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月前,弟弟对我说,他想回故乡老家夏家寺水库走走看看,约我一起去。
近年来我的身体每况愈下,经常奔波在家与医院之间,连走路都困难,尽管时时念叨家乡,但要去,还必须要女儿们送去。我把弟弟的建议跟女儿们说了,她们立马安排这个周未驱车和我们一起出发到老家。
我从汉口出发,弟弟从武湖出发,我们在黄陂定远公园门口会合。一行十几人,五台车,组成了个小车队,浩浩荡荡行进在前往故乡的公路上。
2.
从黄陂到王家河,途经木兰草原,胜天农庄,玫瑰园,木兰水镇,沿途都是风景区。我们没有停留,一路行至芦子河再到水库大坝,眼前豁然开朗,我和弟弟朝思梦想的夏家寺水库,如英姿飒爽的木兰女将军一样展现在我们眼前,烟波浩渺,波光粼粼,湖光山色,青山绿水,美不胜收。难怪后来又将夏家寺水库叫做木兰湖,人因湖而心生灵气,湖因人而声名远播。
弟弟站在大坝上手舞足蹈,不停地指给儿女们看,并加以讲解:"看,这就是夏家寺水库,我们就是从水库移民到武湖的,但我们的家不在这儿,这儿是下游,当年我们搬家,曾经经过这儿,但没有现在这么好的路,我们的家就在水库中间,在水库上游。"
夏家寺水库,在下游的芦子河这边的牌楼上写的是夏家寺水库,而在上游的塔尔乡牌楼上则写的木兰湖,它修建于一九五九年十一月,起初主要功能是灌溉、防洪,为了支持修水库,当时移民2.05万人,淹没农田1638公顷。尔后功能不断扩大,兼顾旅游、养殖、发电、航运。
木兰湖大小岛屿23个,灌溉面积20万亩,水面三万亩,湖岸线长达58公里。
芦子河的水库大坝是后来修建的,它象一个观景台,可以将你的视线无限伸展,一直沿伸到水天一色的地方。
大坝旁边有一个蓄洪闸,不远处是夏家寺水库管理处,它掩映在绿树浓荫之中,显得格外幽静,不象是一个单位,倒象是一个疗养所。
绕过大坝,车子行进木兰湖东面的环湖路上,路面仅能错车,我们行驶缓慢,路两旁是茂密的小山林,不时穿过村庄,经过椿树岗,李家湾,张家田……
一路向北,偶尔停下来,下车站在路旁,山野的空气很是清新,少许农人在村旁劳作,菜园就在屋前,路旁的琵琶树挂着金黄的果实,压满枝头,还有未成结果的柿子树、板粟树和许多叫不出名的野果子树,散落在田野、村庄的每个角落。远处的山丘,耸立在湖水之畔,它们就象一幅画,静静的呈现在眼前。
熟悉的山水,却不见熟悉的人,模糊的记忆慢慢清晰,内心却感到无比的惶恐,真是应了那句,近乡情更怯,不敢见来人呀
从东边的水库绕到了西边的木兰湖,从王家河大坝到塔尔木兰山脚下,我们围着木兰湖行驶了几个小时,几乎围着水库绕了一圈。
时值正午,车开进木兰山脚下的一处山庄,我们准备吃了饭再去祖屋。
弟弟给儿女们介绍说,这里的麦酱烧肉特别好吃,还有鸡蛋糕,烧土鸡等当地土菜也不错。
这里的麦酱特别好,但要花很多工序,首先把上好的麦子经过打磨,薰蒸,不断的晾晒,发酵,然后封存起来。等到逢年过节才拿出来用新鲜的大蒜头,选一大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 切块,放置锅中慢慢地烧,淋上酱油上色,红彤彤的,夹上一块,外肥里嫩,汤汁泛着诱人的光芒,咬上一口,肥的即化,瘦的在口中慢慢咀嚼,留有余味,特别好吃。
经弟弟这么一渲染,刚端上桌的麦酱烧肉,被孩子们一抢而空,都觉得特别好吃,意犹未尽,又点了一盘,也慢慢地吃完。
多年以来,我已养成了吃斋饭的习惯,但看着弟弟和孩子们吃得这么高兴,我也觉得无比的幸福。
3.
"姐,你看,到了!"
74岁的弟弟鹤发童颜,今天像个老小孩,听着这个声音,我仿佛回到了五十七年前,弟弟拉着我的手说,"姐,我们这是要到哪儿去呀!"
顺着弟弟的手指,我望向远方。白茫茫的水面上有一座孤岛,孤岛上芳草凄凄,有一棵小树在岛上迎风而立,是的,那就是我的故方,我的家。
五十七年前,我的家在塔尔乡陈家畈,现在的陈家畈已经不复存在,为了支持国家兴修水库,我的家被水库淹没了,我的家被水库淹没我不痛心,但父亲的坟茔来不及搬迁也淹没在水库之中,却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
遥望那片埋着父亲坟莹的白茫茫水面,时光荏苒,沧海桑田,往事如烟。
父母养育了我们姊妹五人,我排行老三。父亲在一九四几年的时候被日本人人抓了壮丁去为他们当火夫,父亲很憎恨日本人,不想为他们烧火做饭,几次偷着跑出来又被日本人抓回去,把他狠狠的打了几顿,后来父亲想方设法终于逃了回来。
自被日本人暴打之后逃回来的父亲,身体一直不好,一九五五年的时候,父亲病重,扔下十岁的大弟弟和五岁的小弟弟,撒手人寰。
4.
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国家兴修夏家寺水库,一九六O年我们举家南迁。我的大哥大姐业己成年,他们拆下屋上的大梁、门板,用板车拖着,一起和其他移民户先打武湖去搭建茅屋。
我挑了一对箩筐,里面装满家里乱七八糟的杂物,弟弟则挑了两个大铁锅,母亲用床单捆了几件旧衣服背在身上,牵着小弟弟的手,我们就这样一行四人,早上四点多钟出发,顺着小路向武湖走去。
漆黑的天空,没有万家灯火,只有从杂草丛中传出来的各种各样的虫鸣声,伴着大弟弟挑着担子哼哧哼哧的喘气声,小弟弟则紧紧的拽着母亲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跟在后面,生怕走丢了。
将近走了两个小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天亮了,但天空依然灰濛濛的,不一会儿飘着细雨,体弱的小弟弟,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大弟弟说:"姐,休息一会儿再走吧。"
我说:"不行,我们要在天黑之前走的五湖,弟弟千万不要泄气,哪怕走慢一点也不要停下来,好吧!"
自父亲去世后,大哥大姐业已成人成家,各自出外打拼,我留在家里就像一个女汉子一样和母亲一起,带着年幼的弟弟们梨田耙地,上山砍柴。
走在泥泞的乡间小道上,走过村庄,走过田野,肩上的担子越来越沉重,两条腿越来越迈不开步伐,弟弟这次问也不问,索性把担子扔在田埂上坐在锅里,小弟弟也可怜巴巴的望着母亲,母亲也只好停下来,抱着小弟弟坐在另一只锅里,母亲从怀里个摸出几个红薯,发给我们每人一个。
肚子早已饥肠辘辘,就着雨滴,就这样狼吞虎咽起来,大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大一个红薯塞到嘴里一闭就没了,母亲只好把最后的一个红薯扔给了他。
吃了一些东西,也增加了一些体能,我们起身加快了步伐,沿途也有碰见的熟人打着招呼。就这样,母亲拖儿带女领着我们从早上四点多钟一直走到晚上九点多钟,摸黑走到了武湖。
在武湖一个叫徐湾的小村庄里,先去的大哥在村子的村头用板车拖来的大梁和门板搭建了一个茅屋,四面透风,但总算有了栖身之所,我们就这样先安顿了下来。
5.
当年杜甫住在茅屋,却写出了脍炙人口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动人诗篇,一句"愿得广厦千万间,大辟天下寒士尽欢颜。"留传千古。
而我们为了兴修水库,背井离乡,远离故土,来到一片沼泽地湖区,遭受各种虫害的侵扰,特别是血吸虫的防治,我们住茅屋,开荒耙地重建家园,其中艰辛,甘苦自知。
徐湾成了我的第二故乡,我在这里结婚生子,我一共生了七个孩子,但只有五个女儿活了下来。在农村,养女儿是很受歧视的,我也不例外。
那时候孩子他爸在场部工作,很少回家。白天我在外和男人一样犁田耙地,挣工分,回到家里,还要照顾孩子们吃饭睡觉,做作业。
我尝到了没有读书的苦处,我时时告诫孩子们要好好的读书,不管生活怎样艰难,我也要让她们坚持读下去。我坚信明年的生活就会好起来。
1986年,孩子们渐渐都长大了,这一年,我们从徐湾搬到了街上住,一家人的生活也慢慢的好起来。
后来女儿们都个个成家立业,家庭和睦,幸福美满。2006年,小女儿把我们接到汉口住,一直到现在。现在大外孙也结婚生子,一大家子人总在一起聚会,四世同堂,他们对我和老伴也特别孝顺,年轻的时候吃过的苦,在老年时得到了补偿。
国家后来对曾经搬迁的水库移民也进行了补偿,我们的生活也越来越好,再也不用为吃穿住行发愁了。
6.
"姐,来,这个背后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在这儿照张相吧,回去有个恋想"。
弟弟的呼唤把我的思绪唤回,是呀,当年我们姊妹五人和母亲一起搬迁下去,母亲早己离世,大哥大姐在七、八年前也离我们而去,小弟从小身体就弱,五十九岁的时候突发脑溢血去逝。如今只剩我和弟弟,故园五十七年前,回首已是耄耋年。
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当年散落四处的小河沟,如今被政府打造的木兰湖,泛舟湖面,青青的湖水,鱼跃水底,清晰可见,触手可及。湖的两岸,成群的别墅群,疗养院,帆船俱乐部……掩映在绿树丛中。
故乡己变成了一幅褪色的黑白风景画,永远珍藏在我的心中。
眼前的木兰湖,才是我们父辈那一代人,心心念念追求的模样。父母在天堂定能感知,我和弟弟能赶上这样美好的生活,他们也会含笑九泉。
孩子们为了我和弟弟的团聚,在湖边,开了一间别墅,推开阳台门,那一片淹没陈家畈的水域,那廷伸至水中的孤岛,豁然眼前,一幅多么美的风景画呀,既养生也养心呀!
7.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时的伙伴,已不知所踪。走在大街上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走到集贸市场,却也不见以前赶集的热闹。后听人说,现在早己不赶集了,随时随地都有菜和物质买,想什么时候买就什么时候买。
遇到一个卖菜的婆婆,闲聊之间,居然是弟弟儿时的玩伴的老伴,她说我们家远房舅大的孩子就在菜场附近住。
喜不自胜,终于找到一个亲人,寻至亲戚家弟弟喜极而泣,拉手相认。聊从前往事,各自皆唏嘘不己。老表热情无比,拿出家中各色零食,不停的催足我们吃喝,临走一再挽留。只是我的仓促而来,也不好过多打扰,只约下次再来。
8.
兜兜转转,风雨几十年,曾经苦过,累过,如今苦尽甘来,身体却又病魔缠身,每当我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晃惚中故乡的山水如电影一般,一幕幕在眼前呈视,醒来时,死神己如我擦肩而过。多少次我勇闯生死鬼门关,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对我来说已成常态。
这次故乡行,我终于知道,木兰山赋予了我不屈的骨骼,木兰湖的水,是我身体里流淌的血液,是他们给予了我灵气和追求美好生活的豪情,让我始终坚信,明天依然美好!
讲述人:舒婆婆
文:锦绣英子
锦绣英子,一个喜欢阅读,喜欢田野,喜欢与自然对话,喜欢用一支笨拙的笔在人生的履历上涂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