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爸问我，“嫁得远，去不去？”
“嗯。”我说。
我坐在五瓦的橘色灯泡下，心里像夏日的清晨，蓝天白云，霞光满天。
听二婶说，山东好得很，有大海，也有我们这里的油菜花。
她还说，那个男的家里土地少，爹妈种那点地，都是几天就忙活完了，男人在外面上工地，我嫁过去，跟着男人，保准好。
我十七了，想象着那个他会长什么样，未来什么样。
二婶说他比我大几岁，但是长的娃娃脸。
二婶说，“芳啊，你妈死得早，有些事你爸不好说，可二婶得说……”
我爸就起身出去了。
“正常姑娘都是这时候嫁人，你爸一个人养了你十多年，从小宠着你，没怎么让你下过地干过活，现在粮食又不值钱，你爸年纪大了，病也多了，你得自己找活路，婶儿给你找的这人家好，你二叔认识，远是远了点，但是你家的条件，近的不一定对你好……”
我低着头不说话，从小我爸就没让我下地干活，村里人都说这是在害我，可我不喜欢干活，那里又累又脏。
我妈死得早，说是生我的时候死的，当时都没机会选择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我妈就走了。
村里人都说我太霸道，硬是要出来，但是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心情，也许从那时起就有了求生的意志，不出来，会跟我妈一块死。
我没见过我妈，听说她也没见过我。
但是所有人都说我长得像我妈。
我问我爸，我真的像我妈？
他每次都点头，每次点头的时候都不看我。他说我跟我妈一样好看。
十几岁的时候，他们说我简直跟我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是“好好一个姑娘家，斜肩抱手的！”
所以我觉得，像我这样的姑娘，又这种家庭，能嫁出去就很好了。
2.
早上起来我爸又下地了，我跑到二婶家找英子玩，二婶说英子开学走了。她说，“你多帮你爸做点事，嫁出去了，以后就都见不着了。”
“才不会！到时候我把我爸一起接出去享福！”
说完我走出来，在村口的石桥上看到烟儿在桥下洗衣服，她叫我下去，有话问我。
她四下看了看，低声问“听说你要嫁去远方？”
“嗯。”我有点不好意思。
“你可不能嫁啊！”她低着声音急着说，“听说你婶是要把你卖人的，北方那边讨不上的才过来买，你不能去！”
“乱讲！她是我婶儿，只会为我好，怎么会害我？你这样讲小心我告诉她！”
“芳儿，真的，我没乱讲，我妈说的，好多人都知道，还说过你爸，但是他不听，还把土地都卖给你二婶了，芳儿，你不能像你爸那样不听劝，只要你说不嫁，他们不敢抢的……”
“烟儿！你也是这种人，你也和其他人一样看不得我好是不是？”
“芳儿？”
“我不听！怪不得我婶说她这次帮我家受了气，我从小就没妈，从来没人看得起我，我不能向你们一样有妈喊有妈管，也不能向你们一样有书读，只是趁着现在还年轻好看，有人愿意娶我，照顾我，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你们怎么就这么见不得我好呢？”
我本以为，这里多少还会有一个我舍不得的朋友，看来是没有了。我很失望，看都不想看她就走了。
中午我爸回来吃饭，我把这件事告诉他，我说“爸你当初怎没给我找个后妈？那样二婶就不用被人说三道四了。”
“唉，讨老婆和嫁姑娘不一样，姑娘家再穷总能嫁出去，讨老婆就不一样了，咱家一直穷，又还带着你，哪个鬼嫁你？”
“爸，你放心，二婶说他是个老实人，我嫁过去稳定了就把你也接过去。”
“咳咳，你过得好就行，我么，快半辈子的人了，怎么着都行。你走了我就跟你二叔他们过，土地我都卖给他家了，给的钱是少了点，才2000块——我也只有这些给你了，不过他们说了，到时候我一个人，就跟他们一起吃一起住，跟他们一起开砂。”
“爸……”
“不说了，我出去一趟，你妈死得早，咱爷俩相依为命，现在你婶这么肯帮忙，不能让她被人说闲话。”
“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干啥？一个姑娘家，又快要嫁人的人，在家待着！你婶是不是说明天那小伙子就过来了？”
“嗯。”
“嗯，那就好，等人来了我看那些闲人再嚼舌根！”
对！越穷就越是要被人口水淹死，等我嫁人发达了，将来风风光光回来，非让这些笑我们的人羞愧死！
3.
“芳儿！芳儿！”
“哎！”
一听到二婶的声音我就知道肯定是他到了，心怦怦直跳。
我爸今早不让我去二婶家，说“姑娘家要知羞，在家等你二婶来喊。”
“你爸呢？快，人家来了，过去一起吃饭！”
“我爸下地了，我去叫他吧。”
“别叫了，你二叔正好从砂厂那边回来，我打电话让他过去找一下就行，走，你快过去，人家重点是来见你的！”
二婶见我红着脸不好意思，在我脸上羞一下，拉着我走，嘱咐我该怎样不该怎样。
到大门口时我又扭捏起来，忽然从茅房里钻出一个人，刚好看着我，我的脸唰就红了，二婶笑着拉我过去：“刚好刚好，嘉俊啊，这就是芳芳了，芳儿，这是嘉俊。走走走，进屋看电视去，估计他们也快来了。”
我紧挨着二婶坐，听他们讲话，他讲普通话，但是不像电视里那样标准。
我时不时瞟他一眼，果真娃娃脸，也长得俊，浓眉大眼，轻轻一笑就有两个大酒窝。
一件灰色衬衫配牛仔裤，好看得很。
我爸来了，他礼貌地赶紧起来问好。
吃饭的时候我爸一声不吭，中途被二婶找了借口叫出去一次，回来还是不吭声。
饭后二婶让我带嘉俊沿河转转，看看村里新建的鱼塘。
我看我爸，他还是低着头不吭声，二婶就把我俩推着送了出来，手往一处拉，说“都快结婚的人了，先了解了解。”
我的脸唰又红了，低着头不知道怎么办，嘉俊尴尬笑着说好，握着我的手朝村口走。
“咱走哪边？”他忽然问我。
“嗯……这边吧。”
“好，你说那边就那边。”
我忍不住笑了，这人脾气这么好。
“芳儿？”
“嗯？”第一次听人用普通话叫我的名字，感觉有点怪。
“芳儿。”
“嗯。”
“你的名字让人想起一首老歌。”
“……”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听过没，很老的歌。”
“嗯。”
“不过那个小芳肯定没你好看。”
“骗人！有人为她写歌，我怎么比！”
“刚才我从厕所出来，一抬头就看见你，就觉得没人比你好看。”
“……”
“芳儿，你全名叫啥？”
“李芳。你呢？”
“谢嘉俊。”
那天的李村是我十七年来看过的最美的李村。
4.
回到二婶家的时候气氛不对了，我爸还是不说话，二婶的脸色很难看，二叔也不太高兴。
我爸见到我就叫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一步一回头地跟着他回了家。
我爸说，那人比我大十岁，根本不是几岁的问题。
说对方太没诚意，结婚嫁娶这么大的事居然就一个人来，就算同意嫁，过去怕日子也不好过。
第二天我爸不下地了，坐在家里不准我出门，嘉俊到院子里喊我，我跑出来，我爸把他的房门狠狠一摔，呵斥我“回去！”
嘉俊说了好多话，不停道歉，也说好多难处。
我爸只说了一句，“我就一个姑娘！”
然后是关门声。
下午的时候二婶来了，嘉俊也在。
二婶让我去地里摘些新鲜的菜到她家，晚上去她家吃饭，我爸不让，说自家有饭吃，二婶急了，“我是替她想才不让她出去，小姑娘家，情情爱爱的觉得那么好，你……”
我爸低着头不说话，坐在矮凳上，一把抓过水烟筒。
“好吧，那咱们现在就开始商量吧，这个事你现在说怪哪个？先说年龄的事，之前我就说过他大芳儿，没把年龄说实是怕你们有偏见，想等你们见面了再说。再说他自己过来的事，人家山东那么远，过来一趟你以为不要钱？嘉俊这两天不上班你晓得损失多少……”
“芳儿，你先出去。”我爸说。
“我……我去哪？”
“去村口看鱼去。”
过了好久，二婶和嘉俊路过鱼塘，他们脸色都很不好，二婶看都不看我一眼，嘉俊看了我一眼，我张着嘴想喊他，他眼神黯淡地又低下头。
回到家时我爸正在淘米做饭。
我说“爸？”
“嗯？饿了吧，等会就能吃了。”
“爸，你生气了？”
“……”
“爸，要不，我不嫁了。”
“唉！你妈要是还在就好了。”
“爸，我不嫁了，不嫁了。”
“芳儿，爸怕你……爸之前糊涂了，爸怕自己做不动了养不了你，听你婶儿说的主意好，又帮着到处找，这人当时都被她夸成了花，没想到……芳儿，咱长得俊，不怕嫁不出去，啊！”
“嗯，爸，我以后再也不嫁人了，谁也不嫁了，陪着你，呜呜呜……”
“……”
“芳儿，你喜欢他？”
“……”
晚上我悄悄哭了一夜，我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但它就是来了。
5.
第二天下午二叔和二婶都来了，嘉俊没在，我的心一沉，也许他已经走了，眼睛忍不住就红了。
二叔和二婶好像突然不生气了，二婶笑吟吟地拉着我，帮我擦掉眼泪，“哟，我们家芳儿动心了？”
我爸还是不说话，闷头坐在矮凳上抽着水烟。
二叔二婶各自找了板凳坐在我爸对面。
二叔：“大哥，你的心情我理解，芳儿妈死得早，你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的，不容易，我们也知道你想芳儿好，我们谁不想她好？年龄的事真不是事儿，老夫少妻本来就正常，更何况他现在还这么年轻，芳儿喜不喜欢最重要。
礼数嘛是差了点，昨天我们又和嘉俊家沟通过了，只要你们不嫌人家大，他家同意在这边先办喜酒，让嘉俊他哥嫂过来，当做是见亲家，老人家年纪大了，你要求他们过来，真的太为难了，你看人家这诚意！”
二婶：“大哥，我看芳儿是真喜欢嘉俊了，嘉俊也很喜欢芳儿，你这边退一步，人家嘉俊也认了错了，没想得周到，就自己一个人来了。”
二叔：“大哥，就你一句话，嘉俊要不是喜欢咱芳儿，能舍得三四天不在工地，来这缠着？我们知道你怕芳儿受委屈，但你也看到了，嘉俊喜欢咱芳儿，肯定会对芳儿好的！”
“爸？”
“……”
“爸！”
“好吧。”
“爸！呜呜呜……”
“好了好了，傻丫头，看你爸多疼你。大哥，晚上过去吃饭吧，明天嘉俊他哥嫂就到了。”
“明天就到？山东到这能这么快？”
“他们不在山东，都是一起在工地的，本来不舍得请假过来，但你说的，嫁娶大事嘛。他们明天就从昆明赶过来。”
“芳儿，嘉俊在鱼塘那边等你呢，多了解了解，去吧！”
6.
四天后我嫁给了嘉俊，他们说缘分到了就跟着缘分走，不让我爸拖。
我爸最终同意，是因为那天他回来得早，看到嘉俊还在我身上。
二婶在她家做了几桌菜。
但是村里没多少人来吃。
我爸也找不着人，全是二叔二婶在忙，晚上快拜堂时我爸才回来，眼睛红肿。
第二天他拉着我到我妈的坟头报喜。
“她娘，我带芳儿来给你报喜了，昨天就跟你说她嫁人了，没骗你。芳儿，跟你妈说，你是不是嫁人了？”
“嗯，妈，我嫁人了，他对我特别好。妈，你放心，等我安定好了，接爸一起去过好日子。”
妈，虽然我没见过你，但是爸从来没让你离开过我。
7.
两天后我跟嘉俊启程回他家。
这里有油菜花，大片大片的，但是没有海。
我很失望，无依无靠。
我开始想家，想我爸。每次我说的时候，嘉俊都想用他的爱来补充其他的缺失，好像我想要的是他，而不是回家看看。
后来我怀孕了，全家都很高兴。我趁着档口说想回趟家，好几次打电话回去我爸都不在，我想他了。
他们说过两天，胎稳了再说。
过了两天他们还是没让我回去，倒是接到烟儿的电话。
她说，“芳儿，你还好吗？我找了你好久！”然后就哭了。
她说她从英子那里要到了嘉俊的号码，犹豫了好久，还是想给我打电话。
她说，我走后一个多月，村里开始流传我爸在二叔家遭嫌弃的谣言，人们看到他整日在砂厂拼命地干活，比从前劳累。看到听到的人都摇头叹息。
细心的人还发现，我爸后来又回到了之前的小破房子，身体佝偻了，一下老了十几岁。村里人都私下诅咒我二叔二婶该天打雷劈，连亲人都算计。
说我们傻，当初被骗了还帮人家数钱！
后来我爸就疯了，赤身裸体地在村里上蹿下跳，还跑到山上住山洞。村里人制止过几回也黑灯瞎火找过好几回，但后来就怎么也找不到了。
我忍不住全身发抖，抖得站不稳了，扶着墙坐到矮凳上。
我说我要挂了。因为怕会哭出来。
我没告诉烟儿，刚到他家那天，嘉俊去洗澡，手机震动，我以为是电话，拿起来一看，是短信，在屏幕上亮出一个方块：“田地合同已经拿到。”
名字是李建兴。我二叔。
后来，我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了李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