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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非同凡响的人,所以我们爱他,比对世上任何事物的爱都要强烈。他的手掌远大于常人,皮肤又糙又厚,动作却温柔的像母亲的耳语一般。他工作起来的时候像个粉刷匠一样弄得身上到处脏兮兮的,看啊,他又在拿着尺子丈量女神尼克的臀部与胸部大小,以及她的手臂与大腿是否满足男性同胞对于胜利女神的憧憬与冲动,啊!还差一点,说着罗丹先生随手将一大块石膏泥甩到了尼克的胸膛正中。他还没有为其设计遮蔽羞耻的服饰,她的头光秃秃的,贴着一层透明的塑料薄膜,将吊顶上绘制的关于圣母的自画像扭曲成一团肉色陀螺,啊!还差一点,他起身走下梯凳,绕到雕像身后,伸手从桶里抓出一把石膏泥,拍在了她的臀部,然后蹲下身,拿起平刀认真观察其形状是否像男人们喜欢的那样圆润、饱满,同时屏息凝神、宛如外科医生般小心翼翼将石膏抹匀,按照小山丘或满月时的形状进行悉心模仿。
我们都很爱他。
他们喜欢称呼他为罗丹先生,瘦高个,三十出头,看起来总显得病恹恹的,疲倦且消极。从我一睁眼开始便看到他在我的身前摆弄竖领。那是很久以前的古老款式,他显然痴迷于我们那个年代的文化与时尚,看,倭瓜似的宽松正圆摆裙,不用支架也能胀得鼓鼓的。纤细的腰肢上系着一根饰有薰衣草枝叶的波浪花藤,两只手便能全部握住。当然,罗丹先生同样好色,停工时下意识地咬着烟斗,以一种怪异的狂热目光逐一审视我们这些毫无反抗能力的美丽人偶。他按照当下人的审美需要,将每件衣服的前胸都开得极低,以取悦那些以此为乐的大多数人。我们被摆在广场中心、花园水池或靠近权利机构的大院子里,或许他们都是这样,以女人的开放程度彰显文化的包容与进步。
我们都很喜欢嘲笑他。
胡子拉碴或穿着睡裤工作,有时还会将不合脚的大拖鞋左右穿反。啊!还差一点,他在挖弄一个舞女雕塑的鼻孔与鼻梁,完成后伸出食指贴在她的唇部,依依不舍,颇为自得,然后又性情大变,怒气冲天,一把将工具丢到地上,砰!他气得要死,拿起拳头狠狠地砸在墙上,咚!咚!咚!
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就是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人。他富有耐心,常常一工作就是一整天,不吃不喝,全身心地投入到雕塑作业中,累了便拿起那只脏兮兮的陶瓷烟斗抽上几口,小声咕哝着。好一个奇怪的人,当远道而来的客人从烟盒里取出高档香烟递过去时,他总是假装视而不见,拿起工具,装出一副就要干活的样子,“还差一点,你们可以明天过来!”“罗丹先生,您的气色……”“请放心,一定准时交付。”他不再言语,拿起雕刻刀开始制作耳廓,忽视社交礼仪,像个聋子一样不予回应。狼狈的客人前脚刚走出房间,那个舞女的耳朵便被凿下来,掉在地上,摔成了几半。
他低下头冷冷地扫了一眼地板,面无表情地拎起小石膏桶,掺水拌匀,从桶里挖出一铲子石膏,随手糊在了她的右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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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西尔维娅,多么漂亮的耳朵啊,现在却只能当做摆设!”
“佐伊,谢谢你,我很好。”
“西尔维娅,我不幸的美人儿。”
“莱妮,我很好,只是一只耳朵听不见。”
“……”
我们都恨他,比对世上所有的事物都要怨恨。
他又开始哭了。阴沉沉的下午,在停工一上午后继续沉浸于癫狂的精神分裂状态,那模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无处诉说或是遇到了某种旁人永远无法给予安慰的巨大的不幸,可谁会伤害可怜的罗丹先生呢?他初来乍到,从不跟生人往来,自脱离那个尊贵的家族后,便鲜少主动参与社交生活。在我身后,还有一堆其它更早到来的姐妹。她们看起来残破不堪,一块块的散乱地挤在墙角,表面覆满了厚厚的尘土,其中有些丢了胳膊、大腿、胸膛或头颅,她们甚至没有名字。
罗丹先生从不会绕到角落去把那些残缺的过时美人稍加清理,或干脆砸烂了直接扔到外面的野菜地里。她们始终占据不大不小的的空间,存在或不存在似乎没有任何区别,可他当初为何要将她们创造出来然后丢下呢?
白天,我们只敢用余光窥探,除了西尔维亚,那个坏掉一只耳朵的可怜姐妹有机会正面观察。
她说罗丹先生边哭边笑,还偷偷地从棉睡裤的左口袋里掏出一枚木质帆船摆弄,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深褐色的小玩意,感慨连连,忍不住低下头哭泣。
我们都知道那艘帆船。
一个女人留下的,据说是她幼时最爱的小玩意。她是个异常开放的女人,如今已近四十岁,因为父亲的极端贫穷从小便过上了浪荡的生活。她看起来非常可爱,棕红色的卷曲长发,短而直的齐刘海,大大的眼珠藏在稍稍松驰的眼袋上方,脸小小的,尖尖的,身材十分匀称,看起来颇具风韵。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认识并成为朋友的,她就这样理所应当地出现了。他们既是开怀畅谈的知己,也是欲望交换的伙伴,他们都很快乐,恣意放纵,毫无节制。
一定是那个女人,我们都恨她。
即使怨恨,我们也必须要承认她的可爱与其自身独具的明显的女性魅力。她的身体线条柔和,骨骼纤细,面部小巧而又精致,讲话或微笑,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一股子尚未长成的年轻女孩才有的单纯与活力。他们爱得歇斯底里,任由欲望支配。荷尔蒙弥漫的夜晚,濒临死亡的白天,一日,一日,直至罗丹先生再也爬不起床。
一开始,女人相当好心,除了偶尔强迫罗丹先生满足自己的欲望外,竟能表现得十分安详与体贴。搬着圆凳,坐在罗丹先生经常靠着点烟的老旧布沙发前,讲古老的神话传说与离奇的民间故事,有时候她还会唱歌给对方听,甚至有说有笑,像他们初次回到家,接吻、拥抱并彼此消融的那些忘我时刻。
渐渐地,我们原谅了她,直到那天——
她离开了。在骗取了罗丹先生的所有积蓄后,彻底消失于爱泉枯萎的空房字。他还剩什么呢?他甚至都不能坐起身,点燃烟斗,像从前那样以冥顽不灵的坏男人姿态打量我们这些美丽人偶。他失去了咳嗽的力气,呼吸几乎耗尽了他的所有能量。
我们以为他要死了。
他或许已经死了,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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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们打开门,拉起窗帘,阳光照进屋子时,他早就被老鼠与虫子啃得不像样子。拍照的人络绎不绝,原本冷清的房子又恢复了些许生机。起初他们的注意力显然全在离奇死亡的房主人身上,说离奇是因为他死得安详,死得坦然,几乎是一种纯自然的死亡方式——被不明原因的心衰夺取生命。
我们失去了罗丹先生。
他的尸体被抬出房间。隔着玻璃,我们只能目送着他被塞进黑色的殡葬巴士,来不及告别便匆匆离开了。
渐渐地,光顾的客人越来越少,没人再愿意花费精力关注我们。
“西尔维亚,我可怜的美人儿。”
无数个清冷的黄昏与夜晚,我们自怜自艾,愁肠寸断。被弄坏耳朵的西尔维亚并不怨恼,并反过来安慰我们,善良、仁爱的高尚心灵驱使着她原谅一切不公的暴行。她更年长些,虽看不出岁月痕迹,可我们都心知肚明。
“你们看啊!罗丹先生的烟斗!”月光照进被坏孩子们砸烂落地的玻璃残渣上,不规则的几何镜面反射、照亮了即使在白天也黑漆漆的房间死角。那支烟斗,罗丹先生生前一直使用,即使连睡觉也不愿放手的亲密伙伴正安安静静地躺在不起眼的幔布之下。
我们又回忆起了一些细节。
那个女人,那个集美与恶于一体的背叛者的一些古怪行径。她常常像个疯子一样的自言自语,我们,我们,我们......似乎从不用我,难道?也只有那一种可能,是她!也只有她!可她不是被送到了市政厅的广场上了吗?
直觉总是十分狡猾,或许,真相藏在了谎言里。
我们发现了一些可怕的事,极其可怕!
罗丹先生还活着,活得好好的。那具因纵欲而毁灭的肉体并非唯一。狡诈的始作俑者!我们的直觉是对的,罗丹先生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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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日渐消沉!
许多年过去,我们之间的谈话越来越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罗丹先生,我们还知道些什么呢?除了他,我们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西尔维亚少了只耳朵,这是正常的,因为少了只耳朵,所以她是西尔维亚!那地上躺着烟斗是罗丹先生的,因为罗丹先生在世时曾用它点燃烟丝,曾握着它度过白天与夜晚,一个人的时候,孤零零的时刻,散发愁闷之雾的烟斗便是罗丹先生的一切。
可有个声音一直告诉我们说,烟斗不是罗丹先生的。
那只是一个烟斗而已,并不属于谁,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们并不理会这诡异的论调,注意力被突然打开的房门所吸引。一个男人,年轻的,充满激情的高个子男人大步闯了进来。
我们都很惊讶,因为他的长相与罗丹先生太过雷同。
即使罗丹先生在照镜子时的映像也不比这冒失的闯入者更像其多一分。浓云密布的天空中侥幸逃出一缕光线,透过碎了一大块的玻璃窗照在青灰色的地板上,被照亮的酷似罗丹先生的脸庞径直来到靠近沙发内侧的斗柜前,站定片刻,对着房间打量一番,接着又朝着窗外的枯黄色草坪探视。那谨小慎微的模样,彷佛是为了确认某些必须排除的隐患。他看到了碎了大半的窗玻璃,却不为所动,转过头凝视齐腰的柜顶。
过了一阵,男子终于下定决心,伸出手,缓缓打开第一层抽屉,翻动的猛烈声响彰显出他的急躁与不安。伴随着一阵乱糟糟的磕碰与摩擦声,第二层抽屉被打开,接着第三层...... 最终打开了最底层,也就是第四层抽屉,他的手先是沿着面板胡乱探索一番,中间突然停顿,抬起颤颤巍巍的手,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物。
遗憾的是,我们都没有看到抽屉里的东西。
那会是什么呢?我们面面相觑,完全不敢在胆大包天的男人面前进行任何暗示或交谈。神秘人背着我们将“宝贝”藏好,拍了拍身子才转过身来。他的脸变得判若两人,原本柔和的面庞上经络密布,人在过度兴奋或过度恐惧时常常会呈现出类似的微妙变化,显然是紧张导致的。他理了理衣领,朝着我们站立的方向不断逼近,最终停在从窗户数第三尊雕塑身前——也就是承载着莱妮削瘦脸庞的那具白色美妙胴体——伸出手,在其面部轻轻摩挲,来回四、五次,接着突然跪倒在地,上半身剧烈抖动,同时爆发出一阵近乎痉挛与崩裂的呜咽“哦!我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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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婊子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像病危小老头一样的憔悴矮小男人。
我们都恨她,比对狠心将我们抛弃的最无情的罗丹先生还要憎恨。瞧啊!她在干嘛!居然敢在神圣的死者殿堂里淫乱,他们满身酒气,衣服凌乱,邋里邋遢......可是作为女人,我们都知道,那个婊子的长相是致命的,苍白的脸,小巧的脸,即使布满细纹依旧高尚与无暇的面庞,啊!她到底是谁派来的?
他们住了下来,没羞没臊地将前主人、前情人的领地据为己有!她已经害死了罗丹先生,我们永远都不会原谅她。
可是,我们只能远远地看着,待她与男人精疲力尽,鼾声如雷,像烂泥一样拧在一起的平静时刻,我们才敢轻声交谈。说什么呢!我们都是出自高贵、忧郁而教养良好的罗丹先生之手,所以我们只能像他那样说话与行动——或许是因为我们只熟悉他——即使沾上一点污秽的词语也无法表达。
“哦!这对行为锒铛的男女!”
“哦!不知羞耻,将道德淹死在酒水里!”
“愿神明宽恕这样的罪人!”
她们的咒骂更像是隔着棉被搔痒。我知道,我们都是这样,生来便已注定。
当时间的灰尘覆盖激情逝去的灰白色的清晨,他们终于决定告别这死气沉沉的温柔乡。毫无来由的,两人收拾好东西,当天便离开了。沙发脚,旧木桌下,颓丧的酒瓶、霉变的汤汁与沾满体液与酒水的内衣凌乱地横躺在地,不省人事,宛如那对在纵欲过后被生命与理智所抛弃的放荡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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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到这里就差不多要告一段落了,在卑鄙的女人离开后很久,再也无人光顾。
只听得啪的一声,哗啦一阵响,玻璃窗又被砸碎了一块,隔着远远的近乎幻听的大声叫喊,我们知道,这里被抛弃了!这已经是第三次,曾经天真暴力的小男孩都已长大,或许,再过些日子——我们数也数不清到底过去多久——他们也要搬走了吧!
西尔维亚的耳朵缺了一块,正因如此,她才是西尔维亚。不知受何种原因的威胁与压迫,我们之间的谈话变得越来越小心翼翼,甚至于稍微有些响动,她便开始哭泣。她变得极度敏感,整日神经兮兮的,嘴里咕哝着听不清含义的混乱旋律。
听,她又开始哭了!长期受到影响的莱妮与佐伊跟着变得多愁善感,甚至哭得更大声。悲伤的曲调在空旷且散发着湿霉气息的大房子里来回跳跃,待绝望的血液将墙壁浸透,那无法自抑的疯狂终于从窗户上的破口中逃了出去。
后院里的方草坪日渐荒废,白色的细霜弄得黑褐色土地又咸又涩,寸草不生,甚至连虫子也无法存活!多么凄惨的境地啊!谁能来看看我们,暴雨,骄阳,黑暗或是那装着罗丹先生遗骸的灵车吗?
艺术与死亡!美与罪恶!堕落与救赎!这些罗丹先生整日念叨的东西屡屡萦绕虚空,我们耳濡目染,惶惑却备受感动。他创造我们,教会我们许多道理,可最终却选择抛弃我们!啊!伟大的、博学的、冷酷的罗丹先生,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只有我们,只有我们被孤零零地留在了这死寂的宅子里,只有我们!
西尔维亚又在哭了,连哭声都是那么的空泛!
我们或许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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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婊子又来了!
面容端庄、平静,目光中透出一股子任谁都无法亵渎与触碰的神圣光彩。她比上次老了许多,但依旧美丽。她独自进入房间,掩上门,走到沙发前,放好围巾,像只瘪掉的气球一样陷入吱嘎作响的坐包里。女人仰起头靠着,过了一阵才回过神,默默地,像个初来者一样好奇又惊恐地打量着房间里的腐朽陈设。
我们已经不恨她了,我们都快要忘了憎恨!
无论对方如何真情流露或装模作样、惺惺作态,都绝不可能再对我们产生任何影响与作用。我们精疲力尽,早就忘了该如何言语,甚至都不明白语言的实际意义,除了熟悉的、令人厌烦的西尔维亚的哭声之外,我们一无所感。
是啊!看看她做的事情!她本该惭愧——在很久之前,或许在罗丹先生死去之前——本该用带有尖刺的长鞭抽打欲望,不留余地的,狠狠地抽,直至抽得皮开肉绽,灵魂开始流血,才能实现彻底的禁绝。
被污蔑的纯洁啊!她可知罗丹先生日日夜夜流下的足以淹没整座城市的绝望泪水。他将她奉若最伟大的女神,在很久很久以前,被超越生命的爱情折磨得满地打滚,心悸、哀嚎、恸哭......都无济于事,谁让他爱上了一个妓女!一个只要给钱,便可以跪下来舔舐施舍者脚指头的一个贪婪的婊子!比狗还要下贱!可是罗丹先生却将其视作信仰,与妻子决裂,与家族断绝关系,不顾朋友的劝阻与忠告,公开宣布要无条件献身于唯一的爱情。
那个婊子果然来了。每晚无休止的折腾,只为从他手里拿走本就被视为自身拥有的财产。
“我爱你!我爱你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活在这世上,我早就该被埋进坟墓里......”龌龊女人掩面而泣,听起来是那么的坦诚与无辜,像个孩子一样跪地忏悔。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们终于恢复了一些往日的洞察与思考。
她,到底是谁派来的?整座城中没有任何男人愿意为之身败名裂,付出真心,为什么只有罗丹先生深陷甜蜜的诅咒,难道是垂涎她的肉体吗?可世上像她这样的狠心女人比比皆是。
我们都听到了哭声,备受感动。
女人啊!毕竟我们也是女人,对同类来说,无论背负多么沉重罪孽的哭声都是极富感染力与煽动性的。西尔维亚又开始偷偷哭泣,我们甚至都分不清到底谁更难过。
她的确老了,再也没有男人愿意靠近,付出金钱,换取愉悦。根据我们的观察与推测,只要有机会,这个女人一定会到处勾搭男人,然后带回家,狠赚一笔。
她有罪,她辜负了一位世间最无私,最纯洁,最高尚的男子的一颗伟大的心,她怎能如此残忍,跟罗丹先生说出那样的话!
对,我们恨她!恨她的狡诈与清高,恨她的漠然与堕落。
“我是个下贱女人,不值得原谅,我爱你,我爱你啊!”衰老的荡妇缓缓起身,将年轻时留在地上的发了霉的罪恶一一清扫,然后走到靠近窗帘的地方,捡起老旧的罗丹先生曾挚爱的烟斗。“你知道,我曾想过跟你私奔,远离他人的唾弃与谩骂!可是,我不忍......”说着,她艰难地挺直腰身,拍了拍黑色蕾丝长裙上的灰尘与阴影,“如果我不选择堕落,结果必然是害了你......”
我们听到了她忏悔与自白,我们只觉得可笑。
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诙谐的真相了!明明是直接害死罗丹先生的凶手,居然敢大言不惭地谈论牺牲与奉献。可我们依旧无法完全地憎恨她,正如当初创造我们的卑微的爱慕者罗丹先生一样,无论她如何放荡、贪婪与无情,我们依然惊诧于她的美,纯洁无暇,美妙不可方物,不受世间任何规则的破坏。
我们不愿原谅,但我们早已原谅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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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亲爱的黛西娅:
吾自幼饱腹典籍,从未深入人世之乐,吾亲、吾友皆身外之物,吾财、吾身皆如粪土。天地之大,然未曾透露一丝曙光。理智之心洞察万事万物,规则与逻辑,艺术与符号,一日三餐,朝生暮死,人生四季盖浮世一刹那尔。
吾爱黛西娅,自八月城西一遇,吾便日不能寝,夜不能寐,心乱如麻,如刀割,如火烧,如万箭穿心,吾之命运再起波澜。怎奈命运作祟,吾不愿俯首帖耳,故落得众叛亲离,无人可依。吾毕生之所愿,吾毕生之所感,吾毕生之所得,皆为卿之附属。
终了,赠伯宁.罗丹全部之财产,愿卿安好。”
我们看到了这封信,我们也早已料到必然如此!
必然!必然的狂乱与忤逆,不顾一切鄙夷与恶果,献出于对方毫无意义的全部,除了钱财,她必然不屑一顾。可怜又不幸的乔丹先生啊!如果您在天有灵,请一定睁开眼,哪怕是匆忙一瞥,看看您曾经无比崇拜的婊子到底是什么货色,您知道嘛!您爱上了一个贱货,因此我们不得不爱她,不赞美她,不臣服于她。
黛西娅不再美丽。她因为纵欲消耗了大量的钱财,入不敷出,被迫回到了罗丹先生的住所,而那个擅自闯入的另一个大号“罗丹先生”恰好遇到了她,然后转交了上面我们读到的那封书写者至死仍心怀浓烈爱意的遗嘱。我们并不知道那个复制版的罗丹先生与货真价实的罗丹先生有什么具体关系,但最终,她得到这封信——写在许多年前,她尚未完全老去——并回到了这里。
“我一定会下地狱的!我不配!从一开始就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爱!我是个被父亲卖去做丫鬟、做妓女的婊子,我的眼里只有钱......亲爱的,请原谅我的自私与傲慢,如果没有遇到你,我或许不会那样反常的堕落,我只想让你看清我的真面目,然后远远的离开,离开彼此的视线,这样我们再也不会痛苦了......”被罪恶折磨的黛西娅兀自发表了一大通自我辩解的言论,然后便唤人——在得到罗丹先生的遗产后,雇佣的一位褐色皮肤的吉普赛姑娘——进入房间。得到允许后,一大波臭烘烘的大块头男人齐齐涌入房间,其中大部分身着工匠与工人的深蓝色粗布制服,待雇佣者发出明确信号,一干人等立马将我们搬进铺好厚茅草的木箱子里,小心翼翼地盖上盖子,抬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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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被送到了城里最大的艺术博物馆。
一时间,人们全都看到我们,并惊讶于罗丹先生那鬼斧神工的雕塑天赋。随着展会的成功进行,越来越多的小姐们纷纷变了脸色,无端耍起脾气,有的甚至还愤然离席。
我想,一定是他们的男人过于专注导致的,我们也是女人,非常理解同胞们的蛮不讲理的妒忌与任性。
本次展览的全部费用皆来自一位名叫巴德罗.罗丹的先生,据说是罗丹先生的唯一子嗣。身着紫色丝绸的黛西娅小姐拄着拐仗被簇拥而入,身后跟着一大堆因猎奇而异常兴奋的狂热者与多事之徒。黛西娅小姐的脸上画了很浓的近乎殡仪馆死尸才有的惨白色妆容,完全遮盖了我们熟悉且罗丹先生曾深爱过的那张无垢的柔和的脸。她像匹刚被驯服的小马驹一样骄傲地弓直身子,缓缓走到记者与官员们环绕的雕像与人群中心之间,站定后转身,因身份而自贱的恐惧一闪而过,接着便鼓起勇气,提高嗓门,向人们详细讲述关于罗丹先生生前的一切。
她讲故事的语气十分生动,时不时还要做出一些拙劣有趣的模仿动作,引得众人纷纷鼓掌、喝彩。为了维持大艺术家的体面,她选择隐瞒罗丹先生因纵欲而死的龌龊真相,谎称他是个狂热的、伟大的、虔诚的天才艺术家,为了艺术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坚守在灵感的殿堂,最终才得到神的指引,创造出这样几尊如活人般生动而永恒的女神像。
我们感激涕零,因为她实现了罗丹先生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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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期一周的艺术展即将落幕,虚伪的艺术爱好者们被新的话题与社交活动所吸引,在第四天的时候几乎像变戏法一样彻底没了踪影。到了第七天,偌大的博物馆里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十来位真正的艺术爱好者。就在这一天的下午五点,夕阳尚未褪去颜色,神秘的赞助者终于现身了。
他昂着那张与罗丹先生一模一样的年轻面庞走到黛西娅打瞌睡的座位前——我与佐依之间的位置——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旁。
“您好,尊敬的黛西娅女士。”
她抬起头,瞳孔猛然扩张了一下,继而恢复理智,恢复至正常大小,“巴德罗先生,谢谢您!”她勉强露出一丝微笑,点头表示感激。
“我也是为了实现父亲的愿望。”
“愿望?”
“是的,您难道没发现,那些人的脸都是一样的!”
“什么!”
“那都是他最爱的那个人的脸,可是她却背叛了付出巨大牺牲的爱慕者,年纪轻轻的就选择了自甘堕落!”
“她也是迫不得已......”
“我在父亲的另一封遗书——放心,是写给我母亲的——中知道了他的死因,尽管难以启齿......还是感谢您,维持了他的体面。”
“体面,我......我......是我杀死了他!我......我怎能对他说出那样的话——像个人们通常认为的那类婊子一样——对他说——对他说——”她的面部随着情绪起伏剧烈扭动,看上去极其痛苦,一旁的巴德罗先生礼貌地取出灰色手帕,递了过去。“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你本可以将那笔财产据为己有,合情合理的......”
“黛西娅小姐,我尊重我的父亲,即使他抛弃了整个家族,让我母亲整日以泪洗面,让所有的人都恨他,以他为耻,可是我却始终不曾产生过一丝一毫类似于憎恶的情感!悲哀的偏颇者们或许并不知道一个真相,在这世上的确存在着凌驾于一切规则与逻辑的情感,伟大而超脱,就像我们亲眼见证了我们的神明一样!”说话同时,他郑重地看了一眼置于高台上的我们——不知何时,曾被送往市政广场的尼克居然出现在了最右侧的展台上——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其恰好处于巴德罗先生的视线方向。
“你是说!”
巴德罗不慌不忙地在口袋中摸索着,“是的,我遇见了我的神明。”他取出在父亲房间里找到的烟斗,咬在嘴边,点燃烟丝,坚定地抽了一大口。
一瞬间,黛西娅小姐面色铁青,彷佛中了世间最恶毒的诅咒一般,当场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