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

从下午到晚上,雪一直没停。我坐在那,也几乎没动。

失去联系几个月,从朋友那里得知一切如故,就好像只是我失联了一样。快回家的那几天,改签了机票,提前了半天行程,踩着拂晓从公寓出发,飞机场通亮的光映照着空荡荡的大厅。迎着第一缕光,我已经扎好了安全带。舷窗外,能看到跑道边的路径指示灯刚刚熄灭,新的一天刚刚开始。

可能是风很大的缘故,飞机抖得厉害,乘务员们神情严肃,全没了刚刚提供饮料和食品时候规范的笑。几个小时的旅程,一段真正称得上是失联的时间,关闭了所有的通讯设备,在这个时代对人而言是一种痛苦吧,我翻了翻飞机自带的杂志,又放回去。久坐之后,睡意袭来,正好百无聊赖也就沉沉地睡去。

好像…没有这么久吧…感觉天都已经黑了一样…

恍惚间听得降落时的声响,那模板规范化的声音又响起来,座位上的人也走的七七八八,有的却一动不动,像是在等着再次起飞。我,回来了。这次回来也没带什么行李,自己一个人,也不需要等谁。快步向出口走去,那边好多人在围观着一台电视,里面像是新闻像是什么,好像不不是什么好消息呢,所有的人面色都很沉重,有的开始打电话,很焦急的样子,这几年也都是多灾多难呢。

还未晌午,打车回家,空荡荡的屋子,让我想起了清晨时分的候机大厅,家人都出去了吗。一路上朔风拂面,吹得我从心里的泛起寒气,但即使这样也没让我清醒半分,困意又一次袭来。

我偷偷摸摸地走在街上,因为还没有告诉他们我回来的消息,想一个个的给他们惊喜。计划只能算成功了一半,电话里街边那陪伴了我们经年的小贩的叫卖声又响了起来,而我的行踪也彻底暴露,席间笑颜,许久未见,以前的久看不厌,现在再见一面也一路蹒跚,我们聊着各自的新的生活,工作,疲忙在四方,我跑去了西南,她离这老家不远,老秦也是前几天从南方的小岛上赶回来,小孟还在哪个大山里支教,现在还没有回来,我们叫了她男朋友出来,他在这小城找了个工作,待遇不错却不是很稳定,他一个人在这小城,没什么朋友,属于我们一有聚会就去叫他,纵使百般推辞也总是被我们拉了出来,还有其他几个,都是劳于奔命的人。当初说过的豪情壮志,现在也基本流于时间,消磨殆尽,成为笑谈。 肴核既尽,酒至席终,我们走在各自回家的路上,像以前一样,先送她到家,然后是老秦,从来没见他像今天这样喝得这么多,小孟不在,最后我也回到家中。

一路上我们讨论着各自的所谓大事,小孟的男朋友在这小城里找工作,说是要一直等着她;老秦身边的人,换了又换,最终也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饭桌边;二秀才倒是自大学时就一直那般的春风得意,本来最不被看好的人,却好像要第一个走进那个殿堂……她,好像有男朋友了吧,单身这么久,也没听她提起过,算了,自己这个样子,也给不了她什么。

"回来了。"习惯性的招呼声,回来的时间,即使几个老友不知,父母也总是要告诉的。父亲年纪大了,却改不了看球赛的习惯,只是大多时间身体熬不到那午夜拂晓,只能在白天看看重播。他会跟我讲他年轻时所见证的那个盛世,以前每个不眠夜晚的热血沸腾。只是时间过了太久也太快了,很多没有去经历的,错过也只能错过了。我坐在父亲旁边,他安静地看着比赛,就好像从没发现我的存在,我看着那鬓角灰白,有些难过,真正等不了的大概是时间吧。

提不起兴趣,也就起身回屋,屋子干干净净,像我上一次走的时候的样子,靠着角落的桌边有一张我的照片,我却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照的了。出门在外,很多时候会想起的,是自己的床,自是游子那几年,每天醒来都是不同地方,睡过街头长椅,也躺过酒店套房,直到这些年稳定下来,一直都很想念的都是家里的这张。铺好床铺,台灯从写字台撒来稀疏的光,我和几个朋友的合照摆在旁边,照片里人不多,十几个,老秦,小孟,二秀才,宵爷,希和…我,还有她,这照片里大家站得稀松,也没什么规律,高矮参差,每个人却都是笑得灿烂,现在看却是别有一番感觉。

躺在床上,我眼前走马灯一样,略过一个个画面,最后在希和那停滞,一时竟想不起希和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记得那天,我同样是匆匆跑出机舱,手机开机,正想着打去一个电话,却收到一条消息,“人走了。”我一怔,心被什么刺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却是摊在了机场,任由路人扶到了一边,到最后也没和她说上句话。

事情发生的突然,大风刮倒了高楼顶上的广告牌,希和经过,看到广告牌掉下来的时候一把推开了旁边的那个女人,自己没出来,我听到消息的时候她刚刚被推进手术室,当时最好的几个朋友,我离着最远,却是第一个回来的,不过我们,都没赶上,那时候只有宵爷跟希和在一个城市,我们这一照片的人,散在全国各地,有能力赶过来的也只有我,老秦和二秀才。无巧不成书,那天希和推开的女人虽然只是被推倒摔了一跤,却也进了医院,我们顺路去看她的时候,得知她刚刚怀孕不久,突如其来的灾难加上这一推让她流产了。可笑的是那女人的家属居然要求希和家赔偿损失,说什么本来就能躲开却偏偏被她推了一下。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目前为止唯一一次听见二秀才骂人,狠到我和老秦都有些自叹不如。那家人根本想不到,有这么一个骂人骂得引经据典,就像他们也不知道宵爷是法学硕士一样。二秀才在之后的几天一直沉默不语,以致我们踏上返程的路也没再听他说上一句。我走得那天,宵爷跟我说,他那天去现场看了看,如果希和没有去推开那个女人,她完全可以躲开。

我们都在向着一条分岔路走,一条向生离,一条向死别。

醒来已近晌午,台灯居然忘了关,明明记得关上了。写字台上的手机显示出一串未接来电,最上面的是老秦的短信,“计划晚上去海边,有空吗。”

未接来电:宵爷。

未接来电:二秀才。

未接来电:小孟男友。

……

一个一个回电话,才发现讲得事情都差不多,主要都是晚上去海边,恍惚间发现并没有她的消息,苦笑了一下。

海边灯塔上的旧钟敲了十一下,夜色从碧海深蓝的远处笼罩而来,我看着旁边的老秦,他脸色难看,笑骂他是不是那不好,应该补补了,他回击了几句,却叹了口气,小声说道,“你说,小孟她…”听他这话,再看他那脸色我已是猜出了几分。虽说这几年,小孟她男朋友坚持在这小城里,就像小孟坚持在那个山沟里一样,但我也能感觉出他强制压抑的复杂情绪,和小孟同期的那些人都已经回来,在各自的岗位工作,竞争,唯独她一个人。

“她有她自己的打算吧。”

“那也不至于这么久都没个消息。”

我刚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附近。

“这么久了,我也不是没给她打过电话,最开始还天天联系,讲着那边的故事,讲着每天交给孩子们的知识,我就好像也是个学生一样,听着她说。她那里信号很差,她要跑到很远的地方才能打一通电话,我心疼她不想让她跑那么远就为了这通电话,最开始拗不过,后来她事情多了,忙了起来,也顾不得一天一个电话,不记得那个是什么时候了,那天她突然跟我说,不要在等她了,我还在笑,怎么会,大学毕业我俩应该都认识快十年了,我就喜欢过这一个人,这么多年都等了。”他说着说着停了下来,老秦翘了瓶酒,递给他,旁边宵爷在抱怨着,“老秦你不是说你的科罗娜都喝没了吗?”

“这是罗斯福10号。”

接下来的几分钟,老秦和宵爷扭打在一起,期间夹杂着诸如这兄弟没法做了等等,我没去看他俩耍宝,走到冰镇箱里拿起一瓶然后坐在小孟男朋友身边,两个人看着海面阴暗,海风凛冽刮过身后,两个人碰了碰酒瓶,我听着他继续讲。

“要不,再给她打个电话吧,新年都过了。”我掏出手机,“用我的。”

“上一次她和这边联系还是年前,给叔叔阿姨通了电话,两个老人年纪都大了,身边连个照料的人都没有,我一有空就去帮帮忙,老人也很无奈,他们平时打电话过去也不会有消息。”

“试一试,好比在这难过强。”说完两人又是酒瓶一碰,他一饮而尽,掏出手机,“没事,我用自己的。”随后起身向沙滩后那个木屋走去,我一个人坐在那刚想再灌一口,抬起瓶就发现另外一个插着吸管瓶子和它碰在了一起,她坐到我旁边,“以前是人各有志,现在是人各有愁啊。”说完开始咬着吸管,我苦笑着,“倒不如去那提箱里找瓶柠檬汁。”

“我高兴,”她下巴微挑略带笑意。

沉默了几许,她看着海面,“这几年,从上大学开始各奔东西,我们好像就再也没凑全过。希和走的那个冬天人都回来了,她却走了。从那时候开始,你就奔波在我们所在的各个城市之间,哪里有问题,能到场的也基本就是你,就好像所有人都有着各种各样的苦恼而唯有你。”

“是啊,跟宵爷并称铜墙铁壁,百毒不侵。”

“不开玩笑,宵爷和你一样。”她转过头,没了刚才的玩笑表情,认真地说,“希和出事是他短时间走不出的坎,你呢。”

这丫头明知故问吗,我脸上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眼前旧事接连飘过,好像自从她闯入我平淡无奇的生活以后,大半的故事都和她有关呢。

“放学后一起走吧。”,好。

“你能出来一趟吗,我和闺蜜吵架了。”好。

“那只猫真好看。”…“给我买的?”嗯。

“家里不能养猫,能…”好。

“可我还没说怎么办呢。”

“那你说。”

“我想带着猫去你家住。”好…等等?

“哈哈哈,瞧你那样子,好了,不逗你了,我要出去几天,帮我照顾一下他。”

好,好吧。

记得很久以前的一天,宵爷跟我说,“阿哲你最近开始关心韩剧了啊,这不符合你非主流的内心啊。”我们两个凑到一起,永远没法好好正经,“去你丫的,主要是这两天她一直在聊这部剧,简单看看,总好过她们说什么都听不懂。”

宵爷却是没有再回复我的话,又道,阿哲,其实我们也能看出来,你对澜姐有意思...“喂喂喂,给老子打住,怎么就对老林有意思了。”宵爷一边躲着我的拳脚一边回答着,“唉,阿哲你这种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货,别人对你好几分,你就还人几分。除了你身边这几个挚友,哪个不是看了你都要让三分。而澜姐已经完完全全的打破了我们对于你长期以来的思维定式。”我没有说话,因为宵爷说的很有道理。可能这也就是我的困扰了吧,我帮得了身边的那些人,却帮不了我自己,当局者迷吧。

……

“我啊,”故作深沉,“世界还不和平…”我被捶了一拳,下手真狠,“得了吧你,不说算了。”

是啊,算了吧,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了以后又要怎么样。两个瓶子碰在一起,周围空气安静,只剩下酒入喉的响,这样又是好久。“我,过几天订婚,记得来啊。”前一秒还在感受水果和酒精混合的香气以及压榨老秦存货的快感,突然被拽回现实,浑身一颤,“要,订婚了?”

“是啊,想跟你说很久了却不知道怎么讲,毕竟你们都还不认识他。”

“直接说嘛,有什么好难为情的,现在在这里的,哪个不是家人呢。”

“是啊,就怕家人接受不了,会恍惚很久。”

“怎,怎么会…”我颤抖了一下,“晚上有些凉了,回木屋休息吧,明天返程。”她说着,从沙滩上拉起我,周围全是我们俩喝的酒瓶,“大家回去收拾收拾休息吧,阿哲有些累了,老秦你过来搭把手。”那天本来没什么事的,但是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措手不及,伴着啤酒的后劲,在回到木屋没多久就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都已经回到小城里了。

睁开眼发现额头上贴着张纸条,“阿哲你的体重很内敛。”百分百的宵爷手笔,拐弯抹角的讽刺你。我起身洗漱,镜子里的那个人,在某一瞬让我很陌生。拨通老秦的电话,问了问我睡觉时候的事。

“打住,老秦,我知道我打呼噜声音很大了,说别的。”

“小孟男朋友今天早上买车票走了,他们两个昨天聊了很久,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他执意要去,希望会有缓和。”老秦那边好像在忙着什么,“亲戚家的孩子今天放假,让我看一天,孩子还蛮乖的不像我们平时讨论的那种,但是他爹妈说反正我单身现在在家也没什么事,这我就很气了…”

“打住,继续说正事。”

“宵爷抢了你的身份证去网吧了。”

“啥?算了算了,我一会问他怎么回事。”

“澜姐说半个月后举办订婚仪式,我们居然不知道,连那个男的都没见过,阿哲你说…”

“我知道这件事。”

“最后一件事,阿哲你昨天晚上睡觉说梦话一直喊老林,所有人都听见了。”

“我建议你去看看澜姐,不过,事先…”

我已经挂断电话,穿好衣服就跑了出去。电话那头,“去找宵爷…喂,喂,这小子,他身份证还在宵爷那呢。”

我好像,一直在错过呢,还在上学的时候想少考个几分和她一个考场,结果分数没控制好反倒跑到了她后一个考场。高考居然还在一个考场,我想方设法的递答案给她没成功倒是吸引了老师所有的火力,但我和她还是没有去到一个大学,甚至都没在同一座城市。她上次说一个人去塞舌尔想让我同行,恰逢我回家路上顺道去找小孟,就这么在大山里和她的电话错过去。说好了去远足登山,结果前一天突发胃穿孔,被架进手术室的时候,我还记得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明天能出院吗,答案是否定的。通过宵爷的多方恳求,我还在医院里被强制戒酒一周。在医院的一个晚上,老林发了张照片过来,几个人围着一小堆火,拍着手唱着歌。那天她生日,我打电话过去,信号不是很好,我在走廊里嚎着生日快乐歌,直到护士把我拖进病房。

以前的生活还真的是十分平淡呢。

我敲了敲门,小陈开的门,思琪,晓畅也都在,除了老林。“找老林吧。”晓畅穿着睡衣抱着袋薯片在那追剧,听见是我来了便问道。“你们俩可真是算好时间错开呢,”小陈开完门跑回到晓畅旁边,间接地告诉了我又一次完美错过老林。“哎哎,往那边一点,讲到哪了?”

“都不出门的吗?”我倒了杯水看着唯一没什么事的思琪问,“周末嘛,而且本来是出门的,老秦打电话过来说你可能会来。”

“这不是你们借口不出门点外卖的理由。”我无奈地看着桌子上的外卖,“看透不说透好嘛。”两人都笑了起来。

“说是个英国回来的华人,入了英国国籍的,在那边有一家酒吧一家饭馆。说真的,看着一中国人张嘴就是伦敦腔还真不习惯呢。”思琪回忆起第一次看到老林男朋友的样子,“阿哲,其实我一直挺看好你的,虽然作为老林的室友这么说有挑拨二人关系的嫌疑。”

“没事,朋友嘛,有话就讲。”

“老林订婚仪式,你去么。”思琪看了看我,相比其他几个人,她虽然和我们这帮人来往不多,却好像对每个人都很了解,而且心思细得可怕。“会..去的啊,婚礼那天我要当伴郎呢,老林可是我最重要的人。”

“是啊,最重要的人。”思琪叹了口气。

二秀才发了条短信过来,说要讨论帮老林布置订婚仪式的事,叫我去找老林的几个室友带她们也来,我抬头看了看堕怠的小陈和晓畅,笑了笑,“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呢。”

“宵爷你说你自己在那捣鼓咖啡机,要我们来这咖啡店干嘛,要楼下那些师傅们干嘛。”老秦和宵爷总有吵不完的架,不过正经归正经,“澜姐订婚仪式,刚才呢也听几个姑娘讲了讲我们的未来姐夫…”

“什么未来姐夫。”宵爷端来两杯咖啡不忘插嘴。

“就..澜姐男朋友的一个大概情况,虽然听上去这货还挺有钱,但毕竟人生地不熟,很多事情还要靠我们来张罗。而且重要的是,澜姐的订婚仪式,绝对不能太简单了,这也是我和阿哲我们几个共同的意思。”几人都点点头。

“那我去订鲜花。”晓畅第一个说,“我的高中同学就是开花店的,现场肯定少不了鲜花。”

“那我去找场地。”

“那我…”

我看了看手机,“你们先分配着,剩下的都交给我。”然后就走出单间,出了咖啡厅。外面开始飘雪,风带着夜自北弥漫,我接通电话,“老林。”

“阿哲,你能联系上思琪她们几个么,思琪跟我说你们出去有事。我没带钥匙,她们的电话又没人接。”

“她们还在这呢,先找个暖和的地方等等,我马上带着她们回去。”

“嗯,好。”

“老林…先别挂电话。”

“嗯…你说。”

“你知道么,”我沉默了片刻,说道,“你很多时候打电话给我都是在问我他们几个都在哪呢,特别有那种,‘爸!我妈呢!’的既视感哈哈哈哈。”

“去你丫的。”那边笑骂了一句,“好了我去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嗯。”

几分钟后,我把几人送了回去,“你们几个脸色怎么那么差啊,冬天了记得多穿点。”小陈有点颤抖的解开安全带,“哲哥,你这车开得我一直觉得有警察在后面追我们。”“这不着急么,老林还在外面冻着呢,”我笑了笑,“好了,答应你们以后不在市区开快车了。”她们几个下了车,我把车停在车位里,找出笔纸,写着清单。“要有个车队,要有个乐队,嗯…”

几天后收到小孟发在群里的消息,“回来参加澜姐订婚仪式。”老秦皱了皱眉,“那个小兄弟怎么丝毫没有消息啊。”

“不会是想趁着那个哥们去的时候赶回来吧。”宵爷当时的表情像极了一个emoji。

“不会,相信他,也相信小孟。”我把酒瓶丢进垃圾桶,“我们终究还是会凑齐的。”

那一天来得很快,不是个什么特别的日子,至少在小孟提醒我之前,我都是这么认为的。十多年前,我们就是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日子,第一次见面,那时的我们尚还年少,也不知未来有太多的故事,要和这些人共同面对。

我好像还能想起我们第一次的见面。那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大多数学生的噩梦,开学。我和老林在同一个班,那天她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我一直很清楚的记得。因为我一直盯着她看直到她说了一句,“哪里有什么问题吗?”我才回过神。老林很好相处,我们也有很多共同的爱好,以及一些为了她刻意恶补的爱好。过了几个月我发现这高中周围小混混势力很多,而老林又住在学校附近,就一时兴起平了无数所谓的“大哥”,我也是那时,认识的老秦,老秦比我们大一届,对学习毫无兴趣的一个人,喝酒,斗殴,上课开老师玩笑,放学泡在网吧,看上去很颓废的一个人,身边却有很多小弟兄,无差别轰炸的那几天,我们两个,也打了一架。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后来的学校活动居然也多能碰见,他对学习毫无兴趣,却是一身技艺,活跃在教室之外,日子久了,免不了和他合作共事,我也渐渐觉得,这是个可交之人。我理性思维不强,在以前的老师看来,上个高中都是侥幸,到了高中也自是选了文科。班里男生不多,这就让话多的宵爷显得格外明显,我劝过他很多次,但好像只有他的同桌的话,有些作用。对,他同桌,叫希和。二秀才是当时叱咤文理的双料学霸,他外号的那个二,不代表他的实力,而是代表他同时在文科和理科上都极其出色,直到现在应该都是学校的一段佳话。不过也谢谢他,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打破了他的神话,结交到这么一个朋友的同时,也收货了其他的一些东西。思琪和小孟在我们隔壁,她们两个和老林关系很近,第一次看到她俩是在元旦。因为借了老林几次影院VIP卡,老林非要拉我出来吃饭,结果那天餐厅活动,里面几乎都是情侣,就我一个人坐在三个长得都还不错的女孩子旁边,那天吃的什么早就忘了,忘不掉的是满餐厅复杂多样的目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我已记不清,但每一个人都在为融入这个神奇的大家庭做着自己的努力,谁都不例外,而时间也证明了,所有的改变,都是值得的,近十年荏苒,我们始终没变。

地点在郊外的别墅区,那里居住的人家不多,我租下来最大的一片场地,天上又开始下起小雪,漫天白色在阳光里闪得耀眼。发动机的轰鸣声回荡四处,近二十台车摆成心形停在别墅外,我拿着对讲机从别墅阁楼俯视着车队,尽自己可能的把心摆的更美。“小心点,别刮到老子的车!”我的车打了头阵,在车队最前面充当参照物。“发动机声音弄得小一点,小心秦爷扁你。”我把对讲机交给老秦,“阿哲你去屋子里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布置的。”老秦难得正经,我们都是一样,都把今天看得很重。

“那两束矢车菊稍微分开些,这个桌子挡路了,向右搬两块地砖的距离,烤肉架架到屋外,酒先别都放在桌上…那个抽烟的,我给你三秒钟时间让它消失,老林不喜欢烟,瞅我干什么,说的就是你。”

我一脸不屑的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所有人都在忙里忙外,只有他在这戳着,还在抽烟,“您好,初次见面,我叫凯恩。”

“哦,老林的男朋友,你好你好,老林不喜欢烟味,不知道吗。”

“不好意思,她并没有跟我提起过。”

“没有跟你提起过?你自己不会看么,当空气中有尼古丁的气息弥漫,你难道就没看过老林皱眉吗。如果你跟我说你就是…”

“好了,阿哲,凯恩他又没你那么心细。”老林过来了,“嗯,好看。”

“衣服吗,”她低头看了看衣服,那是思琪晓畅小陈她们几个一起看中一件大衣,买的时间不短了却始终觉得没有过时,“我说你。”我笑笑,“男朋友该管还是要管的,无论海归还是陆龟。”

“你朋友他,什么意思?”凯恩刚刚回国,汉语都是速成的,我很多的挖苦他根本听不懂。老林在坑蒙拐骗说我在和他开玩笑,我略有无趣继续布置场地,离开这房间之前,我看见凯恩熄灭了那刚抽了几口的烟。坐在二楼阳台,看着楼下收拾好现场的他们在那打闹了起来,当我看到小孟拉着那个人的手回来的时候,我知道,他们之前一直解不开的结概也是解开了。不知怎地,凯恩居然也上来了,我看着他,他冲我无奈笑笑,“刚才,不好意思。”

“没事,老林没告诉你,不怪你。”我看着窗外,雪有些大了,“她有你们这些朋友,真好。”我回过头看着凯恩,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我小时候就经常跟着父母奔波在各地,转学,不断地转学,小学都不记得转了多少次,有时候班里还不认识谁,就离开了,后来去了英格兰,所以我在国内根本没有什么朋友。”我安静地听他说,他语速不快,说还好些,可能是很久没听中文,有时还要借助翻译工具。“她人很好,我们认识很久了,我们两个是发邮件偶然间遇到的,就当了笔友,互相学习一些知识,她来英国学习,旅游,也是我负责安排的。”我开始回忆起老林跟我讲过一些,她有一个英国的笔友,但好像是个中国人,最开始我还帮她整理过她写的中式英文,即使我们两个半斤八两。

她经常会在邮件里讲一个人,一个她的好朋友,一个高中开始就认识的朋友,他们一起做过很多有意思的事,逃课逃学,看夜里第一场电影,因为她和家里人闹矛盾那个朋友把自己一个人住的屋子让给她,自己睡了一个月网吧和沙发。他们在啤酒节喝到烂醉,在街上都没人敢让他们上车,他们一起去参加野外生存竞赛,因为她的一个失误,两个人倒在终点不远。他们在大学期间,凡遇长假,一定会去全国各地旅游,从南国的小镇,东南一隅的河湾,到西北大漠茫茫,到雪山缠绵,到万里草原。河山看遍,春秋冬夏……

“她跟你讲过这些?”我有些不敢相信,因为这么多故事,有的甚至我都快记不清,但无一例外,男主都是我,“是啊,我一直在想,有这样一个人陪着她,走过这么多年,但今天站在这里的为什么不是他?”我笑了笑,是啊,几分怒几分嘲说不上的感受,瞥了他一眼,他却好像并不清楚,大概是不知道这么多故事的主角都是我吧。

说是订婚仪式,无非是大家伙聚聚吃顿饭,然后场地打扮的好看点,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么想的,不过老秦和宵爷应该是这么想的,“你俩TM慢点吃,我烤的都没你俩吃的快。”不过并没有什么用,老秦日常无视了我的嘲讽,宵爷则笑着,“哪有那么恐怖啊,老铁。”小孟那边和她男友在厨房炒菜,两个人很和睦,一如之前,他说了什么我无从得知,不过两个人和好如初比什么都好。

所有人都准备落座,凯恩用比较生涩的中文,慢慢地说着,之前的内容和与我说的类似,讲着他有多么羡慕老林认识了这些特别棒的朋友,他的一些过往以及他对老林的感情。后面这段我基本没听,一是我觉得这些话我自己都听自己讲多少遍了,还有就是我在看老林打游戏。

“卧槽,你的订婚仪式要不要这么随意。”QQ消息丢过去,附带戳一戳。

“本姑娘高兴。”

“......”

“阿哲,一会咱们每个人都会跟澜姐说段话表示祝福什么的。”是小孟,我抬头看看,左边的老秦帮我挡住了凯恩的视线,宵爷好像在专心听凯恩讲,但给了我一个看手机的手势。

“嗯,你的情况你心里清楚,也不用我多赘述,趁着凯恩还没有停下的意思准备一下。”

“OK。”

“嗯嗯。”

凯恩说再多也不是个话痨的人,老林会找个槽怪,会找个闷瓶,但不会找话痨,接下来正如小孟所言,大家开始一个一个的给老林祝福,我本来也是想好好整理一下措辞的,但是老林把手机丢给我叫我继续玩下去,她去接受大家的祝福。“哇你们这群菜鸡。”老林的队友太感人了,我看着她的小号不知所措,结果老秦戳了我一下,示意马上到我了。

“好了,阿哲,强退吧,队友太坑了。”老林这时候说了一句,“说了这么多,我最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说说吧。”强退游戏,把手机还回去,我摆弄了一下袖口,缓缓站了起来,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看着凯恩和老林就坐在正对面。

“”

我离开了那个别墅,驾车离去,不知道后来的事,不知道老林是怎么收场,第一次给她砸出一个烂摊子,自己先逃了现场,室外的雪下得愈发大了,空气带着冰碴样刺的嗓子冷丝丝的痒。我开着车回到小镇,漫无目的的,从城南到城北,街旁建筑缓缓经过,视线里出现那个已经无人问津的公园。我下了车,迈门而入,踩着无人清理的积雪,拨开肆意蔓延的枯枝,最后在干涸溪流上斑驳石桥前驻足,是我和老林熟识之后就经常去的地方,每一次就只是靠在那,石桥上看过风起雪长,看过月缺星荒,看过河间小船游荡,看过老林听着远处琴弦拨响的轻轻哼唱。我跳坐在栏杆上,任由雪满湿了肩膀,模糊了眼眶。随手摸出支烟,是之前和凯恩聊天的时候给我的,抽了几口,就丢下了桥。从下午到晚上,雪一直没停。我坐在那,也几乎没动。

......

清晨的光透着雪的颜色刺进每一扇窗,宵爷起得一如既往地早,他已经开始在晨市的小摊口上啃着他的早饭,想起昨天的事,却始终觉得奇怪,他掏出手机给老秦打了个电话。

在感受了一回合老秦的素质十二连之后,宵爷开始说正事,“老秦我昨天晚上做梦了。”

“滚,做个梦还大清早跟我汇报汇报。”

“不是,是关于阿哲的。”

“那巧了,我昨天晚上也梦到他了。”

接下来的五分钟梦的交流解析,老秦宵爷二人得出了两个字的结论:卧槽。

“这巧合到见鬼了。”

“给澜姐打电话。”

“这大清早的,还是个周末。”

“你TM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咋就没想这么细致呢。”

几个小时后,老秦把几个人叫出来,去了宵爷常去的那家咖啡厅。“所以说,昨天晚上,大家都做了同样的梦。”小孟说着,环顾了一下四周,叹了口气,“时间太快,都过了一年了。”一年的时间的确很快,只不过和阿哲的故事停在了一年前,那一年订婚宴,阿哲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去,转天就回了西南。我们约定了几个回小镇的日子,诸如长假,岁末,我们经常一起休年假,然后统一的回到这北国一隅,有时甚至能在机场相遇。阿哲这一次离开已近岁末,老秦不久也就接到他已经处理完工作上的事务,正在前往机场,随后就没了消息。几个小时后,新闻里播报阿哲经常乘坐的那架飞机突发意外失事。他们希望他不会有事,只不过自那天开始他们没再见到他。事故现场没有无法辨认的尸体,死亡名单里也没有阿哲的名号,阿哲彻彻底底的失踪了。

“我们每一年重复着上一年的乏味,甚至无暇去怀念一个离去的人,却在这样一个冬日清晨,把太多故事揪了回来。”宵爷轻轻摸着手里的咖啡杯,杯里却是满满的柠檬水。“我们这个团体,恩怨聚散,其实大多数人对阿哲的第一印象都是那句有事找他,有事找阿哲,这句话放在嘴边,这么多年到现在。”喝完了杯里的水,宵爷也没回头,挥了挥手,“走了,假期快结束了,今年,大家都要好好的。”离开了咖啡厅。澜姐低着头看着桌边有些出神,屋子虽暖,却压抑了股寒冷的气团。

“我们虽然无暇提及,却没法忘记,因为就好像心里总觉得对他是一种亏欠,这感觉从多年前一直到他离开,因为那次,他欠我们所有人一个交代,欠我们所有人一句告别,我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昨天梦里他说的话,我记得很清晰,清晰到每个字眼都印了痕迹,其实我就想听听他心里想什么,就是想知道...”她有些哽咽,没有接小孟递的纸巾,又是沉默许久,“结果我所有想听他说的,却是通过这样一种方式,甚至就好像我自己讲给我自己听一样。”老秦抽完烟回到屋内,看着小孟抱着抽泣的澜姐。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澜姐哭是什么时候。

“其实最让我难过的是,我们和这个王八蛋都没好好说上一句再见。”

我们在相遇,也在告别,就像冬天的雪会拥抱大地,也会消散在空气,难得一见的是熟悉,循环往复的是别离。

“所以说,笑骂奚落总归是惦念着彼此。来,先生拿好,我们照张相吧,就当是你们和好的见证。”

“谢谢二位光临,以后也要来玩哦。”

“阿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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