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我又梦见了他。
我梦见在狭窄的电梯里,他的气息很近,靠过来的时候有些犹疑,按上嘴唇的一刻又异常坚定,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英勇。他的嘴唇柔软而富有弹性。我的手抚摸着他的炙热体温,眼前是一张模糊的脸,浮动着快乐与痛苦的表情。然后画面只剩下他一人,在黑色的背景里,他微闭双眼,下巴朝向前方四十五度的地面,突出的喉结与血管在光滑的脖颈上留下无法平静的波澜。
我被这过于大胆的梦惊醒。醒来时是甜蜜与恐惧交织的情绪。
2020年,毫无预兆的一个夜晚,他又回到了我的梦里。
我和他是在社交软件上认识的。
呵,社交软件,空虚男女的栖息地,处处是无聊催生的灵魂伴侣。我讨厌灵魂伴侣这个词,说这个词的人,一般都没有灵魂。就像我。我只有虚无缥缈的情绪,它们像空气一样陪伴着我,想起来的时候,我捕捉它们,放在小罐子里,像一条条游动的金鱼。我看着它们游来游去,也想找个人陪我一起看。这时Machine先生出现了。
“我今天又喝多了。”
这是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你喝多了关我什么事。正准备删掉对话框,他又发来一条消息。
“我现在在地上打滚,要不要一起?”
“衣服不会脏吗。”
我冷冰冰地回了一句。
“会,但真的很好玩。我要继续打滚了。”
疯子。出于一种无聊的好奇心,我通常会打开每一个聊天的人的主页,即使他的头像是个无聊的裸男。
他的昵称是 Machine No.717。
还挺有意思。
主页上写着:业余贝斯手,莫名其妙看过了老陀四本,不谈恋爱。请吉他手鼓手联系我。
惯性使然地翻了下去。发现这是一个能把情绪写成诗的人。
“想念你的时候也会情绪涣散。”
我常常被一些具有流浪气质的人吸引。他们对生活细节满不在乎,却又无意间透露出诗人般的忧郁。毫无疑问,眼前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因此我点了关注,并继续了我们的聊天。
那天晚上聊得不多。他似乎忙于打滚,回复断断续续。我只记得他说:我最近喜欢沉浸在悲伤里,那样很舒适。
第二天他清醒过来,我们才得以进行正常人的对话。
他住在离我两个街区的公寓,昨晚喝酒也没有什么原因。他经常这样,夜里突然醒来,无法继续睡眠,就走到便利店,买一瓶酒边走边喝。他说,昨晚说打滚是逗你玩的,我总说一些无缘无故莫名其妙的话。他说,以后喝醉了你就别和我说话啦,说多了你会讨厌我的。
也许不会呢。反而我觉得他非常有趣,有趣而难以捉摸。你无法想象他下一句会跟你说什么,在他面前你只能像个平庸的正常人,说着正常人才会说的正常的话,然后对他的奇特言行表示诧异。
他弹贝斯,其实也是不久之前的事。在学过木吉他电吉他和打鼓未遂之后,他向贝斯缴了械。在摇滚乐里,人们总是忽略贝斯,却又离不开贝斯,他说。我享受这种低调的优越感。我从不喜欢走到台前,但我喜欢优越感。贝斯满足了我。但我仍然学的不好,即使我每天除了工作就是贝斯。哦不,工作时想的也是贝斯。
我说对于吉他,我也是如此。
“大概我们都是没有天赋的人。”
“我最近在看莱纳德科恩的传记,他能对着一首曲子弹上一千遍。我不能,我会疯掉的。”
是啊,我最近弹成都,脑子也快磨出茧了。
我拜托他监督我练琴。于是我们每天都借着这个机会闲聊一会。
我们都喜欢一个人去live house,一个人逛书店。都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喜欢欧容,喜欢侯麦,喜欢老电影。当然,这都只是寂寞之人的臭味相投。但我还是逐渐对这位Machine同学产生了好感。
有一天他半夜溜出去买酒,出店时发现下起了大雨。早晨醒来时我看到他的消息,从决定出门,到他说,“淋湿了。。。”
突然体会到一种无可寄托的孤独。突然很想陪他一起淋。
从那天开始,我发现自己变了。开始习惯于每天收到他的练琴提醒,然后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他的回复通常很慢,上句不接下句,我的秒回常常孤零零地躺在对话框里。 同样如此的是我的情绪。我是一个极其容易被他人左右的人,在他不回复我的时候,我的情绪开始变得低沉,这种低沉转化为生活的负担,使我变得愈发空虚,甚至易怒。而这种低沉累积到一定程度,它就爆发了。
那天晚上,我坐在公园空旷的草地上,四下一片漆黑,只有偶尔跑步的人经过。他们会看见一个双手抱膝的女孩,在黑暗里抹着泪。我不知道为什么,悲伤会突然一下把我吞掉,整个世界都像它的一张大嘴,而我坐在他的嘴边,背后是无底的黑洞,我不知道,我会被吸到哪里。
那天晚上,我发了一条动态。但Machine先生并没有回应。
第二天早上,睁开被泪水浸湿的双眼,我看见了他的消息。
“我看到你的动态了,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知道说什么就不用说,就这样就好。”
接着他还是说了一些安慰我的话,聊着聊着就聊到孤独这件事。他劝我多出去走走,分散注意力。
我回复了一句张悬的歌词,“孤独中的快乐不能用来解决失落。”
其实说的时候并没有在期待什么,真的只是觉得这句歌词太精辟地描写出了我的情绪状态。
他说,那,我带你出去玩吧。
一下就明朗起来。
第二天中午他约我去散步。那是我在入秋以后第一次出校门。出门就看见了他,对,那就是他,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个子很高,又很瘦,有一点驼背。穿着一件印满了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猫咪头的宽大卫衣,那件卫衣看起来,有点旧了。大概是打滚打多了吧。他的皮肤暗暗的,透露着缺乏睡眠的气息。眼睛是细长的,戴金属框的眼镜。那个眼镜和普通的文艺又安静的金属框眼镜不太一样,有一点老学究的感觉,像上个世纪的物品。我抬头望着他,哇,比我高出大半个头。我通常对这种高个子男生没有抵抗力,即使他们相貌平平,但站在他们身边,就感觉已经在恋爱了。
我们去哪儿呢。他说不知道,跟着红绿灯走吧。
九月末的北京,街边树叶都开始变黄。那天下着小雨,空气湿漉漉的又很干净。我们就这么走着,也不太说话。突然,一辆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我惊恐地往回看,他与那辆车大概就差一个拳头。
“哇,好险。”他笑着说,仿佛一个好玩的游戏。
我很开心,和他聊了很多,尽管冷风小雨迎面扑来,手脚冰凉。
雨渐渐大了起来。他一个箭步跨上立交桥下的高地,伸出手问我要不要也爬上去躲雨。他的手又大又暖,但我还是上不去。于是他跳下来,说,那我陪你一起淋。
告别非常简短,说完再见后,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个眼神,是凌厉的,真诚的,却与爱情无关。
第二次一起散步,我们的话变少了。在便利店,他等我结账,我看见他靠在墙边若有所思,便歪头凝视着他。他回过神来,满脸疑惑,我便作罢。
“你的昵称有什么寓意么?”我问他。
“这个啊,其实很简单。717是我的手机尾号,我觉得我就像流水线上一个被打上编号的机器。仅此而已。”
“可我觉得你不像。”
“是吗,哈哈哈,那谢谢你的夸奖。”
这个男生有些神秘,不太爱主动开口,对我说的许多话也不置可否,冷冰冰的。我想他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长相也只能算普通。但我还是很习惯与他聊天的氛围,很习惯,他对我的帮助,很习惯于,这种偶尔闪现的温暖。
有一天,闲得无聊在微信上搜他的网名,发现他和我居然在同一个乐迷群。我假装没有发现,也没有加他的微信,只是暗自窃喜,惊讶于我们的缘分。我一直在这个群里潜水,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水群的频率变得高了起来。但就在一天晚上,当我在群里和别人讨论着最近一场演出的时候,像是一个告别的象征,他离开了那个群,并且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找过我。
我也搜过他的微博,也是这个名字。毫无创意,毫无自我保护意识。在他很早之前,大概是还在上学的时候,有这么一条微博。
“此刻她就站在我旁边,和往常一样说着笑着。
我好想抱住她,我好想亲吻她。”
最近的一条,“给了答案,思念一个荒废的名字。”
他曾与我提过他的初恋,也是唯一一次恋爱。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女生,他暗恋了她整整十二年,在高三毕业和她表白,却又去到了不同的城市。按他说的,他们曾经在一起一年多,最后输给了距离。但在这分手后的三年多里,他一直习惯性地翻她的微博,甚至跟踪她现任男朋友的动态。
“不知道为什么,大概就是疯了。”
他也追很多女rapper,她们都是艳丽而张扬的,有猫的乖戾,豹的气场。而我,显然不是。在他面前我太过于笨拙和庸俗,不够精致,不够华丽,不够特别,放在人群里,就会被淹没。
清醒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我并不喜欢他。不喜欢他的东北口音,不喜欢他的随心所欲,不喜欢他对那些女rapper的狂热,不喜欢他晚睡,不喜欢他的丧。他很像曾经的我,执着,专一,却仅限于自己的世界。因此对于他的感觉,仅限于两个寂寞之人的惺惺相惜。他不符合我对恋爱的憧憬,和他在一起不会幸福,只会有无穷无尽的烦恼和疑惑。每次想到这些,我便能心安理得地继续我们不咸不淡的关系,看见好玩的演出好听的音乐,仍然推给他,有一些不痛不痒的对话,偶尔一起去看电影或听live。每一次走在他的身边,我们之间隔着的安全距离让我感到一种确定的可能,那就是我们之间没有可能。这是白天,或夜晚还未沉睡时,我的理性给我的答案。
但他却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以一种让我疑惑不解而心惊肉跳的方式。我梦见过看他弹在舞台上贝斯,散场之后他累得靠在墙角。我走上前去,蹲下身子,摸他的头。他抱住我的脸,把额头靠在我肩上,他说,你最好了。我梦见过与他见面,他笑着迎我,自然地用手搂住我的身体。我们在有一面大落地窗,窗外是大片龟背竹的房间里拥抱,但当他脱下T恤,他的身体却是空的。
我不愿却又不得不把这些暧昧的梦理解为某种信号,它们暗示着我身体里流淌着的那股原始、尚未跟上进化需求的本能。这也许是解答“男女之间是否存在纯友谊”这个问题的关键。梦是本能的体现,但清醒的人却可以分辨什么是梦什么是真实,因而他也可以用理性去战争那股原始的冲动,以维持符合现实的关系。其实,是否可以成为恋人这件事,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好了。那是由所有那些带着过去烙印,被时间塑造成型的东西所决定的。当下的情绪只是生活的映射,一个强大的人,有能力去洞察情绪背后的原因,而非将所有的感觉都归结于简单的“心动”,然后急于用爱情,或者其他的什么,去为它确立一个名分。
Machine先生仍然是我生命中一个特殊而重要的存在,他拓展了我的生命,让我体会到了感情并非非黑即白。他也让我为自己的边界画上了更加清晰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