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无公族”基本国策的成型
申生的死讯迅速传遍了晋国的大小城邑,人们对于这件意料之中的事情丝毫都不感到意外,而是静静地盯着公宫的动静,等待着另一只靴子的落地。晋献公自己似乎也在等着这个消息,这是他所期望的结果,却也是他不想听到的结果。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局面便失去了他自己的控制,晋献公此时已经是骑虎难下。
按照春秋时期的惯例,国君及公子的婚姻和生死通常都要派使者通知其他诸侯,晋国太子的死,也必须要通报他国。即便是想一时捂住消息不发,也难保其他诸侯不会得知。而要命的是,太子申生是齐国宗女齐姜的儿子,有说法还认定齐姜就是齐桓公的女儿。若是这种说法属实,当齐桓公知道自己的外孙无端被陷害之后,很难说他不会纠合诸侯联军前来讨伐晋国。因此面对国际上可能会采取的敌对态度,晋国也必须要有一个出自官方的合理解释。而要解决这个内外交困的局面,还必须要维护国君自身伟光正的形象,因此脏水自然要泼到申生的身上。
申生无端自杀又被抹黑成图谋弑君的阴谋家,这件事情国人是心知肚明的,虽然知道原因,却又不能说破,只能在暗地里互相串联。这也就造成了晋国国内人心惶惑,若是对于重耳、夷吾二公子的处置没有尘埃落定,随时都可能发生变乱。太子申生的危机逐渐露出苗头之后,许多人脱离了申生的圈子转而投向了二公子的麾下,这也使得被外放的二公子反而愈发的壮大。这些人暗中勾连,已经将晋国分裂成了三个互相敌对的利益集团,他们分属于重耳、夷吾和奚齐,互相之间都磨刀霍霍,暗中备战。
重耳和夷吾的支持者因为不服膺于骊姬和奚齐,他们在现阶段还有着共同的敌人,为了避免申生悲剧的再次发生,他们很可能会拥立其中的一位公子举旗造反。但一旦其中的一位公子被立为储君,另一位公子的支持者还是会对储君倒戈相向,战乱仍然无法避免。晋国在刚刚进入和平扩张道路刚刚二十年的时候,再次陷入了内战的边缘。即便在献公的威慑之下二公子没能发难,但是当他百年之后,年少的奚齐也根本对付不了这两个哥哥,曲沃代翼那样的故事便还会重演。因此,无论从哪个方面去考虑,此时弭平战乱的最好解决方案,也许就是驱逐或者杀掉外放的这两个公子。
刚刚逼死了一个儿子,紧接着又要对另外两个儿子下手,这让晋献公该如何抉择?如果选择逐杀二公子,他就会背上更多的骂名;而如果选择放纵,当战乱发生之后,晋国衰弱,这个骂名还是无法避免。两害相权取其轻,骊姬陷害申生时所说的“长民者无亲,众以为亲”便是最好的注脚,晋献公只能从大局出发,狠心将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全都杀掉。
在这样的局面之下,骊姬再次进言说,申生下毒之事暴露之后,两公子不告而别,显然他们也是合谋,一定要把他们抓回来审问。于是新年刚过(公元前655年),晋献公就借着这个理由,发兵蒲、屈,去攻打自己的两个儿子。伐蒲城的是寺人披(宦官,又称阉楚),重耳未及抵抗,寺人披已经率军进城。由于重耳不肯回绛都接受问话,于是寺人披便带人追杀重耳,砍掉了重耳的一只袖子。重耳慌忙之下越墙逃跑,越过黄河到达柏谷,随后又沿黄河北上,抵达狐氏大戎的领地。自此,年仅十七岁的重耳开始了长达十九年的流亡生涯。
夷吾在支持者的保护下拼死抵抗,但是第二年(公元前654年),贾华带兵再次攻打屈邑,夷吾无法坚守,弃城出逃到了黄河西岸的梁国。重耳和夷吾出奔之后,晋献公的其他公子知道在国内已经不安全,也都纷纷出逃。
有了这次的事件,再加上之前曲沃代翼和桓庄之族的故事,晋献公深深地体察到公族始终会给国家带来祸乱,于是便下令,晋国不再蓄养公族。从此以后,晋国未被立为太子的公子一律出国留学,不得留在国内,成年之后也不再给予封地,“晋无公族”的局面自此形成,而不蓄养公族也成为了晋国不可动摇的基本国策。
晋献公对自己的儿子如此斩尽杀绝,其目的就是为了保障继承人君位的安定。然而他毕竟已经年迈,在他年轻的时候,诛杀桓庄之族带来的影响还可以勉力控制,不至于产生太大的影响。但是此刻的他精力不足,难免会有些力不从心的地方。逼死太子驱逐群公子的做法并没有稳固奚齐的地位,反而令国内的贵族更加同情申生和群公子,厌恶骊姬和她的儿子奚齐,而献公对此所能做的也很有限。
晋献公二十五年(公元前652年),自知时日无多,为了打消重耳的夺嫡念头,晋献公派里克为帅,梁由靡为御戎,虢射为车右,带兵讨伐狄国(也即是狐氏大戎),在采桑打败狄人。狄人败逃之际,梁由靡劝里克趁机掩杀,但是里克并没有听从。里克因为在申生一事上保持中立,导致申生被杀而自责良久。尽管他也知道自己即便不中立,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是依然感到很是内疚,因此他不想让自己再去犯错了。
更重要的是,里克知道献公已经不久于人世了,献公一死,情形究竟如何,谁也无法预料,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还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于是说道:“我们就吓唬他们一下就行了,不要因为追击招来更多的狄人。”于是便撤军了。一旁的虢射并不明白里克的用意,也附和道:“对啊,我们不追击他们,是故意向他们示弱,这样狄人就一定会卷土重来。”狄人果然前来报复采桑之败,虢射自以为预言了这场战事,因此很是得意。但是在里克的心里,他还有着更大的筹谋,是虢射这样的人永远都无法预知的。
晋献公的终生遗憾
骊姬之乱的另一个影响是,它中止了晋献公韬光养晦所要寻求的霸主之梦。因为太子的死,晋国内部派系林立,卿族大夫都各怀异心,都在为自己的前途做打算,派系之间已经是势同水火剑拔弩张。但尽管如此,晋献公寻求参与中原大事的雄心始终未死,他还是想到中原去会一会列国的诸侯君主们。于是在晋献公二十六年(公元前651年),齐桓公邀合诸侯在葵丘(今天的兰考县境内)举行会盟,晋献公终于忍不住压抑多年的愿望前往葵丘参加盟会。
途中,路遇周襄王派往葵丘参加盟会的太宰周公孔(又称宰周公,宰孔),问明来意之后,宰周公对献公说,“历来齐侯的会盟你都没有参加,这次的盟会你也不必去了。”
献公不知为何,便向其询问。宰周公便向他解释道:“齐侯生性爱炫耀爱表现,对待诸侯采取的是恩威并重的措施,但是却缺乏真正让人心悦诚服的德行。所谓的恩就是施恩,对诸侯大加赏赐。参与盟会的诸侯往往可以空手而来,满载而归,表面上看大家都心悦诚服,皆大欢喜,实则是暗藏危机。因为一旦有赏赐,就存在不公平的问题。人们总是贪心不足,功劳大的总觉得自己得到的赏赐少,功劳小的还总不觉得自己功劳小(可以与晋国的桓庄之族做类比)。他用明文法典来表示信义,却全然不顾礼仪的规矩,把能省的礼节全都省掉了,这是很不明智的。”
这个看法与遵行所谓周礼的人,以及后来儒家的看法一致。春秋末期,明文法典开始流行的时候,很多人都感到“季世”来临了,人们都不遵守礼仪德行的规制,反而要用刑法来约束,真是人心不古了,所以儒家要站出来反对刑法,推崇古制。
但是这种逆潮流而行的做法实际上是在阻碍历史的发展,儒家思想统治中国两千多年,严重制约了中国各方面的发展,这在我们今天是能看得到的。但是当时的人们出于守护贵族既得利益的需要,反对这种做法也是受当时人们认知的局限所影响的。这些问题我会在春秋后期的历史中逐渐去叙述,此处从略。
具体到齐桓霸业衰微的事情上,当时的法制思想不健全,可能会产生一些弊病,但是明文法典却不是导致齐桓霸业衰微的主要原因(看来我还是要抽时间写写齐国历史了)。
而齐桓公对待诸侯的“威”,则主要表现在武力上。宰周公说:“齐侯三次会盟,挽救了三个灭亡的国家(指的是齐桓公‘救邢、安鲁、存卫’的三大功业),向这些有危难的国家施加恩惠。他邀集诸侯向北讨伐山戎,向南攻服楚国,向西则是举行此次会盟。他并不是无偿地为诸侯做这些事情,而是需要人们回报的。齐侯就跟放债一样遍施恩惠,得到他帮助的人都战战兢兢,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他,诸侯肯定不会心悦诚服。从这种种迹象来看,齐侯的霸业已经到顶了。这就好比是盖房子,房梁都已经建好了,又如何再加盖楼层?即便是他还能延续几年霸业,他的影响力也只限于东方诸侯,对晋国产生不了什么影响,你也不必怕他。与其耗费精力去参加这样的一个盟会,倒不如回去好好休整一下晋国的内政吧。”
用典册载明的法令安定人心,会盟时减少繁文缛节却厚施恩德,用来向诸侯表现信义。三次号召诸侯会盟,挽救了三个灭亡的国家,用来向诸侯表现恩惠。所以他北伐山戎南攻楚国,在西边举行此次会盟。就好比修建房屋,已经定上了栋梁,又何必增加承载呢?我听说,恩惠难以周遍,施惠难以报偿。不周遍不报偿,最终是互相结仇。齐侯拿着施惠就像放债一样,这种情况不可能由好结果,也不会有闲暇来理会晋国。就是以后的会盟,大概也会在东边。你不必害怕没有参加会盟,还是勤于自己国内的事情吧。”
晋献公听了宰周公的这一番分析,很是认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参与中原政事的冲动也就此打消,于是他折返回国,再也没有踏出国门一步。晋献公征伐一世,大大地扩展了晋国的领土,但还是因为废立太子的事情中断了自己的霸业之路,最终还是未能实现左右中原政局的初衷,不免也让人为之感叹。然而这一切终究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正所谓成也无亲,败也无亲。晋献公疏远公族的政策就像一把双刃剑,影响的不仅仅是他自己,更是后来晋国的国运,晋国的称霸中原和最后被强卿所瓜分,其根本都在于此。
宰周公也从献公的神色中看出他想要参加这次盟会的心情,他对自己的司机说道:“晋侯命不久矣!晋国有霍太山作为城墙,有汾水、黄河、涑水、浍河作护城河,西北有戎狄环卫。如此表里山河,又有谁能撼动晋国呢?他明知齐侯霸业不久,不关起门来治理国家,却如此轻率地坚持参加盟会,可见他内心是有多着急。心理如此失衡,恐怕很快就会死了。”
骊姬之乱的影响
献公回国之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终于还是撑不下去了,他不得不为嗣君做出考虑。奚齐此时只有十五岁上下,而且与重耳和夷吾不同的是,他一直都生长在宫中,夺嫡的斗争也始终都是他的母亲骊姬在为他操心。因此无论是政治经验还是班子实力,都无法与他的两个哥哥相提并论。
有这两个哥哥在外,奚齐的国君之位恐怕很难得以安稳。万一二公子发难回国夺位,以骊姬和奚齐所能得到的支持,很难得以保全。但是他已经别无选择,只能安排一个自己信得过又有威望的人来托孤授命。想来想去他想到了一直对他言听计从的荀息,于是就命荀息做奚齐的老师,辅佐奚齐继位。
献公二十六年(公元前651年)九月,在位二十六年的献公撒手人寰,荀息随即遵从他的意愿扶立奚齐为君。仅仅一个月后,一直暗藏心机的里克便发动了政变,先后杀死了荀息所扶立的奚齐和卓子。荀息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自裁以报君恩。
荀息死后晋国国内迅速分化,以里克、丕郑为首的一派支持立重耳为君;而以吕甥和郤称为首的一派则支持立夷吾为君。两派之间为了争夺立君的主动权展开了激烈的博弈,最终夷吾在秦国的支持下先入为主,成为晋君,即为晋惠公。
晋惠公上台之后,为了应付内外交困的乱局,先后杀掉了里克和丕郑等支持重耳的大夫,又赖掉了给秦国的许诺,出了一系列的昏招。以至于在他死后,秦国杀掉了他的儿子晋怀公,重新支持重耳为晋君。直到晋文公在位时期,晋国内外的乱局才算是告一段落,也即是说晋献公晚年逼死太子的骊姬之乱,造成的混乱一直延续了二十多年才告平息,在很大程度上延缓了晋国称霸中原的步伐,这些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