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工作的那段日子渐渐远了,一些回忆开始水落石出。
我是在那当党委书记,一个不入品的小官僚,但是却是当地最大的官了。管理着一百平方公里和三万百姓,任个性再随意叛逆,仍旧当得小心翼翼,不敢苟且。白天是充满压力和杂乱无章的,夜晚就不同了。住的是一栋二层的小楼,楼下是食堂,做饭的师傅老唐就住在我的楼下,整栋楼就我们两个人。长期的晚睡习惯让我的夜晚更长,而老唐一般天黑不久就睡了。所以夜晚就是我一个人和老唐的梦的,安静而纯粹。把白天关在夜晚门外,那是我的夜晚。
我的白天和夜晚是割裂的。白天是永远不会结束的会议、交谈、争吵、应酬,内心焦虑而纠结。那是我的安身立命、养家糊口的正业,写在个人总结里是理想和责任。而夜晚就是书籍和音乐。我是不喜欢同事晚上来找我吹牛聊天的,时间一长大家知道就不来了。读了很多喜欢的书,听了很多的好音乐,也认识了科恩,认识了那个写过书、吸过毒、做过和尚、一直唱歌到死的科恩。白天吃老唐做的饭,身体需要,晚上和科恩他们交谈,自己喜欢。老唐做的红烧肉公认的好吃,科恩则在几年后被李健拿上舞台才让众人皆知。
几乎所有人的生活都在老唐与科恩之间交叉进行着。无论档次品味高低,一概如此。白天围着桌子转,晚上围着裙子转的官员是;白天西装革履,应酬帷幄,晚上回到家赤膊让孩子当马骑的爸爸是;白天叱咤风云、视大生意若烹小鲜,晚上回家给老婆捏腰捶背的老板是;白天见千人面,说万种话,晚上约一两个至交说两句真话眼泪婆娑的男人是;白天穿收腰垫胸内衣、花两个小时化妆,晚上回来卸了妆,换上睡衣躺在沙发上拿着蒋勋的书睡着的女人是……
科恩是一种很私人化的东西,是一种自己最喜欢、最舒服的状态,是与现实的距离,甚至是一种离经叛道和格格不入,科恩是云彩和晚霞。老唐是一种踏实的习惯,是一种责任,是一种融入群体的安全感,老唐是土壤和水。一个只有科恩或者只有老唐的人都是危险和可怕的。海子只有科恩,所以他在山海关的铁轨上留下诗歌,去了远方。更多的人只有老唐,套用一句流行语:我们终于活成了我们自己讨厌的样子。老唐与科恩,孰重孰轻,不能简单称量、一概而论。但我是一直怀疑那些把白天活成夜晚,或者把夜晚活成白天的人的。
不光听了科恩的音乐,他的诗歌我也读过,都是对人生的疑惑和追究,也有大量的爱,无论是用来讴歌或是用来怀疑的。里面他自己创作的简笔插图都是人物,男人都苦着脸,女人一律丰满的乳房。诗集的名字叫《渴望之书》。
老唐是个脾气非常好的老好人。动作麻利,爱干净,经常笑着,从不大声说话,起得早睡得早。这样的人即使他做的菜不好吃大家也不会说什么,何况他做得很好吃。
现在,我调走好几年了,科恩死了,老唐也退休了。老唐与柯恩的界限渐渐模糊。科恩的音乐还在听,红烧肉基本不吃了,没有世界等着我去拯救。不想让人听见我的声音,也没有谁愿意听,而我居然一点都不失落。不再认为比较会给人快乐,不再觉得有人在看着我。流恋晚霞和树林,穿廉价的衣服,抽廉价的烟,看没有用的书,听自己喜欢的音乐。安静地写写这样的文字,是总结,更是悼念,让科恩和老唐从回忆里慢慢走出,像我点的檀香,清淡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