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题目,已经算是老生常谈。没有新意,总觉得欲罢不能,欲说还休。
父亲已经离世三年,随着时间推移,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起和父亲生活的点点滴滴。以我的时间轴线去丈量父亲这半生,终点在三年前落下。当你以自己的时间轴线去丈量一个已经有了终点的生命,你也许可能有一种更深的感受和领悟,就如同我一样。父亲的大半生的印迹连成了一串有终点的记忆,除了沉默如山的爱意让我内心酸楚,父亲的目光和沉默,是我灵魂深处的最痛点。
记得读初中的时候,已是少年做梦岁月。电单车在那时候是一个稀罕物,有一辆自行车已经不错了。那时候三天一个赶集日,早上起来,村里人第一件事就是到村傍的茅厕入厕,之后就聚在村头榕树石凳上聊东聊西。
一辆电单车出现在田野中间的乡村公路上,把聊天的人全部吸引住。在那段年代,穿一件新衣服都很显眼,彩色车身的电单车飞快地穿梭在绿油油的稻浪里,大家的话题一下子就集中到电单车上。有人羡慕,有人不屑,有人只是默默地用目光盯着在眼前飘过的电单车。我父亲就是属于最后者。
那时候的农村,一旦出现了新事物,很快就会流行起来,就如哪家买了缝纫机、电视机一样,流行起来的新鲜事物,最后都变成结婚彩礼中的礼品。电单车也不例外,结婚嫁妆里,很快就有了电单车的名单。
乡村里的电单车越来越多了,我和父亲依旧是二十八寸永久牌包链自行车,偶尔身边经过电单车,我也会有羡慕的目光,和父亲一样。实在爱不释手的时候,乡村里来了摄影师,给村民摄影,就借用摄影师的电单车作为道具,骑在电单车上照一张照片,那时候大家都如此,没有觉得什么不妥,摄影师也很乐意。过一个礼拜左右,摄影师送来相片,骑在电单车的黑白相片拿到手后,我左看右看,除了自己的模样之外,最关注的是相片里的电单车。于是把一张相片夹在客厅里的大相框里。在农村,几乎每家都有一个相框,里面满满地夹着一家老小的照片。其余三张相片放在笔记本里,相片下面会写上几行从杂志里抄来的诗句。
因为拍照的时候特别加了钱,所以就有了相框里一张五寸黑白照。父亲也许也对着相框里我那张崭新的相片充满了特别的感情,这我说不清。但是我记得他在相框下凝视了很久,我当时纳闷,我和他天天在一起,难道他还没有认出我吗?我一时读不懂他的目光。
寒假是砍甘蔗时节,故乡是甘蔗基地,甘蔗也是一个农家主要经济来源。放假后,我也加入砍甘蔗的劳动中。每次很累的时候,父亲总是说,等拿到甘蔗款的时候,就给家里买一辆电单车。父亲说话的时候,脸色很平静、语气很真诚,他目光里充满了希望,并没有感觉到他是画个饼给我们解渴而已。虽然都知道这甘蔗款到来年三四月份也不一定能拿到,拿到甘蔗款也已经是过了春节,节日里骑着电单车走亲访友,多少是一件赏脸的事情,想想心里有点遗憾,不过想着很快就有电单车,心里有了使不完的劲,干活就更干净利落了。
一直等到我到县城里的高中上学,父亲的电单车还没有见到一点儿影子。电单车那个时候已经退出了人们的生活,取而代之的是动力更强、功能更好的摩托车。每年的三四月份,父亲基本上都能领回上一年的的甘蔗款,除了买些化肥农药,再留点补家用,总是无法凑够七百多元的电单车费用。那一天,父亲送我到乡里坐车,我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手里拿包包,背后背挂包。父亲轻轻地叹一口气,在我非常仔细的时候才可以听道“你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要是有一部摩托车送你去就好了!”。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此刻就简简单单地一句话。我当时也不明白,父亲之前一直惦记的电单车,到现在还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愿望。电单车没有买成,他又想着一部摩托车送我去上学,那可是三四千元的开支,一年全部的甘蔗款都应付不够。他为什么心里那么舍得?不!不仅仅是心里想想而已,我从他的眼神他的脸色感受到,假如他有这个能力,他会毫不犹豫。也许仅仅是为了给他孩子长个面子罢了,我并没有觉得他虚伪,现在想起来倒是鼻子一阵酸楚。
父亲使劲地蹬着自行车,气喘吁吁地往街上赶,再也没有说话,只有听到喘气声。
那年大学放假回家,父亲买回了一部嘉陵70C小排量摩托车,当然价钱比别人家本田125C排量的摩托车少了一大半以上,车轮胎自然也小一半,车子稳定性就可以想象了。不管如何,也算是一辆摩托车车了。父亲载我去赶集,我坐在摩托车后座,一路上我们偶尔搭上一两句话,我看到父亲脸上从未有过的开心。就要到街上的时候,因为路滑,我和父亲最后人仰马翻,我手指划破了,血流不止。父亲事后懊悔不已,那辆摩托车之后就经常晾在院子里风吹雨打,只是偶尔有急事才用上一用,父亲再也没有用它来载人。
我毕业工作后,家里重新修葺老房,围墙也推倒重建。父亲把院子大门修得很宽,妈妈不解,父亲并没有理会,他事后私下说,院子大门要足够宽,以便进出手扶拖拉机,父亲又打上了拖拉机的主意了,那时候农村已经兴起手扶拖拉机。因为价钱贵,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买得了。一个村里最多只有一两户人家能够买得着。这玩意力气大,犁地耙田无所不能,搬运谷物更是轻松异常。有了这个家伙,以前一周才干完的农活,现在一两天就可以收拾干净,省时省力。父亲在和修院子围墙的师傅聊天时候,已经是六十有余了,这年龄已是颐养天年时,谈到院子大门的宽度,我从他苍老的脸上依然读出他那份只有我感受到的感觉。他双眼依然那么深邃,目光依然如故的期待,即使岁月蹉跎。
然而,一直到父亲离开了人世,他的拖拉机还是没有开进他自己开的院子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