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童薇薇坐在我对面,要给我讲她和马涛的事儿。
我说:“要不你别讲了,你这种段位的女孩儿坐我对面儿,我浑身不自在。”
她说:“马涛如果从一开始就和我这么说,那就好了。”
我说:“要不这样吧,给我留最后一点儿风度。”
说完,我扫视周围,重新审视了一遍这家我很熟悉,躲在南三环边儿上冷清清的星巴克,站起身去要了两杯最普通的抹茶拿铁。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发现童薇薇可能一直在用眼睛观察着我,只不过我因为见她而浑身不自在,所以自始至终没敢回头,现在才察觉罢了。不过,也大概正是因为我的反应之中没做到不卑不亢的缘故,我对她和马涛两个人之间的事儿的兴趣也更加浓厚了。
“随便喝一口,再跌份儿,我估计也总比你喝的水贵吧。”我坐下,并把其中一杯拿铁递给她,她谦和地笑着接到手里,抹茶拿铁杯子上平时看似牛逼闪闪、披星戴月的双尾美人鱼logo海妖塞壬,此时在她的手中,在她纤细柔软的手指与手指的缝隙中间,瞄着不远处随意扔在桌上的名车钥匙,自惭形秽。
再接下来,就是童薇薇的时间了。
(二)
我爱上马涛的那天,是个初春,稍微有点凉,这跟我只穿了个连衣裙,也有关系。他比你长得好看,个儿比你高,而且他很白。其实从我看见他的第一眼开始,我就能感觉出他有好多优点。我实话实说,你别生气,这些优点,你真都没有,在这方面,我看你第一眼的时候,也能看出来,我眼光挺准的。不过可惜,他有一点和你差不多一样,他和我说,嫌弃我穿得太艳。
我说:“我明明穿得是白色,哪儿艳了?”
他说:“就是艳。看上去过分有钱,都是艳。”
我气得够呛,我不知道我的衣服多少钱,买得时候,没记价格。因为这个,我不能和他争辩,我不确定他说得道理是否算道理,我不确定。
他比你勇敢。他没有赶我走,也没想自己走掉。初春挺美的,学校门口树上的玉兰花白色的身体挺美的,再往前看,远处小花园里,枝头上刚冒出粉尖儿的一片桃花也挺美的。弄不好,和这种美的关系很大,以至于每当后来我爸问我到底为什么喜欢马涛的时候,即使我嘴上什么也不说,心里都忍不住在想,或许就是因为那天实在太美吧。
马涛看我站在那一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样子,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能清楚地感觉得到,他是故作轻松。他的手在抖,就是很轻很轻的颤抖,不用心去感受根本感觉不到。和你现在僵硬的微笑不一样,你的不自然比他明显得多。好,我不说你,一会你真生气了。我说马涛。马涛的笑,就比你好看,手抖但不会影响到笑容。
我的肩膀突如其来在初春的天气里,接收到一股比盛夏还要炙热的能量,尽管那种能量在别人的认知里并不起眼,也不值一分钱,没有商用价值,更不能作为公益事业捐献,可对我来说,那种能量哪怕颤抖的再烈一些,我也一辈子都不会忘掉。
放下手,马涛拿过我的行李,他笑了,他说:“行了,别琢磨了,我叫马涛,你师兄。以后有事儿,师兄罩你,就算你穿得我不喜欢,可谁叫你长得好看呢。”
我也笑了,还没说话,他就又继续说,笑容更加灿烂了,他说:“哟,一夸还笑了,笑起来更好看了。得,走吧,师妹。”说完,他向主楼走去,阳光下我这个刚刚回国,晚到学校一个学期的后进生就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不过我有句话想跟他说,可没来得及说——我叫童薇薇,你笑着也好看,比初春还美。
“你别笑,你笑起来真难看,你的笑是在嘲笑我缺心眼吗?我告诉你,我这不是小女孩的风月,我这是人心底最根本的一层浪漫,你理解理解!理解理解行不行!”童薇薇讲到这,对我的态度也放松多了,开着玩笑说道。
(三)
决定和马涛谈恋爱,是我一早就计划好的事儿。你看我挺怯的,心里的主意倒是一直以来都很正。迄今为止,他送过我最好的礼物,我觉得就是表白。这才是我最想要的,其他的东西,和我都没太大关系。春天再美,他不笑,我也不能觉得这个世界有多美好,所以如果没有他主动和我表白,那我就很可能一直在计划,计划着和他在一起,好好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同时,也或许这永远都只能是个计划。
我特别喜欢他的表白,和我的计划相反,他的表白是那么的突如其来。像是一场地震,在各式各样的梦充满每个角落的黑夜里,突然颤动几下,让人毫无准备,就很强势地决定了继续还是终止,决定了辐射范围内所有人的生存或者死亡,不留给别人哪怕是一丁点儿的选择权,只能顺从。
“噯——你等会儿。”抱着书往寝室走的我被他叫住,他小跑过来,用眼睛看着我,那眼神像是一匹盯着自己晚餐的狼,我在他眼中成了一盘赤裸裸、血淋淋用来填补欲望的肉,可是哪怕当时是在月光下,阴森气息或许更浓,我也没害怕的感觉,我是心甘情愿的。
“干什么?”我拿着姿态回答,女生都这样儿,绝对不露什么期待给还没关系的人,这个规矩我不能破坏,所以我压抑住心里的狂喜。
“冷着脸,不好看。”他叹了口气,拽着我拿着书的胳膊到旁边人少了点的地方。
你看,马涛多聪明,他知道,他如果拽我另一只胳膊,我可能会挣扎,但是拽我拿着书的胳膊,我一动书就容易掉在地上。他没费什么劲儿,就拽走了我,就和没费什么劲儿,我就同意和他谈恋爱了一模一样,我喜欢他的这股聪明劲儿,不喜欢都不行。
“和你说一事儿。”他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
“你不怕一会有学工部的人来抓你?”我看低头抽烟,没接他话茬,我紧张。
“没事儿,”他嘴上这么说,不过还是在狠吸了两口之后,把半截烟扔掉地上,用脚狠狠踩灭,然后不经意地说:“你有男朋友没有呢?”
“你问这个干什么?”我更紧张了。
“你就说有还是没有呗。”
“没有,怎…”
“那你做我女朋友,”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抢过去。他用一种看似是商量,其实根本不容人拒绝的语气地说,“我挺喜欢你的,这些天总有事没事儿的想你,你不烦我的话,我们现在一起,以后我们好好在一起,再以后我们一直在一起,行不行?”
这不是个问句,这绝不是问句。马涛的话在当时对我来说像是一种通知,和学校广播似的,彷佛是在说,xxx系xxx班童薇薇同学速到教务处报道,xxx系xxx班童薇薇同学速到操场集合,xxx系xxx班童薇薇同学赶快答应马涛当他的女朋友,和他在一起。
之后我沦陷了,这是我内心中影影绰绰期待已久的结果。我们一起吃饭,上自习,在同学之间肆无忌惮的接吻,打闹,我爸后来跟我说,他说我找这样一个男朋友,是一件错误的事。
我生气地摔门而出,临走时我哭着说:“哪怕我错了,我就是这么乐于死不悔改。”
(四)
中间的事儿,我不和你细讲了,好多要打马赛克的地方,那种夜以继日的幸福,也说不好,也不好表达。我和你说说后来的事儿吧,估计你也想听这一部分。
我们毕业了,时间过得实在是快,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日子,就这样结束了。我和马涛没结束,我爸在我毕业之前早就发现了我的端倪,只不过他是当作小孩子过家家,没干涉,也没跟我提,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可这次一毕业,他看我天天还是幸福洋溢地往外跑,整天整天地不着家,他终于坐不住了。
一天我刚进家门儿,我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用一种让我瞄一眼,就知道是在等我的架势闭目养神。我暗叫声苦,我了解我爸,心想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我怀着确幸的态度走了过去,用和所有的“乖女儿”跟自己父亲盘算着一场小阴谋一样姿势,坐在他身边,问他好,跟他发嗲撒娇。
那天我失败了,惨败,结果比我预想的坏得多。我不想再出国。我以前出国是我那时候还小,我服从家里给我的一切安排,就像我乐于接受他们给我的一切物质。虽然现在我也明白这个道理,甚至是比以前还明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没有理由只接受好的,没有理由接受了好的就拒绝坏的。但我真的不想出国,我说了我和马涛的事儿。
结果,我爸对马涛的情况如数家珍,对他的家庭背景比我更要了解太多,我措手不及,慌乱之下我威胁说我怀孕了,是马涛的孩子,我要和他结婚。我爸说:“去医院做了,我生的女儿,有什么风险我担着。”我爸这句话冷冰冰地扎在我心里,我又争辩几句,最后依然是只能选择泣不成声地夺门而出。
我去马涛那了,马涛毕业之后找工作不太顺利,暂时和以前的室友租住在了一个五十多平米的两室一厅。我在他怀里,身上搭着廉价的珊瑚绒毯子,格外温暖。我和他说,这是我和我爸第一次吵架,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儿。我想告诉他我到底有多爱他,也希望他能在这一时刻毫不吝啬地告诉我,他有多爱我。我想听他说,他可以带我远走高飞,可以带我浪迹天涯。我不怕粗茶淡饭,不怕身无分文,不怕我爸说的什么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我只怕将来跟陆游写得是的,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我不想将来想到他就是满腹遗憾。我想和他在一起,好好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我想看着他笑,看着他对我笑,就像第一次见面,就像和我在月光下表白的那种笑。
他说:“出国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又多了一条路。”
我迷迷糊糊地挂着泪痕睡着了,在梦里我隐约听到了这么一句,我全当是做梦,我好难过啊,但我即使那么难过,我还是好骄傲啊。我半梦半醒中,简单说了四个字清楚的字,做了回应。
“——穷途末路。”我说,说完,心比跟我爸爸歇斯底里地谈判失败,还要疼,还要冰冷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有多疼多冷,就多疼多冷。
后来的种种,证明我当时在睡梦中说的这四个字是对的。我住在了马涛家里,而我爸也停掉了我的所有信用卡,断了我的所有来自家里的钱。我不得不去找工作。后来,我去做了一家小公司的前台。
再后来,我和马涛分手了,真的到了穷途末路。
(五)
“你们分手了?”我差点把一大口热拿铁喷出来。
“是啊,我们分手了。”本来还有些情绪激动,陷进回忆里的童薇薇,重新回到冷静中平和地说。
“不应该啊,你们这种剧情最后不是应该千辛万苦修成正果吗?”我说。
“你听我接着跟你讲。”
我为他们气愤地一拍桌子,“好,你说。”
上个星期,是我和马涛分手的第四年,整整一个大学时光的时间。我去参加了他的婚礼,婚礼上,他还是那么灿烂的笑,可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又不一样。是多了沧桑,多了刻意,多了人情世故,还是多了什么,我并不知道。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讲,看到他的笑容和给我的不一样,我也更加释怀了。
我一直埋在人群里,可还是被他发现了。发现我的到场,他有些意外又有些难受,不过令我感到开心——或许不能用开形容,用欣慰?也不太合适。反正当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百忙之中想尽办法抽身,在我身边小声说了句:“出来聊聊”的时候,我就是很复杂的一种感受。
“没想到你能来。”马涛他情绪激动地说。
“我也没想到,我们分手了,你结婚还能有我。”我看了看四周,又是一个偏僻的角落。
“还好吗?”
“哎呀,行了,”我大笑着拍了他的肩膀,我想减轻他的不安,让他好好结婚,“那么俗——”
我原本想说的是那么俗套,可只说到了俗,接下来的话就说不下去,因为他按住了我刚拍到他肩膀上的手。他的西服质地很好,我知道这些年他混得还不错,虽然笑容变了,但他的手依然炙热,可和初次见面有些不同的是,这次我们叠在一起的两只手都在轻微笑着颤抖。
“马涛,马涛,马涛。”我没骨气地叫着他的名字。
他哭了。
“马涛,新婚快乐。”
“童薇薇,对不起。”
我们两个四目相接,我们努力控制着,生怕两个人的眼泪烫坏婚庆酒店外的大理石地面,他已经出来五分钟了,可我们在彼此的眼神里都察觉不到不安,两个人都是满满地内疚。
“我们是和平分手。”马涛说。
“是。”我说。
“我们当时都不懂这个世界。”马涛说。
“是。”我说。
“我当时要给你最好的东西,所以拼命奋斗。”马涛说
“是。”我说。
“我当时不明白你什么也不想要,你只想要和我在一起,好好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我太年轻,太幼稚,太自以为是,我错了。”马涛说。
“是。”我说。
那年住到他家以后,他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他的工作太忙了,他为了这些忙而焦虑,而迷失,就像我迷失在爱情里,他的迷失迷之更甚。他没时间陪我,他让我觉得他很像我爸爸,用忙得借口在生活的各处角落蔓延,愈演愈烈。
我说:“是我不好,我当时感觉不到物质的重要性,我不能理解你当时哪怕任何一点的劳动成果,哪怕你是为了我。”
马涛说:“是。”
我说:“恋爱纪念日,你不得不加班,没有任何选择余地,你赶末班公交车回家,是为了省下打车钱给我去花店买花,而我为了你回来得晚和你吵到凌晨,这个事儿肯定是我不对。”
马涛哭得双肩颤抖,小声说:“是。”
我说:“你全是为了我,你想得是我以前习惯了娇生惯养,你想得是你要拼命努力让我过上即使不如在家里,也起码舒适的日子,而我却说你不在乎我了,不爱我了,不想和我在一起了。”
马涛说:“是。”
我说:“所以那时的我们注定要分手,现在的我们都要好好的。”
马涛说:“是。”
我和马涛拥抱了一下,我目送他回到婚礼现场。进场之前,他擦了眼泪,笑容又是一脸幸福,看得出,他的妻子很漂亮。
(六)
我和童薇薇聊了很久,说话间,她一会儿眼圈通红,一会儿笑而不语,我看着她,不知不觉中也轻松下来,完全进入到聆听这一段情感经历的状态之中。同时我也听出来了,童薇薇和马涛的主要矛盾,像富农和无产者之间,是阶级问题,这个问题一旦受到比如家里等第三方的反对,就会立刻爆发出来。
“我想我就不用评论你俩之间的事儿了。”我说。
“我们谁也没做错什么,那个年纪,我们什么也不会做。”童薇薇说。
“是啊,”一边回答,一边我开始整理我的东西,我说,“那今天就聊到这吧,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了吧,”她摇摇头,眼神有些空荡地说,“我想再一个人坐一会儿,我就不送你了。”
我说:“没事儿,我家离这里很近。”说完,我就拿上东西打算离开。正当我转过身要走的时候,童薇薇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急忙叫住我:“噯——等一下。”
“怎么了?”我问。
“我还得补充一个事儿。”她急切地说。
“你慢慢说,别着急。”我安慰着她,让她不用着急。
“这个事儿挺重要的,因为在我和我爸吵架,去了马涛家那一晚,和在他结婚当天把我叫出去的时候,他都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啊?’对这个问题,我两次都是经过深思熟虑,而且浪费了很多时间后才给他答案,我脑子里总能想到见他的那个挺美初春,以及那个在月光下他送给我的,突如其来的表白,所以两次我都很认真地回答他——‘初春里,月光下,无时无刻,你笑着好看。’”说完,童薇薇大松了一口气似的,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而我也默默地走出了星巴克的玻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