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周南·桃夭》是来自先秦时期的一首古老歌曲。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是一支唱给新嫁娘的祝福歌,源远流长,直到辛亥革命以后,乡村人民举行婚礼的时候,仍然要歌《桃夭》。
很显然,《桃夭》属于传统婚礼的进行曲,这从诗中反复吟咏的“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之子于归,宜其家室”等也能看出。“归”的本意是出嫁。古代女子以夫为家,所以出嫁曰归。室家和家室本义都指夫妇。《孟子·滕文公篇》说:“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夫妇” 进而又引申为家庭。家庭是古代中国基本的社会单元,家庭不断繁衍扩大,形成了家族,继而形成了国家。可以说,家是国的根本,国是家的扩大。所以,在古代,国有家的痕迹。而家的核心在夫妇。《中庸》上说:“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认为只有懂得夫妇人伦,才能明白社会准则、天地大道。即《礼记》所指“男女有别,而后夫妇有义;夫妇有义,而后父子有亲;父子有亲,而后君臣有正”,也就是常说的“夫妇和而后家道成”。可见,夫妇同心,琴瑟和谐,才能创造家庭的岁月静好。《诗经》大家程俊英认为,“宜其室家”是指新嫁娘过门儿之后,能和顺对待夫家人。来看一下程俊英对全诗的翻译:
茂盛桃树嫩枝丫,开着鲜艳粉红花。这位姑娘要出嫁,和顺对待您夫家。
茂盛桃树嫩枝丫,桃子结得肥又大。这位姑娘要出嫁,和顺对待您夫家。
茂盛桃树嫩枝丫,叶子浓密有光华。这位姑娘要出嫁,和顺对待您夫家。
我倒是觉得,“宜”作和顺理解的话,应该不仅仅指新嫁娘和顺对待夫家人,还应指新嫁娘过门之后,能受到夫家人的和顺对待,这一点对于古代的女子来说太重要了。人生一世,生命的价值如何体现?这个问题对于古代的男子来说称不上是一个问题,因为他们的价值早有安排,即《左传》中所谓“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或者《大学》中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是古代女子根本没有可能自我实现,社会道德要求她们“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们没有独立的人格,没有独立的能力,没有独立的价值。她们的一生幸或不幸,都倚靠在所嫁的那个人身上,都取决于她们遇到什么样的夫家人。正如《孟子·离娄》所言:“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
即使有幸遇到可仰望终身的良人,如果不能见容于夫家人,女性的婚姻照样要面临苦痛。比如东汉时的刘兰芝,也就是我们都熟悉的《孔雀东南飞》中的女主角,“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多才多艺又知书达理,而且“指若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和丈夫伉俪情深,其乐融融。却因为焦母不容,被遣回娘家,最后只能“举身赴清池”。再如晚明时的沈宜修,出身书香世家,叔叔就是明代有“曲坛盟主”之称的大戏曲家沈璟。十八岁时沈宜修嫁给丈夫叶绍袁,夫妻志趣相投,情深意笃。婆婆却以影响叶绍袁读书为由,令其夫妻分居。沈宜修是个才女,诗词文赋骚体兼长,婆婆却不许她作诗,派丫鬟监视她,一发现她作诗就责骂她,吓得她不敢提笔。一直到沈宜修的儿女都大了,只要婆婆发脾气,她仍须长跪谢罪。所以说作为一首祝福歌,《桃夭》祝愿新嫁娘被夫家和顺相待,同祝愿她和顺对待夫家一样,必不可少。
其实,“宜其室家”还有另一层意思。“宜”的本义是“相宜”“适宜”,引申为美、善。“宜其室家”还指对于夫家来说,这位新嫁娘是最适宜、最相宜的,能娶到这样的新嫁娘,对整个家族来说,都不失为一桩美事,一桩幸事。
《桃夭》出自《国风》,和“风”中的其他作品一样,歌词清新,语句浅易,但却唱出了女子出嫁时对婚姻生活的希望和憧憬。那么,问题来了,古人结婚,为什么要歌《桃夭》?
首要原因,是因为古人婚嫁多在春天。春天生机迸发,春天出嫁体现了先民对生命的希冀。郑玄注《周礼·地官·媒氏》云:仲春阴阳交,以成婚礼,顺天时也。认为夫妻之事就如同阴阳相和,天地相生,春天结婚符合自然规律。闻一多引用了这种观点及《白虎通义》“嫁娶必以春何?春者,天地交通,万物始生,阴阳交接之时也”的说法,得出结论,“据此,疑自古婚姻本以春为正时,故《诗经》中所见婚期,春日最多”。
春日美好,水盈风和。温暖而诗意的春天,充满了深情和生机,所谓“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春天的确是一个适宜结婚的季节。“暖雨香风频相顾,花开正是好春光。”万物华容之时,最能代表春天的,恐怕非桃花莫属。桃花秾艳,明丽灿烂,历来被当作春天的象征。唐代周朴有《桃花》诗:“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刘禹锡说“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宋代咏桃花的诗更多,詹初说“桃花灼灼斗春芳,一见如云满目光”,苏轼说“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李处权说“照水桃花树,春风灼灼开”,向敏中更是说“凭君莫厌临风看,占断春光是此花”。元代赵孟頫说“野店桃花红粉色,陌头杨柳绿烟丝”。清代袁枚也有“二月春归风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既然古人认为仲春成婚是顺天时,而桃花又“占断春光”,就不难理解《易林》中所谓“春桃生花,季女宜家”和朱熹《诗集传》中所谓“桃之有华,正婚姻之时也”的说法,更不难理解古人结婚时,为什么要歌《桃夭》。
《诗经》惯用比兴手法,以“春桃生花”引出婚嫁,是兴,以灼灼桃花比喻新嫁娘,是比。什么样的新嫁娘才是“宜室宜家”的呢?当然是桃花般姣好的美貌佳人。这是古人结婚歌《桃夭》的第二个原因。
《墨子·公孟》中说:“譬若美女,处而不出,人争求之。”喜欢娶美女,大概是出于人类进化的生物本能,毕竟从遗传学角度来说,美女是“宜室宜家”的,因为后世儿孙可以秉承其美貌,所以《诗经》中就有很多夸赞新嫁娘美丽的诗歌。比如:
《齐风·东方之日》: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
《唐风·绸缪》: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卫风·硕人》:硕人其颀,衣锦褧衣。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春天桃花遍野,色彩明艳。唐代元稹的《桃花》诗说“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意思是桃花朵朵盛开,颜色或深或浅,恰似淡妆浓抹总相宜的美人。用“可爱深红爱浅红”的桃花来比喻美丽的新嫁娘,既随手拈来,又自然贴切,堪称神来之笔。难怪清代的姚际恒要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开千古词赋咏美人之祖”。自此之后,面若桃李、艳若桃李就成了形容美女的专用成语。而在诗歌史上,以桃花喻美人,《桃夭》也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魏晋时的阮籍有“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唐代的崔护有“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北宋陈师道有“玉腕枕香腮,桃花脸上开”。上述诗句都是受了《桃夭》的启发,“人面桃花”更是成了中国古典诗词的经典意境。
下面我们接着讲古人结婚歌《桃夭》的第三个原因。
娶一个美丽的新嫁娘是一个家庭的幸事,因为她能为后代子孙带来良好的遗传基因,这其实道出了婚姻的真正目的——传宗接代。《礼记》说:昏礼者,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这就要求,有着桃花般姣好面容的新嫁娘,还必须像“有蕡其实、其叶蓁蓁”的桃树一样,有着丰润的生命力和强大的繁育能力,能够“绿叶成荫子满枝”,才算得上真正的“宜其家室、宜其家人”。新嫁娘的生育能力直接关系到子孙的多少,而子孙,是夫妇生命的延续和晚年所依,是家族兴旺和壮大的希望,更是国家富强发展的重要生产力。是故,多子多福的社会观念和生殖崇拜的文化认知,在尧舜之世已深入民心。《庄子·天地篇》中讲过一个故事:有一次尧到华这个地方去巡视,华地的守疆人对尧这位圣人充满敬意,便衷心地祝愿他,“使圣人寿,使圣人富,使圣人多男子”,希望尧长命百岁、财源茂盛、子孙绕膝,并认为这是“人之所欲”,是人人向往的“心头好”。
为了繁衍人口,统治者会制定一系列规则和措施。《周礼》中以政令的方式明文规定:“仲春之月,令会男女,当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不用令者,罚之。”即对于发生在早春的男女野合、私奔等违礼行为,政府不仅不加以制止,反而下“令”使男女相会,要求失婚的男女必须尽快寻找配偶,否则就要加以惩罚。为了让大家早点成婚增殖人口,政府也是操碎了心,令人油然想起当今那些对子女实行逼婚的老父亲老母亲。
《国语·越语》记载,越王勾践为了快速增加国家人口,提升国家实力,规定“生丈夫,二壶酒,一犬;生女子,二壶酒,一豚;生三人,公与之母;生二人,公与之饩”。意思是越国人要是生了儿子,国家就奖励他两壶酒一条狗;生了女孩儿,国家就奖励两壶酒一头猪;要是生了三胞胎,国家给配备奶妈;生了双胞胎,国家发给食物。刺激生育,越国也是蛮拼的。
上述种种,都反映了生产工具不发达的农耕时代,先民对多子多福的渴望和追求,《诗经》根植于中国农耕文化的土壤,因此其中多有期盼、祈愿多子多福的诗篇。比如:
唐风·椒聊
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
椒聊之实,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椒聊且,远条且。
以果实累累的花椒树,比喻、赞美女子硕大丰腴,健康多子。
周南·螽斯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儿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以繁殖力强大蝈蝈,比喻人之多子,祝福别人多子多福,家族荣昌。
既然在传统中国,人口的繁衍、家族的延续被认为是婚姻的最重要目的,那么,无子对于古代女子来说则是不可饶恕的过错,要被休弃。《仪礼·丧服》中提到“出妻”,意即把妻子赶出家门。唐代贾公彦对此给出了解释:七出者,无子,一也;淫佚,二也;不事舅姑,三也;口舌,四也;盗窃,五也;妒忌,六也;恶疾,七也。在男子休弃妻子的七条理由中,“无子”便是其中之一。《大戴礼记》解释得更详细:妇有七去,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无子被弃的理由,“为其绝世也”,因为让家族断绝了“香烟”的延续。
才高八斗的曹植曹子建,曾经写过《弃妇篇》,诗中“忧怀从中来,叹息通鸡鸣”的女主人公,正是因为像庭前的石榴树一样“丹华实不成”,只开花不结果,最后落得“拊心长叹息,无子当归宁”的被弃下场。到了唐代,张籍为另外一位无子见弃的女性写下了《离妇》诗。这位女子“十载来夫家,闺门无瑕疵”,但是因为“薄命不生子,古制有分离”,依然落得“念君终弃捐,一身上车归”的悲惨下场。最后,这位被休弃的女子发出了“有子未必荣,无子坐生悲。为人莫作女,作女实难为”的悲愤哀叹。
如此看来,歌《桃夭》祝福新嫁娘,希望她像青春葱茏的桃树一样“有蕡其实,其叶蓁蓁”,得以为家族开枝散叶,实在是最美好的祝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