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酒
又是一年三月三,品络门前的那一株已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桃花树如约一般地在一夜细雨之后将浅粉色的暖意盖满了整个树冠。
这是整个醉月楼唯一的一株桃树,因为长在品络的门前,就被品络养的枝叶繁茂。
每年三月三,品络都会将刚开的桃花摘下洗净做成桃花酒,然后在三月四把树下前一年就埋了进去的桃花酒启出,再把这一年新做的桃花酒埋下去。
这桃花酒,莫说是醉月楼,就是整个京城也找不出酿的比品络还好的人了。只是品络却不在意好与不好,她只知道,公子爱喝,她便乐得去做。
想到公子,品络的眼中有了些与她平日里的爽朗不符的丝丝柔柔的笑意,耳边好像出现了公子常常给她弹的那首《桃花落》,手里便更加地勤奋了。
“晗公子回来了!品络!快些拿了药酒来伺候你家公子!”月妈妈的大嗓门还在老远,品络就听见了。
拿着竹筐的手不自禁地抖了抖,几片浅嫩的桃花瓣就纷落在了地上,想来这花瓣还是太过柔弱,大概不几日就会变得面目全非了。
品络从屋子里拿了些常备的药酒到陌晗房里的时候,他已经被抬到床上了。
但见他昨日才穿出去的那件浅紫色缎绣苏纹锦的长衫已被撕得不成样子,勉强才不至于衣不遮体。而露出的肌肤上却布满了青青紫紫甚至还有烧伤的斑痕,让人不忍直视。
品络心疼地从热水中绞了帕子小心翼翼地将陌晗额上密布的汗珠擦了擦,才开始替他更换衣物。
陌晗的眉紧紧地皱着,脸色苍白,睫毛微微颤抖着,手却死死地握着床单不放。
虽然这种情况并不是没有发生过,但每每见到她心目中天人一般美好的公子变成这幅摸样,都会叫品络心惊不已也心痛不已。
月妈妈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交到品络手里,连看都不再看陌晗一眼转身就走。
却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紧咬着下唇的品络,微微叹了口气:“哎!品络你好生照顾你家公子,这两日让他就不必接客了,买些好东西将养着。顾尚书给的银两今日就会封到楼里了,他可是爱极了你们公子的。只是……这顾尚书到底太狠了些。也是咱们晗公子福薄啊!”
这些话品络听在耳朵里,心里却是难过极了。
她在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被卖给了月妈妈做丫头,而月妈妈许是因为她伺候得久了又比旁人贴心许多,待她也是不同于别人的。
虽说在她十一岁那年就让她来伺候醉月楼最红的男官儿陌晗公子,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到底也是比其他丫头好了许多的。
而陌晗公子本就是个温和独立的人,也是从未曾将她当做丫头对待过的。这些年下来,品络也是被养的细皮嫩肉,水灵灵的。
可是陌晗公子却不是这样,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陌晗公子的时候,就以为是天人下凡了,惊得他都忘记了该做些什么。
他就那样抱着一把古琴静静地站在她面前朝着她微笑,黑缎子似的头发松松地束在身后,虽然是一身粗布的黑衣却掩盖不住他卓越似神祇的风华。
在品络眼里,他就好像太阳,不,是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芒。
他伸出了左手,修长干净的手抚了抚她的头,连语气里似乎都带着不一样的温度,柔和、美好:“品络丫头是么?我们走吧。”
品络甚至都能感觉到从头顶传来的微微的温热,让她的心好像一下子变得平静而又安逸。
就是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男子,就是这样一个即使站在阳光下也叫人无法忽视的男子,却过着如今这般屈辱,这般不能自己的日子。
品络总是在想,如果不是因为家道中落,他也该是个在桃树下肆意抚琴,痛快喝酒的高傲的翩翩美少年,而不必日日强颜欢笑看人脸色,还要委身受屈了吧。
如果可以,品络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代替他受了这些苦楚。她时常在桃树下埋怨桃花仙,这样风姿卓越的男子,仙人怎么忍心夺了他一身傲骨,让他沦落至此呢?
可她又不得不祈求桃花仙,让他这样美好的公子早些脱身,不要埋没了他一身的才华和傲骨才好啊!
陌晗公子
“我要杀了他!”
才给陌晗公子擦净身子抹了药换上干净的衣服,品络的耳边却响起了这样一句充满了怨毒的话。
那声音好像是从十八层地狱地下发出来的一般,冰冷且邪恶。品络抬起头,却看到陌晗公子已经醒了。
他双眼通红地看着上方,手还是紧紧地攥着床单,那眼神里疯狂的仇恨和屈辱让品络在这加了炭炉的屋子里都生生地打了一个寒战。
品络知道,每每他受屈之后,都会心情不佳颜色晦暗,但说出这样的话,带着那般浓浓的恨意,这还是头一回。
品络盖上了手中的药瓶子,瞬间就收起了眼中复杂的情绪。
并没有答话,而是从身后的圆桌上端来了一碗熬得香软的白米粥递到陌晗公子眼前:“公子,这粥放了一会儿子,是温温的刚好,您先喝一些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品络好像听见了一声微微的叹息。
然后感觉到手中一空,陌晗已经自己坐了起来,接过品络手中的白粥。陌晗并不像其他头牌那样傲娇,除非有特别的情况,一般他自己的事情都是自己动手做,并不让品络伺候。
他看着品络低着头绞着手里的帕子,似乎有什么想说又不想说的话,那认真而又纠结的摸样可爱极了。
拍了拍床沿,陌晗才敛下了眼中的恨意:“品络,今天的桃花酒也该启出来了吧。过些日子我就用我这几年攒的银子把你的卖身契从妈妈那里赎出来,你也就不必跟着我受苦受屈了。”
赎身?!
品络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情。在她心里,公子就是她的天,他怎么可以不要她了呢?
受苦受屈?哪里来的苦哪里来的屈呢?
能跟在他身边,一同坐在那株桃花树下听他弹《桃花落》,一起品尝新酿的桃花酒对她来说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若是他不要了她,她还能到哪里去呢?她还能做什么呢?
品络想也没想就跪在了地上,红了眼眶,语气里都带了哭腔:“公子是不要品络了吗?我跟着公子六年了,品络不求别的,只求能跟在公子身边啊!从我第一眼见公子的那天起,我就没想过要走啊!品络,品络不仅会做桃花酒,还会做很多啊!公子可请千万不要丢下品络啊!”
听着品络近乎哀求的哭腔,陌晗的心里酸楚的不像样子。
品络啊品络,我何尝又舍得你呢?你对我的心意,我何尝不明白呢?可是你那样美好,干净,我如何配得起,如何能将你误了?
放下碗,俯下身来几乎是抽痛了每一根神经陌晗才拉住了品络的手臂:“快起来!我并不是不要你。你看看我现在的日子,我已自身难保了。品络,你值得更好的懂么?不要将自己的青春都辜负在了我一个废人身上。妈妈对你那般的好,必然是同意你赎身的。”
“况且……我许是命不久矣了。我这样的人,苟活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呢?品络你不要钻牛角尖,你走后,能记得我和我的《桃花落》,常常酿些桃花酒,我便死也死的心满意足了。”
饶是再傻,结合陌晗醒来的第一句话,跟在他身边六年的品络也明白了他的话外之音。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猛地站起身,拉住他的手:“公子若是死了,品络绝不独活!陌晗你可知道,整整六年,我尊你,崇拜你,也……爱慕你。”
“在我心里,公子就是我第一眼见到的那个公子,美好而卓越。公子不是也说过么,您的名字,晗,期待天明的意思。品络想和公子一起,待天明,日子总会好的!”
这是品络第一次直呼自己的名字,陌晗的心里既是暖意又是酸楚
他还保持着十分的理智,轻轻地推开品络的手,紧紧地将眼睛闭起,语气里尽是寒冷和恨意:“可是我已不配拥有你的尊敬,崇拜和爱慕了。我只是一个妓子,一个受尽了凌辱的废人!你可知,你心中那个美好的陌晗只是一个假象!昨夜……我连一只狗都不如!那么……屈辱……你不懂……你不会懂!天明?哪里来的天明!我的世界只有天黑!没有天明!也再不会有天明!”
此时的陌晗却突然间变得就好像是被刺激收到生命威胁的猛兽,他通红着眼,额上青筋暴起,捏拳的骨节变得苍白无比,就像一只野兽一样对着品络大吼:“走啊!我不是你的公子!不是你心里的那个人!你走!再不要回来了!”
“公子……”
……
品络
从那天以后,陌晗再也没有见到品络,问了其他人,也没有人见过她,仿佛品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虽然总是告诉自己,这样是好的,品络走了,过上好生活,便是他唯一不会遗憾的了。可是陌晗的心里总是忍不住地去想念,想念第一次见到那个丫头时,她痴痴地望着自己的眸子干净如水。
想着他们同坐在桃花树下,他谈着那首从不曾给别人弹起过的曲子,喝着她亲手酿的桃花酒,演绎着他梦中完美的人生……
他恍然发觉,原来这些年里,那个小丫头早就悄悄地潜入他的心里,已然让他沉溺了。
可是,那个小丫头……他怎能看着她一点点地将心都掏给了自己,掏给了他这样一个无用之人,无法自拔呢?
养了几天,身上的伤就好了。陌晗拿了自己箱子底的三千两银子去寻了月妈妈,顺利地求得了品络的卖身契。
可是问起品络时,月妈妈却也说三月四那天见到品络在桃树下埋了些桃花酒之后就再也不见她的人了。
陌晗心里微叹,那丫头该是真的生自己的气了吧。这些年,他从不曾真的把她当做丫头使唤过,如今她生了气,有脾气也是该的。只要她能离开这里,只要在她心里能有自己小小的地方,他便知足了。
了了这件事,陌晗的眼中泛出了掩饰不去的恨意和怨毒。他笃定了,他的路,该和那千刀万剐都不为过的顾尚书一起,走到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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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络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正被绑住了手脚放在一艘船上,船舱的窗户和门都是封死的,昏暗的光线让她几乎什么都看不清,而她更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她只得大声地喊着:“有人吗?有人吗?放开我啊!为什么要抓我啊!”
就在她喊完沉默了数秒之后,船舱外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姑娘,别喊了,这里除了你就船家我一个人。船家我没有恶意,也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明日咱们就可以到地方了,等到了地方,那人还有一封书信要船家交给姑娘,到时候姑娘就知道真相了。”
受人所托?
品络完全懵了。她只记得在三月四她启了前一年的桃花酒,又埋了今年的才做的桃花酒,将砒霜放进了一坛刚启出来的酒中之后,就感觉到眼前一黑,醒来就到了这个地方。
该死!
她在心里默骂,她怎么可以让她天人一般的公子去送死呢?既然已经知道他的心意,已经知道他的心里是有她的,她怎么可以丢下他一个人让他去那狼谭虎穴送死呢?
公子……
若是公子死了,她如何能独活?可是依照公子那样的傲骨,那样的恨意,他怕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了吧。
泪,一滴一滴地滑过脸颊。眼泪冰凉的感觉让品络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地寒冷下来,公子……陌晗……
品络几乎都能数得出这是第几次哭泣。第一次,她七岁时,楼里的姑娘们骂她是月妈妈的狗,整日的讨好妈妈。
那一次,她学会了坚强。
第二次,她十五岁时,晗公子第一次接客,她扶起从房里出来已走不动的他,将他送入浴桶沐浴。那一次,她知道了什么叫做心疼。
第三次,她十六岁时,月妈妈拿走了她所有的桃花酒,他想喝一杯,她都讨不来。那一次,她知道了什么叫做无奈和爱慕。
第四次,她十七岁,想赶在她心中那个神祇一般的男子去送死之前先杀了顾尚书,却不知道被谁囚在了一艘不知道去哪里的船上无计可施。那一次,她明白了什么叫做生离死别的痛苦。
月妈妈
“吾儿:
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船家应该已经将你送到了江南。我都不知该如何提笔,与你讲述你有这样一个自私残忍的母亲。
是的,吾儿,你是我的女儿,亲生女儿。那一年的我,还是醉月楼的头牌,遇到了一个书生。
我原本指着他能考上功名之后为我赎身,可他不争气啊,竟在京中得罪了贵人被杖杀而死。
我本不该留下你的,可是你好乖,怀着你的时候我连别的孕妇时常有的呕吐都未曾有过。
生下你来,我开始想,若是你长大了,在这样的环境下,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这样的一个人,你一定会感到羞愧而又尴尬吧。
本来已经为你找好了一家老实厚道的农家送予,可是看着你睡梦里红扑扑的小脸蛋,和我一抱你你就咧开嘴对我嘻嘻地笑,还有你的乖巧几乎不曾哭闹让我操心的体贴,我却发现我是怎样也舍不下你这个小丫头了。
吾儿,你怨恨我吧?怨我这些年来从未曾告诉你你的身份,怨我这些年来将你当做一个丫头使唤。娘真的很后悔,不管你信与不信,娘已经知道错了。
你喜欢陌晗,娘早就看出来了。所以在你十六岁之后,娘便不让你继续在他侍奉别人的时候伺候他,不让你对她那般的恋慕。
我总觉得,他是一个脏了的男人,是配不上那般美好的你的。可是我好像又错了,我竟不知你爱他竟已经爱的那样深切,你竟想要为顾尚书献毒酒,也要替他报仇,替他洗掉这样的耻辱,替他去死。
聪明的丫头啊,你便是知道顾尚书是多么稀罕你这独有的酿酒的手艺,才敢这般大胆的吧!
可是,我的笨女儿啊,娘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去呢?十七年,娘都不曾为你做些什么,让娘看着你去死,即便我是再狠心再贪图钱财的月妈妈,我也做不到啊!
吾儿,你怨娘,恨娘,娘都愿意承受。娘只愿你能安安稳稳的活着,娘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活着。
柳月娘
亲笔予吾儿
”
娘……
品络从来都未曾想过自己还有娘,更未曾想过自己的娘竟然是月妈妈。
月妈妈从来都告诉品络,她是在两岁的时候被人卖到楼里的。品络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不过短短睡了一觉的时间,她失去了她以为可以一直在一起,哪怕当他的丫头也好的爱人,得到了十七年来第一次感觉到的母爱,却也在同一时间失去了爱她的母亲。
怨恨吗?她有什么资格怨恨呢?
月妈妈这些年来对她的特别,对她的笑,对她的好,对她的从不打骂甚至教会了她诗书礼仪,也在这一瞬间有了解释。
她能够理解一个母亲因为身份的尴尬而不能给女儿美好生活,甚至不愿认回女儿的用心良苦。她甚至也曾一度想过,是不是自己的母亲也像月妈妈这样对自己耐心而又温和。
可是……陌晗……
她怎能舍下陌晗?若是陌晗死了,她要怎么办?母亲将她送到离京城十万八千里远的江南,便是阻止了她再回去得到陌晗消息的路。
“陌晗……陌晗……我如何……舍得下你?”
五、陌下桃花
一年后,京城。
“哎……那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那醉月楼的老鸨子,也不知是怎地,竟然在送美人儿去顾尚书的府上的时候从发髻里掏出一把匕首直接刺进了顾尚书的胸口。顾尚书当场就毙命了啊!”
“后来啊,才知道,十八年前吧,那老鸨子还是个红牌的时候,她心爱的书生,冲撞了当时的顾大人,那时候他还只是个礼部侍郎并不是户部尚书,被当街活活地杖杀了。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等了这么多年她才动手,这女人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醉月楼啊,被烧了。那醉月楼的老鸨子因为杀了顾大人,也是难逃一死,当场也被杖杀了。然后顾大人的儿子就派人将醉月楼封了,据说里面的人全被烧死了,一个活口都没有留。”
“你说那个头牌公子陌晗?应该也是死在火中了吧。哎……在京城风光了几十年的楼子啊,有那么多达官贵人都日日要去的销金堀啊,就这么没了,真是可惜,啧啧……”
品络来到醉月楼的时候,那里已经面目全非满目疮痍。昔日的繁华变成了今日的破败:焦黑的断塬下铺着厚厚的灰尘,原本满庭的花草如今被掉落的瓦砾和火烧过之后的死亡变成了焦土。
据说这醉月楼再晾上几个月,等里面被烧死的冤魂皆散尽了之后就会改作其他用途。
陌晗……
品络凭照这最初的记忆找到了那棵桃树,原本枝叶繁茂的桃树如今只剩下了短短的一节已经焦黑的躯干。
“陌晗……你若孤单,待我再喝一杯桃花酒,就来陪你。如今,你不在了,娘也不在了。留我一人独活于世,有何趣?”
品络最终还是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不听话地流了出来。
她徒手在树底下不停地挖着,黑色的焦土弄脏了她浅紫色的罗裙,她却好像没有看到似的。直到她的手碰到了一点冰冰凉凉的坛子,泪才停止了流出。
品络小心翼翼地挖出了一坛桃花酿,轻轻地将泥封敲掉,油纸撕开,桃花酒那清冽甘醇的香气就萦绕在了品络的周围,她仿佛闻到了那些年,陌晗身上总散发出桃花的淡香,如梦如幻。
“笨丫头,看看你这满脸又是眼泪又是泥土的样子,一会还怎么和我品酒听我弹琴?你可知我在这儿等了一年了,你才来!若是你再不回来,我都想去寻你了呢!”
恍若梦一般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品络的头顶,她讶异地抬起头,再一次地,笑着笑着,就哭了。
一如她初见他的那般,精干的黑衣,倒映在阳光下的温和笑容,右手抱着一把古琴,神祇一样的面容,左手朝着她伸出:“品络丫头,我们走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