就和以前一样,我们一起迎着朝阳上学,打着手电下自习,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毛躁。

不知不觉间,初中生活已过大半,在初二期末考试那两天,我们小学班级准备聚一聚。

他们每天在群里喳喳呜呜,带头的都是些小混混,也就是我们说的“黄毛”。

“大家什么时候聚一聚啊,都这么久不见了。”

“都快考试了,放假聚吧。”

“+1”

“+1”

“考试怕个球啊。”

“我都决定好了,初中混完就去跟我叔叔跑大车。”

“一个月挣七八千呢。”

“聚会的钱我摊一半,馆子我定!”

······

他们在群里定好了馆子,每人收五十块。二十来个人每人收五十那就是一千块,算上他还有一半,那就是两千块,什么聚会要两千块?这不摆明了骗钱吗?

要跟叔叔去跑大车的叫李大伟,和林换家一样,他有三个姐姐,他算是家里的独苗。

“我们聚会班主任去吗?”

我在群里问了一句。可是却没人回应,过了一会儿,李大伟发过来一条消息:“哎,你还不知道吧,班主任去年过世了。”

“啊?因为什么,她不是才二十多岁吗?”我难以相信,当即追问。

“你不要激动,听说她在实习的时候就查出来了。”李大伟解释。

我盯着不大的屏幕里冰冰凉的文字,想哭却挤不出眼泪。第二天晚上,我和林换一起回家,我问她:“小学同学聚会,你去吗?”林换想都没想,直接说:“骗钱的,不去。”我哦了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问我:“班主任去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在她的小学时光里,陪她最多的除了我就是卫老师了。

“她走了,去不了。”我尽量克制地说。

“走了?去哪了,不在学校教书了吗?”她天真地问我,我没有回答,她见我不回应,扭过头来看我,当我的眼泪溢出眼眶的时候。

她后退了半步,一下瘫坐在地上,抱住头哭,颤声说:“谣言吧,怎么会,她才二十六,怎么会这样。”

我走到她身边坐下:“我也很难受,但是没办法,生死有命啊。”

“什么叫生死有命?!”她睁大泪眼瞪住我质问,我一时之间答不上来。

“难道说有人出生就是成功的,还有人生下来就是失败的吗?”她一再追问,语气愈发地激动。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人的生死是控制不了的,虽然卫老师英年早逝,可她不是把她的知识和眼界传授给我们了吗。”我解释。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我们再也看不见她,听不见她了!”她嚎叫着。

“那难道和狗蛋一样奔奔跳跳就是生,和岳飞一样含冤而终就是死吗?我们都要留下存在过的痕迹,卫老师向死而生的精神不就是她存在过的痕迹吗?”

“如果有一天我身患绝症,我也会像她一样的!”我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这些。

她被我这番话吓住了,坐在地上用哭红的眼呆呆地看着我,泪水一直在流,但她没有哭出声来。慢慢地,她把身子倚靠到我身上,我没有躲,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肢体安慰吧。

她的确是个女强人,没几天就平复了心情,一心一意投身于学习,只是在放学路上偶尔和我聊天,她会嘲笑我“鲁智深三气林黛玉”的杰作,也会佩服我“向死而生”的看法,有一次她问我有什么理想,我说:“我想成为一位作家,把自己的,别人的生活记录下来,让百年时候的人们也知道有一个名叫斛律重业的人存在过!”

她貌似不感到惊讶:“那会把我也写进你的故事里吗?”

“当然了,我会把你两岁在院里捡鸡屎吃的事写进去,哈哈哈~”

“哎呀!谁告诉你的,要死吧你!”

两人追逐打闹起来,我跑着跑着听不见身后的声音了,我扭过头去看见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摔坏了吧?

我连忙跑回去,伸手拍了拍她:“林换,没事吧?”她一直不回应,我轻轻地把她身子翻过来,看见她眼睛都翻过去了,我脑子都乱了,顾不上害怕,我立马站起身来去招手,想截停一辆车。

那时候已经是十几点了,小县城在这个点是不多车的。一直不见有车,我变得越来越慌张,竟然把她直接背起来狂奔。

她的手臂从我肩上垂下来,慢慢地搂住我,小脸凑在我耳边说:“你是不是偷看我那篇作文了?”

我意识到她是专门的,立马停下来。“停下来干嘛,我腿磕了,疼着呢,背我回家!”我犹豫了几秒,最后颠了颠她:“你可坐稳了!”

“看了就看了吧,我是不会嫁给你这种下流作家的。”她把身体完全贴在我的身上,下巴靠在我肩膀上,两只眼睛有时看我,有时看路。

那天晚上回家看到她家有很多人。

后来得知林伟业得了白血病,一种花光钱也不一定能治好的病。林成借钱,贷款,卖房子,还是不够。都是从墓村出来打拼的,我父母给家里留了一千块,把五千块借给了林成。

林成的消瘦是肉眼可见的,就连笑容都是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样子。那几天林换也很焦虑,出乎意料的是,她不是为了林伟业而焦虑。

上学路上,我看见林换一脸愁容,对我也是爱答不理。我就说:“不要太担心,伟业的病可以治好,实在不行就回墓村借钱,我三爷爷很有钱的!”

她没理会我,我又说:“知道斛律长发吗?我高祖父,听说他在村子龙王庙下面埋了很多金子,如果你求我的话,我兴许可以带你去找找。”

“我大姐要嫁人了。”林换回了这么一句。

“哦?也是啊,你姐姐都二十多了,也该嫁人了。”我虽然感到吃惊,但又觉得合理。

“二姐也嫁。”她淡淡地说。

“啊?林变不是才十九吗?她嫁给谁啊?”我不解地问。

“林转嫁给一个云南人,林变嫁给一个内蒙人。”

“嫁这么远,为什么?”

她停下步子转头问我:“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叫林转,林变,林换吗?”我没有见过她这么严肃,我也停下来,我想说知道,怕伤她心,我又想说不知道,怕她自己说出来伤自己的心。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她知道我了解这些,说:“外地人肯出钱,有了钱才能给他儿子治病!”

我沉默了一会儿。

“那,你是不是······”

“有一对河南的老夫妇,想带走我,说会给我家三万。”她说完这些话扭头就走。

或许晴天霹雳最能形容我的感受了吧。

“你同意了吗?为什么不回墓村去借钱啊?”我追上她问。

“能借到那么多钱我们需要去贷款吗?你知道那么一盒药多少钱吗?得六千块,我家一个月才赚五千多,还有手术,理疗那些。”林换冲我说:“是,我一直都不相信命运,但是命运在我刚开始就给我烙下‘换一个’的代号,我拼命学习,因为我知道学习可以改变命运,但我每次求着家里给学费的时候真的想离开那个家,离开那个没有半点人情味在我身上的家!现在好了,我直接跟着他们去河南,永远离开山西,离开林成!”

她说得很决绝,眼神也越来越坚定,好像所有人都无法改变她。

林转,林变的婚礼办得很简单,我不知道会结下多少礼金,只知道林换身上结下三万块钱。我已经忘了林换是什么时候走的了,她好像昨天还叫我背她回家。我给她发过很多消息,最后一条是这样的:“如果我真的成为一位作家,你会回来吗?”她从来都不曾回复过我。那时候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她的一张照片。我们就像是数学老师讲的双曲线,在最接近的时候分离,永不相交。

后来值得记录的事情也只有金元和三爷的死。

我考上了省内一所优秀的大学,名字叫中北大学,学校很大,里面有很多彭德怀的雕像,威严霸气,或许高祖父修的祠堂里面的斛律金雕像也有那么霸气吧。林换学习那么好,起码也是河南大学吧。

入学第一天,我一家坐着舅舅的车从早凌晨一点出发,在早上六点到了学校。我还没有下车,一位“学姐”就打开了我们的车门。

“你好,你是不是大一新生啊?”

我点点头,她得到肯定之后就一把接过我的书包,让我拿上行李跟上她。那天人很多,我费尽力气才能勉强跟上她,她把我带到一个棚子下面,说要办理校园卡,还说这是人人都必须办的,我看见办理的人有不少,也就没怀疑。填上了我的身份证号,缴了五十块钱费,然后就找不到那个“学姐”了,好在她没有顺走我的行李。

一路上磕磕碰碰地办完所有的手续,走到门口就快要进去的时候,父亲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强给我塞了三瓶饮料,原本行李就多,再带上它们更没法走了,我刚开始很克制地说不要不要,后来就忍不住爆了句粗口。父母应该是没听到吧,后来那三瓶饮料在路上一直掉,我一直捡着,也一直愧疚着。愧疚爆粗口,愧疚没回头看看。

头一年有疫情,在宿舍里憋了两个多月,然后学校就让我们回家了。那年冬天完全解封,在情况好下来之后我得以出去转转。

我很喜欢滨河路,就是那条常常和林换一起走的路。清河里的水好像是流干了,河床赤裸裸地露出来。来年春天那里一定会长出鲜嫩的青草,滋养数个牛场。

很庆幸我的故居还没有倒塌,黑漆漆的窑洞里堆满了杂物,和林换一起刻在墙上的字还在,不过有点模糊了。

后来听家里人说林伟业没治好,我上了大学没几天他就死了。林成带着老婆不知道搬去了哪里,不少人都说林成老婆疯了,林成是带着她去看病了。

就在年前那几天,柳林县花了数百万准备了烟火展,邀请全县的百姓观看。说实话,那是我第一次看烟火展,为了找到一个好的观看点,我四五点就出发搜寻了。烟火展对面有一座小山,那里绝对是观看的最好点。绕过钟楼,低下头穿过桥洞,偷偷溜过大狗笼子,边走边找路,在太阳落下前终于到达了山顶。

俯仰山巅,夕照无边。太阳用燃烧云朵来向我道别,但是我不曾悲伤,我的夕阳又何尝不是被人的朝阳呢?

山顶是一片菜地,满是枯萎的藤蔓。随着天色渐渐暗下来,山顶一直只有我一个人,就在我暗自庆幸时,不远处传来了小孩子吵闹的声音,我不喜欢小孩,我觉得他们很聒噪。

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在前面跑,她的妈妈在后面追:“晨曦,看地下,别摔了!”这声音很熟悉!

我不可相信地看着她,她慢下步子,眯着眼费力地往这边看,朝我这里慢慢走过来。我以为她看清楚之后回向我冲过来抱住我,但她只是平静地走了过来,就好像我是一个陌生人一样。我们面对面,没有任何话语。最后是我打破了安静:“你,不是去河南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联系你,你却不回应呢?”

她避开不答,转过身说:“看,烟花快要开始了。”

我刚刚转过头,一点火光笔直地冲上天空,划破黑夜,哨声呼啸而过,它却忽然不见,就在我疑惑之时,它不知从那里迸开,万般星火四散,身后的火光被拖曳得长长,更吹落,星如雨。

烟火照亮了林换的脸庞,她抱起孩子,和孩子一起笑着,那么自然,那么美。

烟花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去了常常走的滨河路,她说她到河南读完初中之后就再没有读书,收养她的人家不肯供养,期间她也试过以死相逼,结果只是坐了几次救护车,她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死了,活着才有希望。后来人家给招呼着给她相亲,她和一个不讨厌的人结婚了,生下一个女孩,叫晨曦。

林换说她的丈夫对她很好,全力支持她参加成人高考,听她说想回山西老家,立马就搬来了这里。

“初中毕业三年之后才可以参加成人高考,我计划参加明年的。”她说。

我听着她的故事,久久不能平复,同样的年纪,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而我还是一个愣头青大学生。我们之间的隔阂注定我们只能成为朋友。晨曦走着走着就一下坐到了地上,咿咿呀呀的话应该是在说她走不动了,林换抱起孩子,邀请我去她家坐坐,我没有拒绝。

她家就在那个小山的半山腰上,一个不大的院子里有一个石桌,三口窑洞。林换家是在左偏窑,屋子里很整齐,床上有成人自考的不少书,墙上贴满了她读书时得的奖状。

“换儿,回来啦。”一个粗犷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门口走进一个一米八的大汉,没猜错的话她就是林换的丈夫了,他看起来足足有三十多岁。

“换儿,这位小兄弟是谁啊。”

“我的同学,几年不见了。”

大汉上下打量着我,慢慢走到林换身边,从腰上抱住林换在她嘴上亲了一下,林换拿手拍了他一下:“干嘛呀。”

大汉笑着看向我,我尴尬地赔笑,我说我还有事儿,就匆匆离去了。

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年,期间有朋友约我出去玩,我都拒绝了,后来觉得不值得,就约把朋友们都出来吃饭。像我们这种二十来岁的男青年,为数不多的娱乐项目中只有网吧是最划算的。

通了一宵,我熬夜这方面不行,半夜两点多就睡着了,醒来之后朋友们说我一直说梦话,一会儿说方言,一会儿说普通话,期间一直提到林换。我没给他们讲林换,只是说林换是我舍友。我打开手机,有几个未接电话,都在前几分钟,号码都是一样的,由于手机开了静音,一直没听到,我赶忙打过去:

嘟——嘟——

“重业,我是林换,帮帮我!”

“啊?你现在在哪里?”

“电力宾馆。”

我感到事情不妙,立马骑上摩托赶到那里。林换蹲在宾馆的大门口,我跑到她身边问她怎么回事,她不说话,撩起裤腿给我看:一道道血痕牢牢攀附在腿上,其间还有不少烟头留下的烫伤。我挽起她的袖子:淤青,烫伤。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愤怒地质问她。

“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在家里,在家里!”她说着哭起来。

我觉得我语气太重了,安抚了一下她,又问:

“想想你昨晚有没有吃什么,喝什么?”

她沉默着哽咽:“昨天晚上晨曦她爸要和我喝酒,我只喝了一点点,之后的事就不记得了。”

林换居然像妓女一样被卖了!

我抑制不住心里的怒火:“混蛋!”我咬着牙骑上摩托,朝林换家飞驰而去,恨不得一口咬碎那个大胖混蛋。林换在后座哭得撕心裂肺,她不敢相信自己又一次被背叛。

摩托刚停稳我就下了车,走到门口,一个老头冲出来把我撞翻在地,他手上还抱着一个孩子,好像是晨曦。林换见状立马跑上去拽住他抢孩子:“你要带晨曦去哪?还给我!”老头把林换一把推开:“我给钱啦!你们已经把她给我了!起开啊!”林换哭喊着:“你胡说,不是这样的!”说罢,她就和老头扭打在一起。

一宿没休息好,我摇摇晃晃爬起身来,顺手捡了一块板砖,照那他头上“啪”就是一砖,老头当即瘫在了地上,林换抱过晨曦,轻声地安慰。我揪着老头:“到底怎么回事,说!不然老子干死你!”

老头喘着气说:“大勇欠了几十万赌债,急用钱,就把他女儿卖给我了。”

林换呆住了:“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怎么不知道。”

“四五年啦 !”

林换一脸不相信地说:“他搬到山西是不是为了躲债?”

老头点点头,林换自言自语地说:“他怎么能卖我呢?他明明对我那么好。”

我按耐不住心里的怒火,丢下老头,捡起砖冲进左偏窑。刚刚进门,那胖混蛋就给我脑门来了一棍,我被打翻在地,两眼直冒金星。他顺势骑在我身上,拳头像雨点一样狠狠地砸我。

林换看见我快被打死了,冲进房里用她纤细的胳膊勒住了那混蛋的脖子,那混蛋腾出打我的手去掰林换的胳膊,我缓了缓神,抄起手边的砖块,用尽力气拍了他一砖,就算那胖子再皮糙肉厚,硬抗下我那一砖,他也不好受。他挣脱开林换,在我身上踹了一脚,夺门而逃。

他抱起晨曦就跑,林换见状跑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去追他,那混蛋跑到一辆刚刚停下的面包车边,打开车门把晨曦先塞了进去,正在他也要上车的时候,林换嘶吼着把菜刀丢了出去,菜刀在空中旋转着,不偏不倚地砍到了那混蛋的脖子上。

红到发光的动脉血从刀口喷涌出来,他摇摇晃晃地还扒着车门要上车,不料那面包车直接抛下她飞快地开走了,发动机的轰鸣声掩盖了晨曦的啼哭声,只留下倒地抽搐的张大勇。

林换被吓坏了,看着开远的车已经追不上了,她选择了最不正确的事——逃跑。

陆陆续续地,警车和救护车到达了现场,张大勇被盖上白布抬走了,我被送进了医院,林换被全城通缉。在医院待了一下午,晚上我被带去了公安局,在审讯室里我向他们说了事情的经过,给他们看了我拍到的面包车的照片。

当天晚上我被放回了家,第二天一早,手机响了起来,是警察局打来的:

“斛律重业吗?在清河发现林换了,请你前往南山公园桥下。”

嘟——嘟——

我胆怯地赶到了现场,林换已经盖上了白布。一位警官走过来说:“那辆车找到了,现在孩子在警局。”

对了,我们找到了林换的遗书:


———————————————————————————————————————

是我杀死了张大勇。

亲爱的斛律重业,我相信你会成为一位出色的作家,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是现在好像没机会了,还记得你说过会把我写进你的故事里,你在写的时候一定不要把我在院子里捡着吃鸡屎的事写进去噢!

——爱你的林换

———————————————————————————————————————


现在就让我用这八千字来完成诺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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