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开车,莫罗坐在副驾驶。莫罗把车窗打开一半,吸烟。安东说现在不想吸烟,两手握着方向盘。他们行驶到杰佛生镇的主路,路过一个公园。午后的公园……阳光照射在树叶上。公园门口的车站,只有一个公交站牌。没人上车,也没人下车。两个路口后,安东驶向一条小路。青色的围墙让小路看起来更狭窄,两旁的住宅区一片安静,整片街区只有午后的风声。安东感觉到,春天来了,自己的好朋友坐在副驾驶,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可能是幸福,或者是遗忘。
两个人继续走,穿出小径,无数的商店,餐厅,红蓝相见的牌子……,一前一后地出现,然后从反光镜里消失。六十秒的红灯,莫罗看着红色的电子字体在小牌子上流失,他想起,这帕萨特轿车的皮面座椅,反光镜,后视镜,方向盘,脚垫,一切都是几年前的样子。
他们商量着去哪,出门前,他们只说好了要一路向北走,计划里,他们想穿过杰佛生镇的三条大街,两条小径,很多个十字路口,两位数的红绿灯,在路口停留无数个瞬间,看到烟酒商店,百货商店,干洗店,理发店,商场,餐厅。然后是通往郊区的公路,路边的景色…出发前已经遗忘的景色,或许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样子,每一个村民不知道是否安详,是否曾经经历了战争,或者是失恋。现在也不清楚他们是幸福,或是濒临死亡。在那些地方,他们一无所知,一个人都不认识。
他们已经行驶到了乡村路,安东看着地图,都是直线,像是小学时代用尺子画上的直线,这地图出自谁手?又是谁把它打印,销售……每个街区在地图上变成了条条框框,规律的小格子,现在,在这条直线上,一路向北。两个人想象着地图上的黑点,一格一格地前进,整个帕萨特轿车变成一个黑点。像是儿时的电脑游戏。
路边是杨树,杨树的内侧,听不到镇上的叫卖声和汽笛声,安静,神秘的住宅区,不曾被踏入的痕迹。那些牌子上,优雅的住宅区的名字被镌刻,各种欧洲风格的二层建筑,无瑕的墙体,完善的安保系统,每家每户都住着陌生人,安东清楚,还没行驶到村庄。
终于,黑点前进到的区域,有了村庄的痕迹,路右侧的围墙变高了,用青色的大块转头砌成,青色有时候代表了战争或者年代。房顶不再是平的,变成尖顶。房子不再是二层,变成了一层。院子里不再有泳池和太阳伞,变成突兀的天空。路边青色的围墙,副驾驶的莫罗盯着它,好像似曾相识,如果庄稼人的孩子从那堵墙上掉下来,会是什么结果,是庄家人的责任还是孩子自己的宿命。一会儿他否定了自己,因为他从未来过这儿。
黑点已经前进了二十分钟,左边,一片开阔,这是新地带,安东曾来过,眼前的一切又恢复了记忆中的样子,一个维吾尔族的女孩在风中的钟楼前微笑。他左转了,看到一名侍者,穿着制服,挺立地站着,看着眼前驶来的轿车,侍者敬了个礼。他们开了进去,莫罗和安东,一起目视右前方,一个很高的建筑,用他们的词汇量,难以形容这是什么。尖顶,很高,远看细长,楼顶的窗户处镶嵌着一面白色的钟表盘,粗时针指向罗马数字二的位置。指针的顶端,有些弧度,像极了纸牌中黑桃A的标志。维吾尔族女人在那一天的风中,曾经的眼前的建筑大门处,微笑,安东举着相机给她拍照,一会儿,这对情侣离开后,他们回到杰佛生镇第一大街的清真餐厅吃饭,夜晚,他们抱着入睡,维族女孩难以入眠,他亲吻安东的额头,为他拉上窗帘,让夜幕无法笼罩着他。那些黎明色的路灯灯光,透过窗帘照在木桌上。记忆中,风吹树叶的声音让那一夜的睡眠更加真实,更加难以捕捉。安东对莫罗说:现在,我很难定义和麦丽克扎提的关系了,有时候,关于她,我感到烦躁不安……我想起这东西的名字了,叫钟楼……安东指着钟楼说。
停车场快满了。几名妇女,穿着运动装和休闲鞋。带着巴拿马风格的草帽,抱着自己的孩子,打开车门拿出喝剩一半的矿泉水。孩子,母亲,总是这样。安东和莫罗走在石子路上,眼前是一大片草地,大片的绿色。两对情侣正坐在长凳上。安东说这里曾经有动物,具体的品种,他记得有长颈鹿。现在的草地上除了石头和几尊仅供孩子们欣赏的动物雕像,只剩下风和草地。安东给莫罗拍了一张照片。
几栋二层的别墅,在草地的深处,那里有人居住吗。曾经有人居住吗,以后呢。安东和莫罗走走到一栋别墅前,精美的房子,反光的蓝色玻璃,棕色的屋顶,厚重的木门和木制台阶。木制台阶在房子外侧,很明显,房子建在了有些凹陷的草地上。他们走上楼梯,看到了平整的院落,几个中年人,三十五岁左右,正坐在院落中的小圆桌旁,用透明的玻璃杯喝水。安东和莫罗总是并肩而行,这几年,准确的说,是五年,他们莫名其妙地一起度过了五年。莫罗想起安东说的长颈鹿和钟楼前的维族女人,那些曾经的照片还在吗?他没直接提问。而是想起自己的好朋友安东和麦丽克扎提的一顿晚餐。他意识到当时他也在场,那是一个露天的院落,深冬里的院子,院子里都是当地人的口音,他们一句都听不懂……在杰佛生镇往南三百里的一个小城市,那个城市和油田有关。那顿晚餐一共四个人,安东,莫罗,麦丽克扎提,还有一个人,是他,被遗失在那些日子里的林赛德。现在,别人应该已经叫他林赛德先生了,或者是小林赛德的父亲。那晚,在莫罗和林赛德的见证下,安东向麦丽克扎提正式表白。
莫罗说,我想起了林赛德。
安东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当时我们三个都认为,今天站在这里的应该是三个人。
安东的电话响了,他看了看屏幕,阳光刺眼,钟楼的楼顶,传来三下钟声,旷大的草地上没有任何回声。
他挂掉电话。
莫罗问他,是谁?
安东说,麦丽。
安东向莫罗讲述了那天,他们在这里的情况。安东说:那天,或许是去年,也可能是前年,我忘了。那天,我,麦丽,还有另一个朋友,豪斯,我们一起来的这儿。麦丽在这拍了不少照片,豪斯一路上说个没完,向我和麦丽介绍这里的每一处景色。很久没见到豪斯了,现在,我愈发不喜欢和他交往。
莫罗安静地听完,豪斯,一个耳熟的名字。莫罗想起安东的钱包,他总拿安东的钱包开玩笑,说那是一本封面磨成牛皮纸色的旧书,里面只夹着你的身份证。在旧钱包的夹层里,放着一张褪色的拍立得照片。照片里,安东和麦丽正在拥抱,微笑,麦丽仰着头,安东低着头,她像一只麋鹿,栖息在他的怀里。照片照的很成功,采光也很好。背后的景色让人难忘,夏天的树林围着几座漂亮的房子,戴着草帽的园丁正在除草,还有几只长颈鹿的身影。最显眼的是,一座建在草坪中的哥特式钟楼。
他们走到标识牌的前面,牌子上写着:弗农小镇。字体下面是地图。
他们按照地图,走到最近的一处标志物----地图上写着中心广场的地方。几排长凳和圆桌散落在广场的每个角落,眼前是一栋三层的蓝色玻璃建筑,充斥着现代文明的气息。蓝色玻璃反射着阳光,和每一个来访者的影子。广场上大概二十多人。情侣们,彼此拉着手,家人们,保持着家人们应有的散步距离,有个年轻的男孩子正在对着玻璃梳理自己的头发。所有人,迈着懒散的步子走进这栋三层建筑。
莫罗说,我们进去看看吗。
安东说,去看看。
莫罗说,那时这里是干嘛的。
安东说,那时候还没有这栋房子……
他们迈进去的一刹那,莫罗和安东都感到眩晕。墙壁上贴着金色的墙纸,一盏庞大的玻璃吊灯垂在屋顶正上方。数不过来的皮质座椅,还有一张充斥了整个眼球的黑色帷幕。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走过来。
她问,您是否要参观?
安东问,这里是干嘛的?
女人说,售楼处。
安东和莫罗离开了被金色墙纸环绕的空间。黑色帷幕再也看不见了。开阔的阳光和草坪,四月的微风,又向他们袭来。
售楼处的后面,几座二层的别墅已经建好了,他们透过玻璃,看到里面精美的装修,大多是木质的色调。淡黄色的木质地板,米白色的墙壁,蓝色的大落地窗。有一栋的院子里,装了一个小泳池,泳池里已经蓄满了水,淡蓝色的瓷妆正在水底沉睡。
莫罗想起了二零零二年的深冬,安东带他去了一栋别墅。那天,也是安东开车,他们驶入别墅区的时候,有个侍者向他们敬礼。那个侍者和今天的侍者是一个人吗。莫罗想起车子驶入别墅区时眼前的大牌子,一块偌大的青色巨石,上面雕刻了三个大字“富力湾”。那晚,莫罗,安东,还有两名老人,一个孩子,两个中年人……或许是四五个中年人,他们一起共进晚餐。晚餐还没开始的时候,老人拿出一个小箱子,纸质的小箱子,上面印着红色,或者蓝色的图案……里面是啤酒,老人告诉莫罗,市面上再也难以买到这种啤酒。
吃饭时,莫罗几乎自己吃了一条鱼。他想起安东很爱吃桌角的鸡肉。这些饭菜是谁做的,是饭桌上那个长脸的老女人,还是漂亮的中年女人。中年女人为这一桌人拍了照片,她用的是一种名贵的相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莫罗好奇自己在照片中的样子,他还记得自己在那天穿的白衬衫,灰色西裤,棕色的猎装夹克,这些衣服衬托出他消瘦的体型。
莫罗说,富力湾,朋友。
安东说,富力湾,没错。你还记得?
莫罗说,那晚,我第一次住在大房子里,就是你带我去的。
安东说,现在你也住进大房子了。
莫罗说,他们还好吗?
安东摇了摇头,拍了拍莫罗的肩,两人一同继续向前走。
四月的风,阳光,微微颤动的淡绿色树梢,穿出毛孔的汗液,这一切让安东感到口渴,他想找一个陶瓷杯子,喝口水,然后在地上摔个粉碎。他们透过玻璃,看着别墅里的一切,任何参观者都能看到的景象。室内的沙发,地板,油画,崭新的玻璃杯,全都安然无恙,他们感到一股陌生,一会儿又变得熟悉,眼前的玻璃就像过去的时间,让人看得见,却不到。
莫罗想起,富力湾的主人,是安东的姑姑,那一晚的面孔和那些人的身份终于在今天,某个四月的某一天,和记忆中的脸孔一一入座。那一晚,莫罗感到陌生无比,却不想离开。因为他甚至体验到了幸福的感觉,在那个荒谬的年纪,他和安东混迹在城里的那些烟雾缭绕的酒馆里,从来没在夜里两点钟以前进入梦乡,只能靠麦当劳的廉价汉堡充饥。在十二楼最西边的宿舍角落里,两个人带着酒精遗留的片刻清醒,女人遗留的热烈欲望,不知道第二天,或第三天,在那想狭小的行军床上醒来时,自己是否还活着……
最后,他们逛遍了整个庄园,只剩下一个建筑-----一群教堂。他们在教堂前停留片刻,教堂还没开放,透过崭新的玻璃,莫罗看到里面还在装修。在角落里,放着一个落满尘土的油画架。
莫罗说,我们要是住在这,也挺好的……
安东说,没人会直接说喜欢这里,但绝对不会有人讨厌这里。
莫罗说,住在这的话,我们可以像学生时代一样不分开。
安东说,一定的。
他们离开了这个庄园。一路继续向北。太阳待在天空中三点半的位置,路旁恢复了一排排的杨树。
几公里后,道路宽阔,车流,行人,都变多了。这是另一个街区吗?另一个镇的中心吗?安东减速,避过对面来往的一辆辆货车。
到哪了?莫罗转过头问安东,从自己迷彩的猎装夹克里,拿出香烟。
布尔时大路口,有印象吗?安东说。
莫罗看着街边的建筑,几栋高耸的公寓,公寓下一层的底商楼,几乎涵盖了生活中所有方面的店铺。店铺上的牌子颜色,基本和杰佛生镇的一样。
这里是住宅区?莫罗把烟吐出窗外,问安东。
是住宅区。安东说。
以前咱们一块来过这吗?莫罗说。
来过,路过过,更准确的说,是接人。安东说。
接人。又接了谁?是谁让莫罗的印象如此模糊……是某个被自己遗忘的熟人,还是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无数人,无数人的脸孔,都让人难以捉摸。如果宿命是这样安排,遗忘,或许是对一个人最后的缅怀。豪斯,比格波西,让,迪克,莫罗想起一串名字,尽力让这些名字和布尔时路口产生关联。他想起和安东大学时代的一个夏日,那是他第一次来到杰佛生镇。杰佛生镇,身边老朋友安东的故乡。那时,两人形影不离,安东把莫罗带到了自己长大的地方,那些杰佛生镇被记忆封存的第一大街,第二大节,第三大街。河东的住宅区,河西的住宅区。迪莱大酒店,久鸿台球厅,杰佛生镇的大湖,那个当地人叫水库的静谧之地。今日旅行时路过的公园,还有门口的980路公交站牌。
在杰佛生镇的第一个晚上,安东向莫罗郑重介绍自己儿时的朋友们,豪斯,比格波西,迪克,让。豪斯是短发,个子不高,带着上宽下窄的眼镜;让,那个喜欢沉默不语,总说自己心情混乱的男人;比格波西,把一切简单的事复杂化,酒后喋喋不休……还记得他那晚酒后的脸色。让和迪克总是在争执,两人互相否定对方是男人的事实。当时的那辆帕萨特轿车,发动机还没有嗡嗡作响的声音。杰佛生的伙伴们欢迎莫罗的到来,提议晚上一起用餐。莫罗欣然同意,晚饭前,豪斯告诉安东,豪斯的女友也要参加这热闹的晚餐,但女友住得很远,需要安东开着帕萨特轿车去接她。他们一行人从杰佛生镇一路向北,驶出十三公里,豪斯的女朋友正在一个名叫“时来运转”的便利店门口等他们,便利店的字体是红色的,门口的小黑板上写着一些特价食品的名字,粉笔字很明显,是小学时候的启蒙老师写上去的吗?屈臣氏苏打水只需要3.98元。她嘴唇很厚,但人很瘦,和豪斯很般配。她手里拿着一瓶易拉罐可乐。回城时,莫罗好奇地看着眼前的街道,行人,一切对他来说(一个十九岁的少年),都是崭新的。眼前,显眼的蓝色路标映入眼帘。上面用白色的油漆写着几个简陋的大字:布尔时大路口。
我想起来了,接豪斯的女朋友,就是这儿。莫罗说。
你记得可真清楚……我的朋友。安东说。
那时我们才十九岁。莫罗说。
是呀,朋友,那会儿我还不认识麦丽呢……安东说,阳光迎面而来,安东戴上了太阳镜。
这个女人改变了你的青年时代,老弟。莫罗说。
安东转过头,太阳镜挡住了他的眼睛,甚至是整张脸的上半部分。安东对着莫罗笑了笑,然后拍了拍莫罗的肩膀。他笑着,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我现在也没老。因为时间的缘故,莫罗的眼前好像不是两个黑漆漆的太阳镜片,而是朋友安东的那双眼睛,浅棕色的瞳孔。他太熟悉了……十八岁两人第一次见面,他就已经铭记这双眼睛。从青年时代---------两个人刚走上文学之路的年纪,莫罗就称那双眼睛为“阿尔贝-加缪的双眼”。
豪斯现在是什么工作?莫罗问。
警察。安东说,语气很快。
他还好吗……莫罗问。
不清楚。安东说。
有些人曾在我们生活中多次出现,而我们当时甚至没有察觉到,莫罗说。
那我们现在就听一首查克-贝利的“你永远不会知道”吧。安东的右手手指触碰到了车载音响的“on”按键,然后,车里响起爵士乐。他接着说,这首歌……1994年的《低俗小说》,记得吗?里面的乌玛瑟曼在影片第二段跳了一段舞,背景乐就是这首歌,我当时还不知道名字,也不会用电脑搜索,应该是高中年代看的,我记得当时我步行去了第二大街,也就是河东住宅区附近的一家音像店,遗憾的是忘了店名叫什么,我拿出这部电影的海报,给老板看,幸亏老板是个内行,把这首歌的磁带给了我,我身上的钱没带够,他说下次带来给他,当时我想,我才不会给你,还要走这么远的路,我只是个叛逆的少年,能给你补尾款吗?可怜的傻瓜。那天,老板告诉我,他最爱的导演,就是昆汀-塔伦蒂诺。
安东低沉的嗓音和车里的音乐混合在一起,莫罗感到困倦。他笑着回答安东:所以说你现在还欠那个老板钱呢……
安东说:没错,朋友,再看见他的话,我就把钱还给他。
莫罗说:应该见不到了。
莫罗思考着安东高中时代的故事。下午已经过去了一半,太阳透过车窗,没有保留地照射着他,还要多久,太阳会到达地平线的位置?当时是谁陪安东去的音像店,让?迪克,豪斯?还是沾了酒精就会脸红的比格波西?高中时代……或许是安东自己去的,在那个年纪,在朋友面前很难拿出乌玛瑟曼躺在床上的海报……
路标显示,距离杰恩盛镇的大湖还有三公里。路边人烟稀少,没有孩子的打闹声,看不见红红绿绿的牌子,乡村路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树叶和发动机的沙沙作响,就像漫天飞舞的无数张纸牌。
安东转到一条小路,路上都是石子,高低不平。轮胎和石子碰撞的声音,还有不可预测的颠簸,让莫罗心烦意乱。汽车碾压着之前的胎痕,几分钟后,上坡,左拐,莫罗和安东看到了新景色。
大坝的左侧。杰佛生镇的大湖一片蓝色,莫罗仔细辨认着,他认出那是儿时色彩板上介绍的淡蓝色。淡蓝色非常静谧,偶尔有几只鸟在淡蓝色的中心片刻停留,然后飞向属于它自己的淡蓝色之地,留下一圈圈波纹,像是地球最后的夜晚里,流动的年轮。年轮扩散,随后消失,水的张力让人恐惧,让人无时不刻不在联想优雅。岸边没有钓鱼的人,他们此时此刻应该都在对岸,名叫克里斯提的湖边山庄的某个楼层里,正在把一个个尼龙包带扛在肩上,希望他们不要忘记渔夫帽的作用,四月的阳光让人倍感焦虑……湖中长着一片水杉树,水杉遮住了湖中虹鳟鱼脊背的颜色,让人看不清那些水中生物的足迹。湖太大了,莫罗望到湖的尽头,已经到了杰佛生镇最北边的山脚下,对面的山峰和阳光,都喜欢扑面袭来,沉默地袭来。不知道如何才能度过这片湖水。他想象着和安东一起乘船的样子,快艇,皮筏艇,木船,任何水上的工具,他都愿意接受,一艘船里坐着两个男人,岸边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没人知道他们从哪来,他们在水中看着一片片水杉树,布满青色小石子的岸边,泥黄色的土壤,跟随静谧的淡蓝色一起停滞的空气。以及所有人。无论何时何地,有些事必将汇合,记忆和遗忘,他们会给你一个体面的答案。那些人一定会猜测他们的终点是安地菲斯的群山脚下,在那里,好像所有事都被一一定格,时间不再流动,生命不再像沙漏中灰色的沙土一样缓缓流失。随后,在对岸,他们像个对任何事一无所知的孩子,躺在湖边山庄的某个房间里安然睡着,门口的侍者也随着鼾声渐渐消失。
可惜我们没有船,朋友。莫罗说。
有船该多好,安东说,他浅棕色的眼睛注视着对岸。
我们回去吧,莫罗说,该吃晚饭了。
你想原路返回吗?安东说。
原路返回吧,莫罗说。
此时,太阳所在的天平已经向下倾斜,莫罗的手机响起节奏单一的铃声。
莫罗用手护着屏幕,阳光让人看不清。
是谁,安东问。
是麦丽……,莫罗说。
朋友,别说和我在一起,她想找到我……她可能认为咱俩正在一块呢,被她猜中了。安东说。
听你的,莫罗说。
莫罗接通了电话,电话里,一个女人带着有些僵硬的口音-----是麦丽克扎提。莫罗有些紧张。
喂,麦丽,很久不见……莫罗说。
莫罗,最近怎么样?我有急事找你。女人说。
怎么了?莫罗说。
安东和你在一起吗?他已经两周没接我的电话……麦丽说。
安东,我的老弟,他没和我在一起。莫罗语气坚决。
噢……那好…没什么别的事了。麦丽说。
见到他我会告诉你的,麦丽,放心吧,他不会出事,他会照顾自己。莫罗说。
噢……谢了…莫罗,很久不见,我是说,我很想念那会儿。麦丽说,电话里传来轻微的抽泣声。
麦丽……你失去他,人生不会不同……莫罗说。
我不想听这些了,莫罗,如果你见了他,或者他接了你的电话,你能告诉他,我真的不想结束,我不忍心让我们成为陌生人,我每天都很痛苦……你明白我不能没有他……麦丽说,电话里传来阵阵抽泣声。
通话已经3分20秒,现在,两人都沉默了五秒钟。安东站在莫罗身边,看着湖的对岸。莫罗观察着安东,在这五秒钟的沉默里,莫罗像是在经历一场无可避免的审判,他想听到对话内容吗?我应该告诉他麦丽哭的很严重吗?我该怎么安慰麦丽,以便赶紧中断这场审判?安东就站在眼前,他那谜一样的双眼……我的老弟,他什么动作都没有。
我一定会转达他的,麦丽。莫罗说。
谢了……莫罗,那你先忙吧。麦丽说。
…………随后,莫罗听到了电话里无止境的嘟嘟声,她挂了。莫罗僵硬地站在原地,他想把手机放进裤兜里,却才意识到,如果他不按下“挂断键”,这烦人的声音会一直响下去。
老弟……她说她很想你……莫罗说。
我们总是吵架,我想与她分开。安东严肃地说。莫罗观察到安东的眉心距正在缩短。
她让你很不舒服,老弟。安东说。
一想到以后的路她自己走,我还是不太舒服的,不得不说……安东说。
老弟,我想让你开心,像一前一样快乐,想让你解脱,在一起不开心,那就分开吧……你不该这样。莫罗说。
现在两个人开始沿着河岸并排向前走,步调缓慢,一致,像是当地的庄稼人劳作后一起回家。
我会给自己一个答案的,用最快的速度。安东说,说着,他拍了拍安东的肩膀,好像他生怕自己身边的朋友会随时摔倒。
我们……老弟,我们与其在爱里忍受,不如在落寞中回忆。爱不是以时间为单位度量的……莫罗说。
安东沉默。他把手搭在了莫罗的右肩,他走在莫罗的左边。莫罗意识到,现在两人的体型还是像多年前那样相似。
有些事在一定的时间内,就该结束了。莫罗接着说。
某种程度上,我算是个懦夫……安东说。
老弟,有的事放弃也没关系,莫罗说。
我会选择一个恰当的日期与我的妻子谈谈,安东说。
好了,很多年以后,我们的子孙,会在这儿一块钓鱼。莫罗微笑着,也拍了拍安东的肩膀。
两人一起回到车上,随着发动机的轰鸣,车里又响起爵士乐,莫罗有些迟疑,现在时分,太阳已经快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这首爵士乐还是刚才那首吗?毫无疑问,是同一首,他觉得阳光在戏弄他,让他对一首歌有了两种感觉,在两种太阳光下。
困了就睡会吧,朋友,安东对莫罗说。
莫罗已经把眼睛闭上了,没有回答。安东关上音乐,车里恢复了平静,这次安东绕路了,看着昏昏欲睡的莫罗,他选择绕过石子路。
你干嘛给那个司机十五块钱?莫罗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睡着了,不知道是梦境还是入睡前脑中的迷雾,随着麦丽,自己好朋友的妻子的说话声在大脑里的回音越来越真切,他肯定自己没睡着,并且他不困了,因为那段场景非常真实,仿佛是昨天。
确实,那件事发生在二十二岁,他又确定了一遍,二十二岁,一个难以形容的年纪。总之,他现在在词典里找不出哪个词可以形容二十二岁。二十二岁的九月,他,安东,和麦丽,三个年轻人一起去了一个浪漫的城市,那时,安东和麦丽……大概只能用甜蜜形容,那天的中午,他们三个一起,莫罗在前面拿着行李,安东和麦丽手拉手。莫罗自己走的很快,安东和麦丽走的很慢,在站台上拉开了十几米的距离,别人大概不会认为他们同行……火车开了三十五分钟,安东和麦丽一路上一直在说话……下了火车,他们看到火车站前的中心广场,贯穿整个城市的一条河,岸边的高楼,名为意大利建筑群的街区,花草簇拥的啤酒花园,教堂前吹萨克斯的长发男人,牌子上的西班牙语和法语字体,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自带下午茶和各种甜品的银行,穿着白色猎装的侍者,马克西姆餐厅,一个被各种风格咖啡厅环绕的体育场,当地人用来盈利的复古马车,无数个一百年以上的窄街和二层建筑构成了这座城市的正中心………那天晚上,他们在一个名叫花语的餐厅用餐,然后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的奇怪口音让三个年轻人笑出了声,在后座,安东拉着麦丽的手,麦丽捂住安东的嘴,自己却仍然在笑,莫罗在副驾驶,通过反光镜,他看到这对情侣正在大笑……看着司机一脸严肃地数着红灯的秒数,路边的陌生人们正在这座浪漫的城市里散步,莫罗心想,空气里的每分每秒,都完美诠释了中学课本里“罗曼蒂克”这一单词的意思。
他们下了车,到了意大利建筑群里的啤酒花园,刚下车,麦丽亲吻了安东的左脸,用调皮的语气反问安东:你怎么给了司机十五块钱?仪表盘上显示的是十二。莫罗忘了安东当时的回答,可总之记得他们曾经是那样幸福。他们坐在露天圆桌下,穿着白色猎装的侍者给他们点燃蜡烛,放在桌上,九月的晚风……他们跟着空气中传来的音乐声,走到了几百米外的河边,河边别墅前的空地上,一群人正在跳舞,露天的舞池……舞池里的人步伐优雅,放映机里放的是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爵士乐。整座城市的繁华灯光都倒映在河里,河里是两岸所有浪漫的倒影,就像一座在水底沉睡的都市。一艘名为启航号的二层观光游艇正缓缓驶来……那游艇上的景色一定更漂亮……安东拉着麦丽,他们融入了跳舞的人群中,为了看的更清楚,莫罗去了桥上,一座细长的步行桥,桥的围栏上缠着藤蔓和玫瑰。在那里,他听着岸边传来的爵士乐,黑人歌手沙哑低沉的嗓音。从红白相见的舞池中一眼就找到了高个子的安东,还有依附在他怀里的麦丽克扎提,远处看,麦丽的身高正好是安东锁骨之上的位置,安东闭正闭着眼,看不清是否在微笑,此时此刻的一切都预示着,他惬意极了。
车里,安东的手机铃声响了,和莫罗的铃声一样。安东看着屏幕,是母亲。
妈妈,怎么了?安东问。
儿子,你在哪?安东母亲说,温柔的语气。
在回杰佛生镇的路上,你呢,妈妈?安东说。
我在写回忆录……安东母亲说。
一会,安东挂掉电话,莫罗睁开眼,放下车窗,点燃一根烟。
你妈打电话什么事?老弟?莫罗问。
她说她正在写回忆录,安东说。
噢……那可不简单。莫罗说。
随后,车里,两人沉默了几分钟,香烟燃烧殆尽,莫罗关上车窗,风刮进来,带着一点烟灰。
莫罗突然问:你母亲的回忆录一定很长吧?
安东说:她说挺长的。
莫罗说:那她一定会认真写关于你的一切吧?
安东说:会。
莫罗说:那麦丽也会被写进她的回忆录里吗?
安东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