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6.24 星期六 德国 多云
一
2007年的五月初五,上午十点多钟,正在厦门打工的我,突然收到了老家五舅打来的电话,他是文的远房亲戚,和文的二舅是前后邻居。
他在电话里大声说:“李姐,你二舅突然中风了,你叫外甥赶紧回来。顺便你给四姐(我婆婆)和万哥(我公公)打个电话,叫他们俩抓紧时间过来看看,我没有他们的电话!”
我只觉脑袋嗡嗡作响,我和文最担心和最不愿发生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二舅是文的养父,文五岁时即过继给了他。虽然文上初中的时候回到了父母身边,但是遇到农忙或者逢年过节,他必陪二舅一起过,所以他们之间的感情不亚于亲生父子。
记得相亲时,姐姐就同我讲了他和二舅的事,我未置可否,因为在我心目中,他既然是文的养父,那我以后和文为他养老送终便是。
第一次见二舅是在秋天,他所在的村庄虽然属于罗山,但和我所在的镇是邻居,不足十里路,翻山越岭的。
当我和文从天而降时,着实吓坏了二舅。他正在堂屋摘花生,看到我们走进来,弹簧一样跳起来,光光的脑门上,汗水涔涔而下。
屋里实在太乱了,到处都是花生,别说坐,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他厚厚的嘴唇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呐呐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我看出了他的窘态,就笑着说:“二舅你好能干啊!看收了这么多花生。”
二舅这才轻松一点,忙忙地说:“不知道你要来,你看这屋乱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我说:“没关系了!我也是农村人,知道农忙时的样子。”
二舅和文赶紧手忙脚乱地将所有的花生挪到院子里,然后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
随后,我要去厨房帮忙做饭,二舅死活不肯,他叫来了隔壁的七姥娘和她的第五个儿媳妇,又叫文去请了一个叫三舅娘的来陪我唠嗑。
很快,一桌丰盛的午餐准备好了,我只好坐享其成,大快朵颐。
结婚时,因为我嫌计划生育麻烦,就选择了和文在他父母这边举行婚礼,当然,我们也和二舅申明,他的后半生,我和文一定会负责到底。
二
婚后,我和文在他父母这里和他二舅那边来回游走。
农忙时节,我和文忙完他父母这边的农事,就立马去二舅那里帮忙。
每次我和文回去的日子,也是二舅最开心的日子。
他的眼角眉梢,挂着藏不住的喜悦,孩子一样快乐地忙前忙后。他打开攒得满满的几抽屉鸡蛋,抱出平时舍不得吃的腌肉坛子,任我们挥霍。
他知道我喜欢吃仔公鸡的肉,每次孵小鸡的时候总是挑最大的鸡蛋去孵,这样孵出的小鸡,公鸡的比例相对多一些。
长大了的公鸡,他是舍不得卖的,尽管价格不低。只要我和文回去,第二天早上,准有一只公鸡会寿终正寝,然后被我们吃得干干净净。
所以,每次我和文回去,碰到村子里的人,他们就会笑着说:“你二舅家的公鸡今晚又该失眠了!”我们便一起大笑起来。
虽然我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但是却不会干农活。所以我回去的主要任务,就是负责文和二舅的一日三餐。
每天天刚麻麻亮,二舅就悄悄起床,将水缸里的水挑满后,再挑一担水放在一边,留着我起床后好洗菜用(我嫌池塘里的水不干净),然后他便挎着篮子去菜园,采回满满一篮子沾着露水的新鲜蔬菜,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一整天没有菜吃了。
文起床后,就去田间地头和二舅一起干活。而我可以睡到自然醒,然后再起床备早餐。
饭后,他们依旧去干活,而我,则开始烧开水,将二舅穿过没穿过的所有衣服,包括床上用品,统统都清洗一次。
村子里的人,看着我到处凉晒的衣服,常打趣二舅:“凤富,你的外甥媳妇不比人家的亲儿媳妇差哈!”
二舅则憨憨地笑着,皱纹里都开满了花。
偶尔我要跟着他们去田间地头,一到十点,太阳开始炽热的时候,二舅就开始催我回家,说太阳太毒,会晒坏了我。文也附和着,我便乐颠颠地跑回去,准备丰盛的午餐。
我们在家的每一天,二舅的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那笑,是发自内心的快乐。
当我们一说准备回公婆家的时候,二舅的脸就立刻晴转多云,那些浓得化不开的离愁,瞬间让他失魂落魄起来。
他默默地看着我和文收拾东西,不声不响地走进走出,一幅无所适从的样子。
当我和文推着车子走出家门的时候,他总是无声地跟着我们,将我们送出很远很远,都不舍得回去。
有时候我们一回头,总能看到他孤独的身影,站在高高的山顶上,定格成一道孤独的风景。
三
2002年春天,我们镇搞开发,我和文倾其所有,买下一块140平的地基开始盖房子。
为了节约开支,我们选择了见工。这样,六十多岁的二舅和我老爸,就成了我们长期的免费小工。
从此,二舅只要一有时间,就来帮我们砌石头。六十多岁的人,比文还卖力,那一百多立方石头地基,几乎都是他和文完成的。
我知道二舅没有多余的钱帮助我们,他只能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来表达他对我们的关爱。
房子竣工了,他高兴地把他喂了一年的大肥猪,从家里赶到镇上,让我们请屠夫杀了好摆酒席。
那一刻,我再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父爱如山!
2003年10月,女儿的到来,从此让我止住了前往二舅所在的家的步伐。
从此,我在镇上的家,就成了二舅来去匆匆停歇的客栈。
除了过年和过元宵节,他从不在我们这里留宿。我和文多次苦苦请求他搬来和我们一起居住,他总是摇摇头不同意。
他说他习惯了他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他离不开他伺弄过的土地,他离不开那些一辈子给他作伴的父老乡亲……
其实,他只是不想给我们添负担。
他依旧辛勤劳作在他熟悉的田间地头,和我的公公婆婆以及我的父母双亲,力所能及地给我们提供免费的粮食蔬菜,让我们尽可能地节约每一分钱,去偿还盖房子时所欠下的债。
四
2006年春节过后,我决定和文一起去厦门打工,以偿还盖房子时尚未还清的债。
我清楚地记得,二舅看着我和文上车时那泫然欲泣的眼睛,在这个世界上,我和文成了他心中永远的放不下。
这一别几千里,来去都不容易。
我知道人越老越容易眷恋与后辈在一起的天伦之乐,所以我一再嘱咐二舅,有时间多来看看我的女儿,顺便和我妈唠唠嗑,这样的话,也不至于让他的心无处安放。
其时,二舅的身体健康也在急剧下降。本来五位老人中,数他的身体最棒。但是,这一年来,数他的身体状况衰退得最厉害,三天两头的打针吃药。
因为经常看医生,二舅来镇上的机会就多了。刚好我隔壁就住着一位姓余的老中医,每次他来看病,妈妈都会留他吃午饭,但是他从来不留宿,尽管我妈妈一再挽留,他都倔强地撑着病体离开。
妈妈后来告诉我们,每次看到二舅孤独地往回走时,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的,她总有流泪的感觉……
妈妈还说,二舅每次来时,总会带上一大包鸡蛋,妈妈劝他留给自己吃,说我老爸和我公婆会送鸡蛋过来,二舅不听,依旧照带不误。
我女儿那时候特爱吃果冻,每次二舅来都会买一小书包果冻送给她,喜得女儿常常拉着他的手去超市,女儿喜欢什么东西他都毫不吝啬地买给她,以至于女儿爱他这个舅爷爷胜过她姥爷姥姥。
五
2007年正月二十六,是我的生日。
由于下午我要再次启程去厦门打工,所以我便打电话把五位老人都请来聚一聚,二舅也听话地来了,只是神情落寞。
席间,我微笑着对二舅说:“二舅,把身体照顾好,干完今年,我们的帐就还清了。明年我就不出去打工了,到时候你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吧?让你享几年福,你都辛苦一辈子了!”
我父母和公婆也随声附和:“就是就是,二哥你就听梅儿的话,明年搬过来和他们一起住,我们几个老寿星没事还能时常聚一聚。”
二舅勉强笑了笑说:“那敢情好,明年如果我还活着的话就️一定搬过来。”
我连忙笑着打圆场说:“明年你肯定活着,你老至少能活两百岁。”一桌子的人都笑了。
傍晚,我叫的车来了,二舅怕女儿看我上车的时候哭得惊天动地,准备抱着女儿从后门出去避开我上车。
临走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500元钱,说是给我做路费,我拒绝了。
我说:“二舅,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钱我不能要,这几年来,因为还帐,我和文没有给过你一分钱,再要你的钱我于心何忍?”
二舅说:“你俩个娃有难处我是知道的,你们也没为我少花钱。衣服鞋祙,人情礼节,那不都是钱吗?”
我说:“那都是应该花的,只是我们无能,一直没让你过上好日子。等帐还清了,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到时候我们再好好孝敬你。”
由于司机一直在门外不停地按喇叭,二舅只好抱着女儿夺门而出,女儿尚幼,并不知道离别的滋味。二舅,似乎悄悄捋了一把眼泪……
我按捺住纷繁的思绪,仔细向五舅询问二舅的病情,五舅说:“你二舅昨天下午坐在门口,突然摔倒了,他立即爬起来想把门栓上,但是没有成功。刚好你七姥爷从门前经过,就叫人把他抬到床上,他的意识很清醒,一直挣扎着想起来栓门,不知道他家里有什么宝贝?”
五舅接着说:“你七姥爷派人把孙冲的李医生请来了,给他打了一针降压针,好像没什么作用,你二舅右半边身子麻木了!”
我说:“那是脑中风啊!应该立即送医院抢救的。”
五舅说:“你俩个都不在家,我又不知道万哥他的电话,没人做主啊!”
我叹了口气,先谢过五舅,然后告诉他我立马给公婆打电话,顺便通知文,五舅答应了。
公公接到电话后,大吃一惊,立即和婆婆赶去二舅家中。
我给文的老板打电话,告诉他我二舅的情况,他二话不说就同意文可以立刻动身回家,并预支了三个月的工资。
由于我所在的服装厂正在赶货,我一时半会还请不了假。文说他回家后看看二舅的具体情况,再确定我回还是不回?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公公的时候,二舅听到是我,非要和我通话。他在电话里吐字不清地说:“梅子,对不起,我生病了,给你们两个娃添麻烦了!”
我安慰他说:“二舅你不能这么说,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呢?明天你外甥回来就送你去医院,医生看看就好了!”
二舅说:“我怕好不了了!我今年73,正是结疤头,很难扛过去!”
我说:“那是迷信,你不要相信,现在医学发达,你一定会没事的。”
二舅虽然说的含糊不清,但我听他中气还足,心想应该没什么问题。
文回家后,要送二舅去医院,谁知道他死活不肯,只说他自己就是这么长的寿命,去医院只能浪费钱,还不如听天由命。
文无奈,只好叫孙冲的李医生来输液,希望能够缓解一下二舅的病情,谁知道他说二舅的病已无回天之力了,叫文准备后事。(这些都是后话,当时所有的人都叫瞒着我,说二舅反正不行了,我回来也于事无补,不如省点路费。他们不知道,因为我没能为二舅送终,成了我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遗憾和愧疚!)
我一天n个电话,时刻关注着二舅的病情,以做好随时回家的准备。他们一直说二舅的精神还不错,慢慢调养应该会好起来。
六
五月十五的那一天,由于我和厂长去别的厂验货收货,忙得不可开交,就没顾上打电话。
谁知道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再打电话回去时,文说:“二舅已于十五的下午三点去世了!明天下午三点就下葬!”
我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心被一刀刀凌迟着,我的泪水蜂拥而出,我不禁喟然长叹:我终于做了一个不忠不孝的人!
我让文将手机放在二舅的棺材上,让我好好地痛哭一场,好让二舅前去阴间的路上,会有油灯照亮,不至于让他摸黑前行……
文也忍不住嚎啕大哭,二舅拒绝就医,实际上不想拖累我们,只是他不知道,那些悔恨和自责,将会终生伴随我们!
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的生日宴,竟然成了我和二舅最后的午餐,我离去时看到他的那一眼,竟然成了最后一眼。
人生啊!真是充满不可预知的变数,谁也不知道一次离别,就成了天上人间!
每年的清明节,我都会买好纸炮香烛去给二舅上坟,每年我都会在他的坟前长跪不起,可是,那些愧疚和遗憾,却没有丝毫减弱,反而与日俱增,让我每次忆起都寝食难安……
一愰十一年过去了,不知道在天堂的二舅还好吗?
如果真的有天梯,我想去天堂看看你,看看天堂里是不是真的永远春暖花开?看看你是不是有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