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汉家的两亩地,全靠他的那头老黄牛干活。
念及老黄牛是家里的功臣,早些年李老汉对这头黄牛是很照顾的。那时,小黄母牛才三岁,是他花三百多块在集市上买来的,因为有生育小牛的可能,价格比一般公牛贵得多。
自打买回家,李老汉便很喜欢这头温顺的小黄牛。在李老汉看来,小黄牛是个实干家。它干活很有劲头,也不惜力,从不偷奸耍滑。李老汉虽然整天手里摇着鞭子,但从未在小黄牛身上用过。
小黄牛很懂事,啥时该平缓用力,啥时该竭尽全力拼尽吃奶的力气,它仿佛心中有数,真的不用扬鞭自奋蹄。
因为小黄牛善吃苦,又懂事,李老汉基本没找过小黄牛的"麻烦"。他甚至很关爱这头小黄牛,每天下了工,给它备好他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草料;逢干重活还给它添加些豆料,以香味增强黄牛的食欲。不可否认,李老汉是势利的,给小黄牛增加营养,是为了让它多干活、多出活。
小黄牛也很善解人意,它看着主人不停给自己拌料,爱怜地忘着自己,它会时不时抬头打着响鼻,像在告知李老汉:味还不错,主人放心吧,我会多出力,对得起你这顿好饭的!但在地里耕作时,李老汉总觉得小黄牛的眼神茫然中而又带有几分哀怨。看它的表情,有些惆怅,也有些许委屈和不情愿。
李老汉在田头歇息时,见小黄牛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不由嘟囔着骂起小黄牛来:"奶奶的,看你那熊样,你还跟老子赌气,你当老子轻松吗?咹!老子扶着犁把比你还累呢。"小黄牛没有搭理主人,只顾卧在那不紧不慢咀嚼着,嘴角不时流出白沫。
抽完两袋烟,李老汉感觉解乏了许多。看看西边的太阳已经泛红,浮云影影绰绰纷纷下沉,他觉得差不多该收工了。
他单手撑地站起身,拿鞭子把捣了捣黄牛的屁股:"好了好了,起来,你该歇够了!"黄牛听话的前蹄撑地,后腿艰难地蹬起。李老汉轻轻吆喝了一声:"驾",黄牛便躬身用力拉起犁铧来,翻卷的土浪扬起浓郁的土腥味。
李老汉买来黄牛的两个月后,他找了村里懂行的寥老汉掌眼,给小黄牛看过两回,确信黄牛处在发情期,可以配种了。李老汉高兴地牵着小黄牛去了配种站。没想到,那么顺利,小黄牛刚牵到那头黑白相间的大花牛跟前,不过十分种,便给小黄牛配上了种。
回家的路上,李老汉心里高兴,嘴里还在絮絮叨叨骂小黄牛:"你个贱货,不知羞耻的东西,你就不会拿拿架子,起码你也装装样、撤撤身子嘛,动都不动,巴不得似的,丢人啊,我都替你害臊!"他边嘟囔着,边爱怜地拍了拍小黄牛的脖子。小黄牛"哞"地长叫了一声,仿佛不高兴主人的唠叨。
李老汉道:"噢,现在知道害臊啦,你还好意思。要是怀不上,看你还有没有脸叫。地不好好耕,孩子不能生,那老子要你干啥,嗯?"小黄牛连打了两个响鼻,表示对李老汉的嗤之以鼻。
一个月后,李老汉请人看了,确信小黄牛真的怀上了。他很高兴,当天中午,他甚至喝了几杯酒,他觉得家里已是两头牛的富户了,他不能不像中彩一样的欣喜。
年底,小黄牛顺利产下一头小黑牛,李老汉喜上眉梢。唯一让他不满的是,小黑牛又是一头小母牛,指望长大了当壮劳力用,未免美中不足。但一想,小黑牛又能下小牛,便又释然了,李老汉觉得钱生钱的好日子到了。
两个春秋很快过去,小黑牛已经出脱成俊俏的"大姑娘"了。李老汉成天喊小黑牛为黑姑娘,开始将家里的重活交给黑姑娘,一般轻活和辅助的活交由黄牛来承担。
又过了几年,黄牛已渐渐老得不成样子,好几次再也没能配上种。让李老汉兴奋的是,此时的黑姑娘已经产下第二胎,生了头黑白相间的小花牛,还是公的,李老汉甚是欢喜。回头再一看,作为奶奶辈的老黄牛长满眼屎的双眼,一副老态龙钟的样,他更厌烦。李老汉开始嫌弃起老黄牛来。随后一个月时间里,李老汉多次将老黄牛牵到集市上去卖,但少有人问津,出得价低得没谱。李老汉算来算去,觉得还是将老黄牛杀了卖肉卖皮远远划算得多。
主意打定后,秋季的一天早上,李老汉请村里的屠夫老年前来杀牛。老年说,"我的那把好刀让前庄的海娃借去了,家里这把钝了,你拿去先替我磨好吧,我吃了饭就去。"李老汉答应着,接过老年的刀回了家。
李老汉开始磨屠夫那把约一尺长的杀牛刀,他边磨刀边看着拴在一旁的老黄牛咕哝:"奶奶的,老而无用,又卖不出头,你说不杀你杀谁啊!"老黄牛看着他,一脸悲哀和无助。孙子小胖问:"爷爷,不杀老黄牛,喂着它不好吗?"李老汉朝拇指上试了试刀刃道:"它老了,干不动活了,也没人要,留着它费草料啊,大孙子。"小胖说:"爷爷,非杀它,你把老黄牛的眼睛蒙上吧,你看它多可怜。"
李老汉笑了:"唉,大孙子还是软心肠呐,人不能太心善,人善被人欺啊,知不知道?"小胖懵懂地摇了摇头。李老汉磨了一阵,又试过几次刀锋,发出嗞嗞声,觉得可以了,遂将刀放在条凳上,便去牵老黄牛。李老汉嘴里道:"老黄啊,不是我狠心呐,你只有这条路了啊,来世再托生为人吧,到了阎王那里可别怪我啊?"
李老汉欲把老黄牛牵到置好黑锅的木桩前,免得屠夫来了费功夫。他使劲拉着老黄牛的缰绳往前拽,老黄牛却用劲往后拖。李老汉继续用力将老黄牛往那口黑锅前拖,嘴里劝道:"老黄啊,你也差不多是人的八十来岁啦,也活够本啦,别怕啊,等会眼一闭,啥都不知道啦,还是早见阎王早托生吧,来来来,别让我费劲啊!"
李老汉不顾老黄牛的僵持恐惧,再度使出蛮劲往前拖拽它。老黄牛突然两只前蹄着地,给他跪下了。李老汉惊讶地看到:老黄牛布满眼屎的双目,刷地溢出两行清泪。李老汉震惊了,"天哪,老黄啊,你这是干嘛?凭良心,我老夯头这些年对你也够可以啦,草料紧好的给你吃,也没打骂过你,你这是何苦?难道让我白养你到死吗,你也对我发发善心吧!"
孙子小胖同情道:"爷爷,爷爷,别杀大黄牛了,你看它都哭了!" 李老汉道:"大孙子,你不懂,它是害眼病了,它哭啥哭?
哞——哞——,这时一个多月大的小花牛长叫了两声,像似在帮"奶奶"求情。小花牛走到李老汉跟前,用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李老汉觉得痒痒的。他爱怜地摸了摸身高仅到自己腰间的小花牛道:"嗯,乖孩子,甭害怕,又不杀你,一边玩去吧。"
李老汉见老黄牛不配合,再没继续用蛮力。他想待会老年来了,定有省劲的办法,还是先把它拴在墙根吧。
李老汉觉得肚子咕咕叫,想起还没吃早饭呢。便去厨房拿了一个馒头吃起来。老伴这时说话了:"杀牛的呢,多会来?"李老汉说"他说吃了饭过来,这都一个时辰过去了,咋还不来呢。"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已经一竿子高。
李老汉觉得求人嘛,再去喊一趟吧。他遂拿了馒头,边吃边往屠夫老年家里走。
屠夫老年到了李老汉家,抡起半截手碗粗的棍子朝老黄牛的屁股上猛砸了几个,老黄牛低吼了一声跳开了脚。李老汉同老年合力,三下两下就将老黄牛拖到支好的黑锅前。
老年让李老汉把老黄牛的两条后腿绑死,自己啪啪啪了几下老黄牛松耷的脖子。李老汉这时注意到,老黄牛的双目两行清泪流得更急了。他不忍多看,连忙催老年赶快下刀吧。
老年猛地凶狠地剜了两眼老黄牛,对李老汉道:"拿刀来!"
李老汉转身去取刀,发现条凳上刚刚磨好的杀牛刀不见了。他问老伴:"哎,你把刀放哪啦?"老伴端着饭碗道:"我在锅屋吃饭,谁见你的刀啦?你放哪的吗?"
李老汉道:"怪了,刚出门前,我就放在条凳上的,这才一会不见了!"
孙子小胖这时从堂屋出来喊:"爷爷,爷爷,刀让小花衔走了,刚你出门的时候。" 李老汉不信,"胡说,小花又不是人,还成精啦,是不是你藏起来啦?快拿来,听话!"
小胖道:"我没拿,就是小花衔走的,我看见的。" 李老汉劝孙子:"那你给爷爷说,小花把刀衔哪去了?"小胖说:"衔着跑外边去了,我端着碗没撵上它,看它跑南面河沟去了。"
李老汉将信将疑,恍惚之际,就见小花牛从院门外进来了。李老汉喊:"小花,过来,是不是你把刀叼走了?"
小花牛"哞"地叫了一声,摇了摇尾巴,撒娇似地跑到黑牛肚腹下拱奶去了。
老年这时不耐烦了:"你们爷孙这是唱的哪出戏,还杀不杀了?不杀我走啦!"
李老汉陪笑道:"老年,杀,咋不杀,这不一时找不着刀了吗?来来来,你先吸烟,我再找找。"
老年面露不悦,摆了摆手:"算了,不吸了,你先找刀吧,我走了,杀不杀把刀还我!"说罢,便头也不回走了。
李老汉骂骂咧咧,满院子找起刀来。他不住嘟囔:"奶奶的,见鬼了,大白天的,难不成变戏法的变走啦?"
小胖道:"爷爷,就是小花衔走的,我不骗你,兴是藏到棉地里呢?走,我跟你一块去找吧。"
李老汉权且相信孙子的话,拉着小胖的手就欲往外走。老伴说话了:"到底还杀不杀了?不杀了,不杀就先把牛松开。"
李老汉说:"等我去找找刀,回来再说吧,不信小花牛还神了,成精了不成,它能把刀叼哪去。"
小胖跟着爷爷,沿着棉地,河沟,平时小花牛能走到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没找见刀的踪迹。
李老汉一直觉得纳闷,那把刀到底去哪里呢?他又问了遍小胖:"你真看到小花衔着刀出来了?"小胖肯定地点了点头。他觉得孙子不可能对自己说谎话,看来小花牛把刀叼走是真的了,那就暂且刀下留牛,先缓它几天再说吧。
此后,全村人都知道了,李老汉家的小牛犊为了救老牛,把杀牛的刀叼走藏起来了。一时间,经由村人以及他们亲戚朋友的口口相传,李庄,李老汉家的小牛犊救老牛的事传播方圆百余里,以至几十年后,人们都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