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陆长离没有想到在自己鬓发已苍心如槁木的时候还能再见到付阙如。
他仔细折好那封横跨大半个祖国又过了很多年才辗转递到他手里的信,推开那扇他似乎很久都没有推开的老屋的旧木门,走到门口那颗枣树下,向着北方遥遥的望着。他原本已经死气沉沉的双目似乎被夕阳染上了些光,昏花却依然坚定而专注,越过千万重山,看到地平线后面的华北平原,看到东方最先升起的红日,看到一望无边的高粱。他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踱到天边烧尽最后一缕云烟,终于决定了动身。
走之前他去后山给妻子上了坟。摘下树上未熟的几颗青枣,穿过后山密密麻麻的坟头,坐在一座看起来比别的坟都矮的枯冢旁,一颗一颗的吃了。
他整理了一遍几乎算得上空无一物的陋室,在外面虚挂了一把锁,头也不回的向北远行。
他辗转多日,翻山越岭,穿过满地贫瘠,穿过满目哀凉,穿过依旧动荡不安的中国大地,穿过一九七六年的整个五月,风尘仆仆的赶到信上所写的地方。走之前他也不知道多年之后这信上的地方是变成了八街九陌还是断瓦残桓,他只是觉得既然生这一双腿总得有地方用上,只是觉得飘飘何所似,因为没有来处和归处,所以何处都是来处和归处,只是觉得这封信既然寄到了他的手上,总要对得起老天给他的一点运气,只是觉得该给自己一个念想,无论能不能找见,起码在他还未行将就木的时候去寻过找过,也好过缩在这地方了此残生。
于是他就走了。像年轻时候的很多次远行,除了没有随身的胡琴,衣衫褴褛了些,腿脚变得不太利索,一切还和几十年前一样。
饶是他大半生都在奔波中度过,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农场的工友们常挂在嘴边的年老体衰力不从心。
毕竟是不年轻了。
但这世上的路,无论多远,总是能走到的。
付阙如穿着对襟的汗衫,袖口挽起到手肘,正坐在院子里拿树枝在地上写着什么。他听见有人,很快用脚将地上的字胡乱抹了,才眯着眼向外看。
付阙如抻着脖子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有些反应过来。
他没有喊那人,只是一把扔了手中的树枝,急匆匆的朝站在门口的人走过去。因为走得太急,连鞋跟都没提上,甚至忘了去拿放在手边的拐杖。他瘸着一只腿,近乎踉跄的走到那人跟前。
他看见门口站着一个老人。那老人顶着一头看着很久没打理的花发,穿着粗布衬衣,黑色的裤子打着补丁,一双布鞋磨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老人脸上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连眉毛都有些发白。他全身上下都蒙着一层灰土,落在肩膀上,口袋里,鞋壳里,皱纹里,眼睛里。只有那似乎永远不能被压垮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笔直。
付阙如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心里不知道该惊讶还是该难过,反而嗫嚅着不敢开口。
这个老人看起来饱经风霜。
他觉得想象中的那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这样,他应该精神矍铄又不失风采,无论什么也不会让清明的双目蒙尘。可他想了想,又觉得也许该是这样。这四十寒暑,千万里路,在动荡的东方大地上,能走过来的也许正应该是这样。
“不认识了?”
付阙如听到这句话眼眶一下子红了。凭这一句话他就什么都知道了。他像是找到了天堑上的通途,沙漠中的清泉,困顿里的正信,像是走遍千山后才好不容易的回了魂,找着了心。什么都变了,什么也都没变。样貌,声音,甚至性格都变了,唯有这颗赤子之心从来没变。他犹豫的伸手,先是碰上陆长离的袖子,然后一把抱住了他,哽咽着喊他的名字:“长离!”
陆长离安慰似的拍了拍他,无奈的笑着说:“还像小孩儿。”
付长离松开手,低头偷偷抹了把眼泪,要拉他进屋:“来,来,我们进屋说。”
“你这腿……”陆长离反拉住他,朝他的腿询问似的看了几眼。
“不碍事。”付阙如无所谓的挥挥手,朝屋里扯开嗓子喊,“建国!”
屋里跑出来一个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怎么了爹?”
付阙如指了指树根底下放着的拐杖:“帮爹拿来。”
“你儿子?”陆长离问。
“是啊,就这么一个。”付阙如接过拐杖。
“林秀呢?”
“忙活呢,等会儿我跟她说今天多做两个菜。”又对付建国说,“这是你陆伯伯。”
“陆伯伯好!”他长得和付阙如不像,但多少有些他年轻时候的气质,笑起来很讨人喜欢。
陆长离点头应了一声,又和付阙如打趣说:“愣是给我叫年轻了,按辈不是该叫叔公?”
付阙如听出来是在跟他开玩笑,无奈的笑了:“行,行,叫什么都行。”
“去地里找找你娘去。”付阙如将人赶走了,看人走远了才对陆长离说,“是我领的。”
“我说呢,年纪这么小。那他父母……”
“死了。”付阙如叹了口气,领陆长离进屋坐下。
陆长离打量着这间瓦舍,一桌二椅,一张土炕,炉子上烧着水,袅袅冒着蒸汽,虽处处凋敝,却被此间主人收拾得一丝不苟。
陆长离接过付阙如递过来的搪瓷杯,他的手有些不受控制的微微发抖,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呵呵一笑,“老了,老了。”
付阙如看着那双手,似乎有些怔忪。
陆长离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笑着摇摇头:“都快七十喽……早几十年就不碰琴了。”
有一个妇人小步跑着从屋外进来,在门口站住。她看了看陆长离,又询问似的看了看付阙如。
“真……真是陆师兄?”她惊讶的在两人身上来回看。
“这是林秀啊?”陆长离问付阙如。
“是她。”付阙如笑着点头。
“哎呀,陆师兄肯定认不出来了。”林秀拿围裙擦了擦手,走到付阙如旁边坐下。
“可真是认不出了,你那时候还是个小丫头呢,哈哈哈。”他见到故人心里欢悦,倒也不觉得有多陌生。
林秀脸红了一下,瞪了陆长离一眼:“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师兄从哪儿过来的?这地方不好找吧?”
“老家那边。”
“那地方……前两年饥荒闹得可严重呢。”林秀不免担心的说。
陆长离放下杯子,摇头道:“也是前几个月才回去。”
“那这些年……”
付阙如打断了林秀的话,拍了拍她的手说:“先不说这些,晚上你歇着,我来做饭吧。”
林秀点头:“行啊。”
陆长离笑着说:“什么时候学的做饭?你以前可从不碰这些。”
林秀听得掩嘴笑起来,付阙如也不觉得窘迫,道:“不得不会,所以会了。”
2
当陆长离回到熟悉深巷中的荒败古园的时候已经是一九五零年元月的冬日。南方小城的冬日不似北方萧索,空气却仍是寒凉彻骨。
回来之前,他对家中妻子说有个地方他说什么都想再看一眼,妻子知他心中牵念,也因为医院事忙,没有跟他同去,只是叮嘱他,虽大局甫定,但战事未歇,万事小心。他告别妻子上路,本以为往昔一切都应已不复存在,但没想到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像是在等着他回来一样,熟悉到令他热泪盈眶。他在那座荒败的园子流连了一整天,坐在门廊上任由自己发着呆。曾陪伴他度过半生岁月的胡琴已腐烂成半截枯木,此刻他双手空空,像是少了一半的生命,没有琴,没有鼓乐,没有知己,只感到天地茫茫,物是人非,心无定处,无比的寂寥萧索。
直到黄昏,偏僻的巷口有个提着菜篮的女子路过,也许因为这座荒废的古宅已经太久没人造访,于是惊奇的看了他好一会儿,又满脸疑惑的走了。过了一会儿那女子又折了回来,叫了一声陆长离。他惊讶的抬头看去,仔细辨认,却发现自己并不认识她。
那女子看陆长离望向她的眼神就知道是找对人了,于是说,真是巧了,你……你是陆长离吧?
陆长离应是。
她说,我这儿有你的信,一直帮你保管着呢。
他问,我的信?
女子答道,是啊,是付大哥寄来的,说如果你回来了务必交给你。
他一下子站起身,问,付阙如?
女子说,是他啊,真没想到,我还以为这些信这辈子都交不到你手上了呢。
他急急的跟上去,紧紧抓住女子的胳膊,像是怕她跑了一样,忙问道:你认识他?他现在在哪儿?
女子有些不满的挣脱他的钳制,摇头说,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他,你跟我去取信吧,看了信没准儿就知道了呢。
陆长离冷静下来,为刚才的莽撞低声道歉。
女子并不介意,她说,我叫刘思,小时候父母死于意外,被祁院长领回了孤儿院,后来被这附近的一户人家收养,付大哥说往戏班子寄信一直没收到回应,才寄给我试了试,我回信说戏班已经没有人在了,他才拜托我让我保管这些信件,说如果哪天你回到戏班,让我把这些信再交给你,这么些年,没想到你还真回来了。
陆长离问,你们院长是祁览心吗?
刘思说,是啊,是祁阿姨啊。
阿姨?
就是院长,我们以前都习惯这么叫她。
陆长离眼前似乎又浮现出曾经的纷纷往事。那些纵情恣意的年轻时候,在他记忆里翻涌起盛夏七夕节一般的热闹,又随着时间渐渐沉寂如现今祁府冷落的门庭。思君年少事,迩日复归乡。寂陌常萧索,唯不见故人。
陆长离跟着去了刘思的家里,接过厚厚的一沓信。
她说,这些都是付大哥寄给你的。
陆长离捧着那些信,很多信都已经受潮泛黄,看得出已经过了很多年月,他没想到这么多年还能被人妥善保管着。他朝刘思深行一礼,道,多谢。
刘思被他逗笑了,说,不用谢,我该谢谢你还能回来,让我不付所托。
他拆开那些信,一封一封的看起来,信上的字迹一如以前,落笔干净,笔锋遒劲,熟悉的字迹让他仿佛隔着十几载年月再次听见犹如月到风来的清朗之音。
……
这一提起笔来,我竟不知该如何称呼。此去多年,山河动荡,也许你早已舍弃当年旧名。但你曾经在曲艺界颇有名望,又教导我多年,总当得起这一声先生。
离开上海后我曾参军数年,后因腿伤不便留在军队,辗转数年,如今方定。
至于当年不辞而别的个中因由,我从没与他人说起,也没有想过该如何说起。不过如果你愿意抽出时间回信,我会把这些事原原本本的说与你听。
……
我如今在老家县城做教师已四年有余,只教些简单的国文,大多学生往往在学校识得几个字后,便要回到田地帮忙劳作。
期间见许多孩子饥不果腹,衣不蔽体,父母因战乱而亡,家中唯余老幼,箪瓢屡空,不蔽风日,凄凉至极。
念及于此,忧思深重。
听闻近日战乱又起,不知你是否安好?
万望多加保重。
……
今日有个学生问我上海是什么样的地方。
长离,若是你,会如何回答?
如今,我亦为师者,突然就想明白了当年的很多事。
珍重。
……
久未联络,因近日害了一场大病,久咳不止,神思昏沉。我病了月余,期间大小事务都是林秀一人操持,反而比我这个病人瘦得还厉害。
我还因此喝了不少难喝的苦药汁,倒是没想到年龄越大反而耐不住舌头上的这点儿苦。不过现在已经恢复,你不必担心。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我竟是如今才体会到了其中滋味。
……
这些信件大概是在付阙如离开上海的五年之后陆续寄出的。后来大概是收不到回信,写信的间隔也越来越长。
他在这些信里读完了付阙如的十五年,然后将信叠得整整齐齐,反复揣摩着。这些信上虽然句句轻描淡写,字里行间却仍然能看出许多苦难,仿佛这个民族所经受的灾难正切身反馈在每一个国人身上。但陆长离并不为此担心,因为他看见由这些苦难勾勒出的笔锋里仍旧藏着一种风雪不折的精神,一种与这个民族根骨相连的信念。他们曾经通过乐声想要表达的精神依旧在被人反复践行,而如何在历史洪流中保全自己并不违背本心,他相信付阙如比他更知道如何去做。
他仔细记下信上的地址,然后心怀希望的回了家。
只要人还在,一切就有希望。
陆长离回去就给信上的地址寄了一封信,只是这次他依旧未能来得及收到回信,就同妻子一起作为随军的医生往东去了朝鲜。
3
付阙如展开那封长信,看见落款处那个熟悉的名字的时候就僵在了原地。
一旁的林秀看他神色有异,问他怎么了?见付阙如也不答话跟傻了一样站着,于是好奇的凑过去看他手里的信。
林秀惊讶道,哎呀,是陆师兄的信?
付阙如点点头。
林秀连忙拉他到床边,坐近了跟他一起看。
那封信很长,陆长离在信上说了自己的近况,以及他这些年的经历,他对两人的想念和问候。
付阙如仔仔细细看完,又返回去看了第二遍,这才把信放下。
他想念这个人。这些年他寄到刘思家里的信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他甚至一度怀疑陆长离已经忘了那个他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地方,因时事而渐渐远离故地,再也不会回去。
好在,虽然漫长,但他千等万盼的这封回信终于还是被他等到了。
林秀看完了信颇有些感慨的说,真没想到陆师兄当年也去从军了,这一番周折,能见着他的信也真是不容易。
付阙如有些失神,听了林秀的话木然应道,是啊……
林秀说,你不想去看看师兄吗?
付阙如思索片刻,摇头说,镇上的老师本来就少,我要是告假走了,学校的孩子怎么办?知他安好就行了。
他将信折好,放回信封,起身拉开抽屉,想了想又合上抽屉将床头的被褥掀起来,又觉得不对,走到柜子前面将收藏的书找出来,将信夹在了书里。
林秀看他连拐杖都不拿就满屋子乱转,有些惊奇又有些好笑的看着他说,你怎么慌慌张张的?
听到林秀的话他才反应过来,也在心里纳罕这没来由的慌张,面上不动声色的对林秀说,帮我放下凳子,我写回信给他。
而他的信再一次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直到那日他在学校给学生上课,一个学校的老师跑进教室告诉他朝鲜战争爆发的事情。
他先是皱起了眉毛,神情略有些沉重的点头示意知道了,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睁大了眼睛,一阵莫名的心悸让他手中的粉笔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截。
4
陆长离在和妻子整理随身行礼的时候还不知道他们此次离开祖国究竟意味着什么。
后来想起,他十分庆幸付阙如因为腿伤早早的退出了战争。
炮火和子弹是怎样铺天盖地的轰然落下陆长离都不愿意再想,那些几乎炸响在他耳边的轰鸣和哀嚎他也已经听得麻木。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上面永远浸着鲜血,鼻孔里腐尸的气味盈盈不散,甚至分辨不出这些气味的源头。他只记得自己一刻不歇的在救人,却仍然无法阻止伤亡人数后面每天都在不断增长的可怕数字。几万,还是几十万?他没什么印象。直到轰炸机的嗡鸣声在他头顶响起,整个世界都剧烈的一晃,他被什么撞倒,眼前黑了片刻,浑身的骨头断掉一样的疼,然后就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待意识稍有恢复,他手脚并用的从轰炸后的废墟里爬出来,揉掉糊在眼睛上的沙土,在惊慌逃窜的人中寻找穿着妻子。突然有人拉住他的胳膊,嘴巴一张一合对他说着什么。他被爆炸声震得短暂失聪,摇摇头表示自己听不见,却突然发觉脖子很痛。他哆嗦着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的后颈正插着一块不只从哪儿飞来的弹片。
朝他喊话的人见他傻呆呆的端着一双被鲜血染红了的双手,以为他是被吓懵了,拽住他就要走。陆长离的脑子清醒过来,他知道眼前的人是要带他往安全的地方撤离。他环顾四周,像是在看一场血腥的默片,面前影影绰绰闪过一些慌忙逃窜的人影和被卷起来的沙尘,他感觉到有人用力扯着他的胳膊,耳朵虽然听不见,但还是对那人大声说,不行,我要找人。
他知道轰炸可能还没有结束,多耽误的每一秒他们都面临着生命威胁。额头上被碎石划伤的破口汩汩留着血,糊住了他的眼睛。他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见他说的话,只能用尽力气朝面前的士兵喊——同志,帮我找找我爱人,她刚刚还跟我一起。她是个护士。梳短发。
我们以前就是在战场上认识的。
你看,我们才结婚不到两年。
你看见她了吗?你要是看见她了你告诉我行吗?
陆长离不知道自己这些话究竟说完了几句,因为他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那块弹片擦过他的颈椎,幸运的是并没有伤到他的中枢神经。除了在他脖子后面留了一块狰狞的伤疤,伤好后他又像个正常人一样了。
他的妻子却被压在废墟中,再也没有醒过来。
人们都在安慰他说,她是为共产主义牺牲的斗士,如果她泉下有知也会引以为荣的,事业未竟,你要振作起来。
陆长离没有说话。
他想骂人,他想丢掉这一身修养,想狠狠骂这该死的战争,想骂那些侵略者,甚至想骂他所信仰的伟大事业。
可到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出口,只徒留了一声哽在喉咙里的呜咽。
等到伤好后他就又投入到救治伤员的队伍中了。那时候的他意志消沉,总是不免想到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他甚至在休息的空档蹲在两张病床的中间悄悄写了封遗书,只是在写完之后他突然绝望的发现这封遗书连可以交付的人都没有。他没有父母亲人,妻子家里也只剩下一个久未联系的哥哥。
他半生潇洒,友人众多,却少有深交。他素来随遇而安,也从来不是什么悲观的人,饶是半生漂泊也从未觉得孤独过。
可直到他写完遗书的最后一个字他才恍然察觉到这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孤独,原来它们早在不知不觉中缠绕了他几十年,直到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才残忍的咬住他的脖子,告诉他此刻的视死如归是多么幼稚可笑。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他悬笔在最后一行,却没有写下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他不是没想过付阙如,但同他在上海不辞而别一样,陆长离觉得如果自己真的死了他也希望付阙如永远也别知道。他们都知道背负一个人的人生有多沉重,而只是生活的诸多磨难就已经让他们疲于应付了。
也许是他写得太投入,丝毫没有注意到旁边病床上的伤员已经转醒。只有十八九岁却被炸断了半条胳膊的小战士用仅剩的一只手拉了拉他的衣服。那个没有经历过如此残酷战争的孩子,大睁着一双惊恐的双目,对他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医生喊疼,眼泪流了满脸,却连哭诉都是悄无声息的,像是害怕着什么又不敢说出来。
陆长离突然也想抱着他哭一哭。
而他只是站起身,表情漠然的拿过手边的药箱。
他会救活这个小战士,然后看着这个还未享受过人生美好的年轻人用整个余生去怀缅他永远不可能回来的右手。他能救命,却救不了心。
陆长离走到外面将那封还未写完的遗书烧了,最终连只言片语也不想再给这世界留下。
然后他活到了战争结束。
5
战士们回国了。
捧着战友的骨灰。
陆长离没能捧回他妻子的骨灰,她的尸体被压在废墟里找不回来。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只带着一块命运赠予他的伤疤回到了祖国。
此刻唯有祖国大地能给予他最后一点生的退路和活的希望。
四处都在宣传着胜利的讯息,而他面上却没有过多喜色。
陆长离回到了自己供职的军医院,开始了和从前一样的生活。
他年轻时也曾意志消沉过,彼时虽然日子过得颓唐,但心里总有个要完成的事情,逼着他,牵着他,让他不至于沉沦。可现在的陆长离虽然还能稳稳的握住手术刀,心却空了。
曾经有记者去医院的办公室找他,对他说想要做一些关于这场战争的采访。
他断然拒绝。
记者不死心,也不知道是那句话惹恼了陆长离,结果被打得头破血流,连人带笔给扔了出去。
那个战场上发生的一切他都不愿再想,那些血与火的往事已经连同他的爱人和他爱人的能力一起埋葬在那片土地里,然后用心里的一块巨石压着,用他仅剩的坚韧压着,用他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口气压着,谁都不能将它轻易翻开。
陆长离打伤记者的这件事还是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加之越来越不好相处的脾气,让他在众人眼里的风评变得岌岌可危。即便他握起手术刀的时候依然和他手握琴弓时一样稳,即便他在战场上曾经救了无数人命,但他的能力在这个终于迎来了和平与安定的时刻似乎已经变得不再重要。许是他一生浪荡,而这个不再经历战火洗礼也不再一心同归的集体令他无所适从。周遭都是冰冷陌生的面孔,他所奉行的礼与义也全然失去了竭诚相待的对象。于是他终日凝起固执的眉毛,沉湎于苦痛的往事的中消尽余生。
他曾教导过很多人,教他们谋生的手艺,教他们如何在那个混乱的时代里生活,教他们生活并不止活着这一件事,最重要的不要违背做人的良心。可如今却没有人愿意带他走进这个新世界,教教这个年老而守旧的男人什么是对什么是不对。
当医院重新翻修并扩建完毕时,陆长离也在同时被褫夺了外科医生的位置,转到药房供职,再也没有人记得他在那些战火纷飞的年代里曾救过多少人的性命。他与这些飞快拔地而起的建筑走着两条相反的方向,人们眼中的世界越开阔,于他就越小,小到只剩下小格子里还容他坐下的一张吱嘎作响的老木椅,小到只余下一个千疮百孔的心灵。
而那时虽未处处扬起笙歌,但终于能依稀听见道旁的人家开着的窗子里轻轻传出一些歌声。这于任何人都是好事,对陆长离来说也是。可还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陆长离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感觉,不仅是这些歌声同他当年听过的不一样,不仅是人们眼光中狂热的激情同他那时代的人不一样,他不知道这种美好的变化为什么不能激起他心中的一点波澜,又仿佛在他身前放了一面无形的墙将他排除于这个时代之外。当歌声停下,路旁人家的灯火渐熄时,陆长离站在阒然静默的巷陌中想,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待。
他从年轻时起就一直在接受与妥协,如鱼得水的在那些权欲名利中游走,那时候他总以为能自己能掌握住一切,直到曲罢散场,才发现以前所见的所听的都是那些年代里最光鲜的一面,揭开浮华彩饰,背后才是生活的癞疮。而从付阙如离去后,从他放弃了自己的本业后,从他经历过一场场战争后,从他的爱人牺牲后,他的内心就开始变得越来越固执,总是徒劳想要挽回一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能留下。
之后的某一天,陆长离在收拾东西的时候突然翻出了付阙如曾经寄给他的信。自他和妻子去了朝鲜后,回来时原先的老房子已经被妻子家的哥哥变卖,妻子已经死了,他也没了心力纠缠这些金钱俗物,直接搬去了医院分配的宿舍。所以付阙如自他去了朝鲜之后寄来的信他一封都没有收到。
自那之后的好几年,陆长离也给付阙如的原地址写过信,也没有一点回音。料想这么多年对方许是也搬家了。
聚散无常,天意弄人。
这是陆长离这些年心里常念的一句话。
6
付阙如每日都在寻找各种与北方战场相关的消息。
他经历过战争,知道枪炮无眼,也知道个体的死亡在战场上是多么轻易而微不足道。他也曾将生死置之度外,可事情放在自己身上怎么样都好说,一旦换成他所牵挂之人,脑海里盘绕的忧思便怎么都挥之不去。
直到战争结束,他也再没得到陆长离的一点儿消息。他销声匿迹得太干净,让付阙如不得不想到那个最坏的结果。
被他夹在书里的那封回信已经潮湿泛黄,他也再没能等到第二封。
那之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股子邪风从一些不为人知的暗室中跑出来,悄无声息的刮过中国的土地,人们还未适应周遭突然翻腾起的迷雾,而其所过之处就已经寸草不生。
而有些新的思想刚刚冒出希望之芽,就被永久冰封在了制度的冻土之中。
付阙如察觉到周围事物的变化是从付昇某一日从学校回家时开始的。
当他看着儿子臂弯处一抹鲜艳的红色时,心头不明所以的跳了一下,却还未明白那正是预示日后发生那一切悲哀的不详之源。
“凑了什么热闹?”付阙如浅笑着问付昇。
付昇还未听明白意思,就见父亲点了点他袖子上的一圈儿红色粗布袖章。
付昇一五一十的讲了。
付阙如对这种事情不怎么敏感,更不知道某种可怕之物正在这些年轻人之间膨胀发酵,只是直觉的说:“旧的东西不代表不好。”
付昇敷衍了事的点点头:“我知道,但同学们都参与了,会长说,这是新革命,是破除资本主义的必由之路,是民主意志。”
“民主意志……”付阙如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凝重,他认真的看向付昇说,“民主意志并不一定代表正确,有时候人们只是凭借直觉选择了看似对自己有利的选项,如果结果恰好符合了历史发展,这种多数人的选择才会被定义为一次民主的胜利。而在错误的引导之下,即便是多数人的民主也会导致非正义的结局。”
“您觉得这种民主只是个人意志的简单叠加?这种功利主义的想法未免太守旧了,我相信中国的革命发展已经印证了这一切,人是可以有普适的共同意志的。”
付阙如沉思了片刻,点头说:“中国的大多数人并非生来就站在高处,甚至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楚,遑论功利这种资本市场的产物。”他复又叹了口气,“这种所谓的普适观念是否正确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今天自己好像还是没吃饱。”
“……爹你又饿了?”付昇有些无奈的看着推开了书本趴在桌子上的付阙如,“要不我再去做点儿吃的?”
付阙如摆摆手:“不用,你娘呢?”
“隔壁借炊具去了,不过我听说以后要组织去公社吃饭。”
“砸锅卖铁这种事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
付昇顺手帮付阙如将桌上那些学生的作业整理到一起:“您也不看看自己年轻时候是干什么的,忍饥挨饿者古来有之,以前您装作没看见而已。”
付阙如看见儿子嘴角扬起一抹很淡的冷笑,于是撑着下巴不再言语。
付昇觉得自己话说过头了,但一时又拉不下脸道歉。他看见父亲的手握住了水杯,下意识想要闭眼,等了一会儿却发现那只水杯并没有如预期那样落在自己脑袋上。
付阙如将杯子递到自己唇边喝了一口,突然笑了:“算了,这些事情我很难与你说清,你到了外面也不要和其他人过多讨论这些话题。”
“可如果照您之前说的,就没有一个绝对准则吗?那岂不是人人站在投票箱前面的时候都是在掷骰子?”
“像你现在这样。”
付昇疑惑的问:“什么意思?”
“像你现在这样思考,在投出自己那一票之前问问自己,问问你内心生而拥有的东西。”
付昇半明半惑的点点头,却依然将这些话记在了心里。
后来想想,付阙如宁愿他没那么听话。
人们都天真的以为这阵大风刮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平静,却未曾想狂风过境后天上突然下起了刀子。
那是个秋日,蝗虫们啃完了庄稼,刚意犹未尽的离去,那些在一片灰色中十分显眼的红麻布们就专门在县城里显眼处辟出了一片空地,准备在这些被剃得寸茬不留的人头上继续发挥他们用不完的收割精神。
付昇被裹挟在群情激愤的声浪中,神情担忧的在寻找着某个身影。而在相隔不远处的高台上,有一些人被推搡着走了出来,他们被绳索绑住双手,顶着一头不忍卒视的头发,表情在这些肌肉紧绷的双颊和一双双亢奋的眼睛中显得尤其麻木。
刚刚赶到的付阙如在外围翘了两下脚,后来索性在人群中扒开一条路。他突然像是心有所感,正好撞见了人群中付昇看过来的目光。他的目光在儿子复杂的注视下停留了片刻,又移向了不远处的空地。
那些人中有男有女。
他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
7
陆长离被吵得头晕。
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一把薅住了他的发尾:“就你特殊?”
他的发尾有些长,原本整齐梳在脑后的头发此时散乱的垂在额前,失了原本的俊逸。
“头发惹着你了?”陆长离语气平淡的说。
少年人似乎感受到了嘲讽,一巴掌打在陆长离的脸上,用了十足十的力气:“资本主义头发不能留。”
“先是胡子,现在轮到头发了?”陆长离似乎毫不在意他的一巴掌,他看向自己旁边跪着的老头脸上支楞巴翘的胡子忍不住想笑,“马克思也留胡子,你们怎么不去批斗他?”
少年愣了一下,愤愤的走开。不多时就拿了一把剪刀走了回来。
陆长离不做声的想要躲,奈何手脚被缚,被少年招呼的两个人一把按住。
连续几日的折腾让他把耐心和好修养丢得一干二净,嘴里跑出一连串的骂声。
少年人哼笑一声,拿剪子就朝他脖子后面伸过去。
发乌的剪子贴在皮肤上丝丝透着凉,陆长离因为气愤不断挣扎,好几个人都按不住他。少年人比划了几下,却总是在要动手的时候被陆长离躲了过去,于是狠了狠心,不管不顾的对准头发戳下去。剪刀并不锋利的尖端在他脖子上戳出了血,刃口终于准确的咬住了掺着几根白发的发尾。
被剪掉的头发飘落在衣领里,他常年用头发遮着的后颈有着苍白的颜色,其上被一大片因为伤口感染而增生的狰狞疤痕所覆盖。
周围按着他的几个年轻人看见他脖子上的伤痕也愣住了,拿剪刀的少年本来是想将他上面的头发也都剪光,这会儿看见这片令人恶心伤疤,竟然也忘了,像是害怕被传染一样放开了他。
陆长离不再挣扎,像是死了心。好像年轻人剪落的不仅仅是他的头发,也不仅仅暴露出了战争给人留下不可磨灭的苦难,实是剪断了同胞之间的某种血脉联结,将人心剪出了一个窟窿,窟窿里灌进了未来几年甚至几十年都不停吹在中国人心头上的一股冷风。
这把剪刀剪见证过很多东西,清朝人的辫子,革命者腐烂的血肉,新中国的第一面红旗,它发黑而陈旧,唯有刀刃始终干净的保持着金属色。而今,那上面唯一干净的地方也染上了血,是一个从这些年轻人不曾经历过的腥风血雨里走出来的老人的血,是一种再也擦不干净的同胞之血。
陆长离在周遭一片叫好的声浪里举目看向那个少年。他的眼神里包含了很多复杂的情绪,愤怒,伤感,惊讶,惋惜,甚至怜悯。
少年背对着众人,被陆长离的目光刺到,心中甚至突兀产生了某种羞惭之感。似乎他心底的某种本能,或者说人类生而有之的东西在他顽钝的思想中作祟。只是这种异样的情绪很快就被他掩饰掉了,他不想在人前露出怯懦,于是没能往下再多想一想,也终究与此生唯一的救赎错身而过。
然而台上的表演还未停止,到此仅是一折终了。
喊声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那些人表情各异,有的面庞扭曲极尽悲愤之色,有的面部僵硬,脑子跟不上表情,眼神有种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的茫然,有的眉毛虽皱着嘴角却扬起来,似乎仅仅是感觉好笑而已。但如果告诉他们言语能杀人,那么这些起伏的喊声非但不会弱下去,反而会更加高涨,年轻的人们从这种事情中尝出了主宰者的甜头,犹如集体上瘾一般,在整体的掩护下,释放出一加一大于二的狂热。
陆长离身旁的老人面抖如筛,低着头,脖子几乎快到折进胸膛里。
而陆长离却很平静。他之前气过了头,现下只觉得疲惫。他既不生气,也不害怕,全当在看戏。
他和身旁的老人不同。老人是个潜心于自己领域的知识分子,遭逢剧变时还未来得及想清楚自己是对是错就挨了数顿毒打,被扰得失去了思考能力,头脑中只剩下了害怕。这样的人过后或许能反应过来,但是需要时间。而还有一些人早已将这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他们经历过很多事情,知道人生起落沉浮永远逃不过四个字——身不由己,这些人总能在心里给自己留一处避风港,在疲惫的时候容灵魂躲起来歇一歇,他们对外表现为独善其身的普通人,甚至会让旁观者觉得其懦弱不堪,但你不能说这些人不坚毅,他们心中有一杆秤,衡承着动乱与太平,他们秉持不能宣之于口的正义,关键时刻却能毫不犹豫的为之舍生忘死。
导致天平倾覆的因由是什么,陆长离不太记得。或者说记得,却不太明白。
或许是他曾经救过几个日本人,或者是他殴打过中央的记者,或者仅是因为他藏起了他母亲的遗物,那件让他辗转吃了不少苦头的所谓“四旧”。他得罪了不少人,他知道。捏人把柄这样的事情他不擅长,但是不代表别人不擅长。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三分的真里面哪怕掺了七分的假,人们也会相信十分。而他是这样一个顽固乖张的老人,早年时期他所接触的人大多正直坦荡,生活的环境又太理想,导致他把自己要奉行的处世标准立得过高。战争过后,他在现今的世界中渐渐学会了缄口不言,以为只要沉默,噩梦就永远找不上他。
思及至此,他突然在眼前古怪犹如抽象派油画的场面中觉察出了一些讽刺,忍不住当着人的面就嗤笑出声来。
有个身量不高的年轻人听见了这掷地有声的轻笑,于是将陆长离的头按到地上,一条腿压住他后背的脊梁骨,大声训斥。
陆长离用余光打量着台下,过往无数几乎被他遗忘的片段在这种屈辱的时刻纷至沓来。战争过后麻木多年的双目似乎重新变得清明,破开许多迷障。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想起曾经在戏台上持琴而坐的时光,他忽然想念那些乐声,那些婉转的唱词。或许只有在为付阙如拉琴时候的他才是真正的他,他将全部的自我都寄托在那些琴声里向世间诉尽,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敞开心门。
他后悔了,他想念他的琴,他想再闻一闻胡琴的松香味儿,再拉一次那熟悉的调子。
他抬起了眼睛,寻摸着记忆里的音符,用枯竭的气力唱了一句,一句唱回了193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