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梦

退伍后,始终融不进当下,记忆也像尘封的案卷无从找回。在这儿,失去意识可不是个好兆头。不过未来可期,我还年轻不是吗?

酒店还是走时的样貌。满是伤痕的大理石还有早已磨光的红木表面恰如其分的勾勒出一个地处偏远乡村,也是唯一一座三星级酒店的真实模样。本来只是一栋15层的独立建筑,现如今,旁边还要加盖两栋更加低矮的度假酒店。实在想不出即使在旅游旺季,入住率都不及一半的酒店,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的荷包。

门口新修的柏油路被连日来超重的货运卡车摧残的体无完肤,已然没有了往日骄傲的,阳光下崭新油亮的蓝黑色。周围的枝叶都附上了一层扬尘,再也没有半点春意,目光所及,尽是破败的土灰色。而我就是在如此光景下谋求的这领位的差事。

鉴于之前在这儿工作过,经理答应先适应一个月之后再升为主管,毕竟离开已有两年,业务难免会有生疏,对于这个提议,我还是很好接受的。家在附近,工资尚可。对于不想远涉,只想重新开始的我来说,一眼看透终局的普通生活再好不过。

新建筑已接近完工,不过院内还是未铺成的土路。如果忽略墙体离地面约15公分的一圈固定用的硬木方,还有四处散落的钢管与脚手架钳,它已是个气派的过时矮楼。没有电梯,楼梯是木质的,但扶手和板材的颜色是更是贴近温馨的暖色,和主楼的深红差别很大。而且房型设计也是我从未见过的,除去一楼的大堂和清洁隔间,另外三层都各只有一间客房,约五百平米。设施倒是蛮新的,只是大的惊人。带我参观的经理没有解释为何要如此安排,只是叮嘱我说:

“切记,不要关闭所有灯,定要留下一盏。”

“空房也留?”

“对,空房也留。”他一本正经的说。

对于这样古怪的要求,还是悉听尊便为好,免得让大家难做。现在的我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棱角,只求相安无事,听话与服从是士兵所擅长的,有些答案还是不要过于纠结。

“一定是有不方便告知的原因。”我想。

驾轻就熟的工作流程让我笃定之前的确做过,而且不赖,职位尚不可知,也无所谓。朦胧的记忆仍笼罩在雾霭当中,如镜一般光洁,却总也擦不掉那近乎嘲弄的雾气。

“别挣扎了。”黑暗中的低语重复道:“别挣扎了。”

新的一天很快结束,依旧没有客人。你说,谁会入住这样一个酒店?房价接近五星级,却连门口的路也不想着修一下,这下连主楼也没客人了。哎!这时还把我招来,莫非失了心智?想着,走着,不小心关了四楼的最后一盏灯,瞬间,世界便完全堕入黑暗之中,脚下的地毯也逐渐开始下陷。只得赶忙扶住墙面,奈何怎样按下开关都无济于事,焦急的四下张望,想寻觅出一丝微弱的光,却只能听到塑料按键的开关声,以及疯狂的眨眼所带来的粘滞感,四周是死一样的寂静。此时楼下突然传来响动,声音有些异样,如钢筋竭尽张力极限那般吱哑低吼,地板也渐渐开始颤抖。待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赶忙跑到了楼梯口,不料主楼梯无一例外,正中全部被拦腰截断,碎裂的木条还在空中颤巍,只能隐约看到对面的缺口,像是被什么砸断的。抬头一看,天花板也不知所踪。

“也许是因为太黑了吧。”我自言自语,底气稍显不足。“怕不是乱入进了恐怖片。”稍加思索,确定天花板还在,只是因为黑暗太过浓烈,不然怎会看不到星星?

“暗夜无星。”脑海中,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好啦,你闭嘴。 ”我不耐烦的叫道。

捡起一块碎木,扔向对面,只听“嘭”的一声。还好,大致确定了下层楼梯的间距,不算太远,可以跳过。刚想起身,又觉得不对,扭头摸到了走廊的沙发,起下两块沙发垫。这时,走廊尽头又是一阵低吼,赶紧把沙发垫抛向对面,紧接着就跳了过去。

同样的方法,不知试了几次,膝盖磕破了皮,手也有些刺痛,只是看不见伤口。终于,顺着墙延摸到了酒店大门,用力一拉,浓郁的黑暗便撕扯着彼此向后迅速退却,是光,我再次见到了光。

惨白的月光下,映出皮肤满是伤痕。提起仅剩的一个沙发垫,放在不远处的原木旁,倚靠着坐下。

今夜确实没有星星。

黑洞洞的酒店没有一丝光亮,玻璃背后的黑暗中似乎隐藏着无数双窥伺的眼睛,充满了不安的悸动。仿佛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席卷着死寂,将邪恶的触手伸向现实。

“今晚的事也太扯了点吧,出门前还特别注意了门口的窗户,月亮明明这么大,光却怎么也透不进来。”

算了,还好没有失去意识。

儿时的我特别怕黑,夜路是从未一人走过的。每次关灯前睡觉都要咒骂安装工为何要把开关设置得如此之远,三米,三米啊。今夜恐怕走了不止三百米,看来还是有些成就感的。

想着给经理打个电话,但感觉和谁说起都是不会信的,遂只是简单通报了开关故障,也可能是断电,支吾半天也没能描述明白。

听罢,经理淡淡的说:

“是关掉了所有灯吧。”

“没有。”我解释到,“只四楼一层。”

“一层就已足够。”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没事,回家吧,早该下班了。”

“对了,还有,明天晚班,多睡会。”

几乎一夜无眠,脑海中一直回想着走廊内那近乎活体的黑暗。昏昏沉沉,醒来又睡去,依稀可以看到一席黑白相间的条纹睡帘在眼前恍动,有微弱的,那种老式白炽灯暖黄色的光线透过,抬手想把它拉开,不料手腕在半空中一软,轻轻的落在了毛毯上,再次陷入了混沌当中。

醒来已是下午四点,头疼欲裂。发觉离上班还有不到两小时,赶紧脱下睡衣,给伤口重新换了一遍创可贴,

“昨晚真是死里逃生啊。”我半开玩笑的说。“自己都能把自己玩死,哈哈。”

屋内是暗褐的色调,没有半缕阳光透入,估计是阴天吧。喝水,冲澡,吃饭,终于完全醒来。看父亲还没下班,留下字条便早早地离开了家门。

夜幕提前降临,一如昨日的深蓝色,只是色调浅些。月亮刚升起没多久,但散发的光芒却足以拨开斑驳的云雾,最终将其驱散。夜,是月的领地。

昨晚的经历已经让我对天气异常提不起兴趣,随它们开心好了。一阵冷风吹过,只穿了一件短袖的我紧忙加快了前进的脚步。打卡时不过五点半,接待大厅却已人满为患,多是大包小卷的家庭旅行团。哭闹的孩子声嘶力竭的宣读刚刚撰写的自由宣言,家长们也在你侬我侬,竞相争夺分贝的控制权。看这这架势,怕不是要住满吧。突然,所有孩子整齐地转过头,边哭边冲我笑。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说是笑,也只有嘴是半咧开,脸上并无其他表情,泪水从嘴角慢慢渗入,短暂停顿了一秒又恢复正常。

霎时,一股电流从脊背蹿起,直达脑干,顺着毛细血管均匀的铺满头皮,麻酥酥的。等回过神来,再也不想掺合这奇异物种的怪诞行径,狠狠地摔了门,扭头便拐进了更衣室。

“啧啧,真他妈吓人。”

果不其然,今晚所有客房都住满了人。包括刚刚营业,昨晚差点闹出人命的四层楼宇。经理依旧把这个任务予任给我。

“不用担心,能够确定接客就不会有问题,放心。”

“好的,本来也没多大事。”我故作镇定的说。

然后用礼貌的微笑送走了他。

“我信你个鬼啊。”

其实,怕到是不怕的,毕竟每次领位身后都会有六七名客人,东瞅瞅,西看看,对这500平米的巨型房间充满了好奇。而我则担任他们的向导兼管家,给他们讲解,最后交代呼叫器的作用:

“对,是这样的,如果您有什么问题,按下它,我立马就会过来,祝您入住愉快。”

关上房门,总算松了口气,几乎是顺着扶手瘫坐在地上。心中的疑问再也按耐不住:

“他们,是人类吗?”

不要以为我总是大惊小怪,如果和我身处同样的境遇,你也许会崩溃的更快。开始还算正常,按照流程,办理完入住需直接带客人进入指定房间,如果有空余也可以按照客人的喜好挑选。问题就在于,这群“人”好像真的有些不同寻常。由于主楼的接待大厅和副楼间有五十多米还未修缮完成的柏油路,路中央铺了很多硬钢板以防客人踩进厚厚的尘土中,事先我也提醒过,只是他们好像并不在乎,几人几乎并排走过,扬起的泥沙甚至迷了后面孩子的眼。黑亮的皮鞋转眼就满是磕痕,穿凉鞋的那位更过分,一直把脚塞进黄土中沐浴,生怕沾染上什么不洁的空气。他们只是这样走着,全然不顾沙石的阻隔,硬挺挺的向前,流血了,被尘附着,血肉模糊,依旧我行我素,面无表情。当然,这其实都还算情理之中。最要命的是他们根本不在意是否有光。按理说,下午入住本来就晚,房间没灯,收拾会很麻烦。唉,不,人家都不要求你开灯。进房前还下意识的摸了下开关,和昨晚一样,没有丝毫反应,本想可能会退宿,解释了半天,到头来只换回了一句:

“没事,我们可以的。”换做你,你会怎么想。还有,特别是他们的眼白,简直亮的惊人,置身于黑暗中就像荧白色的感应灯一样忽闪,而且几人总是注视着同一方向,这些怪物只消看你一眼就会魂飞魄散。

“是吗,你别忘了,亡魂无所畏惧。”它铮铮看着我说。

“你可拉倒吧,你那两下子我还不知道吗,是不是忘了害怕走夜路时被班长骂的畏缩样子,我可还记得。”

“时过境迁,我们已不再是当年的模样。”

“也许吧。”

就这样,接待完所有住客,我也长呼了一口气,来到员工休息室准备喝水,顺手按了开关,没想到灯,居然亮了。匪夷所思的剧情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灯光下的酒店设施一片破败,崭新的更衣柜门已锈迹斑斑,如血泪一般从接缝处向下蔓延。刚装好的墙围和瓷砖掉的满地都是,就连落地镜也不能幸免,灰尘覆盖了所有。而就在此时,呼叫器在兜里震动了两次,拿出,显示三楼。

刚一进门,住客就跟我抱怨他们的顶灯一直在闪。

不亮时你们感觉倒还好是吧。

查看配电箱,发现柜门接近锈死,废了好大力气才强行撬开。电线保存的倒还好,只是有处垫片接触不良,拉下电闸,扭紧,推上,轻松搞定。想着让他们帮我看下顶灯是否还闪,谁知怎么询问都没人答应,回头一看,房间空荡荡的,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窗边,依旧看不到月光。

试着推上侧屋的电闸,身后骤然灯火通明。

长舒了一口气,心想。

“总算恢复正常了。”

谁知回过身,看到的仍是无尽的黑暗,只是不同于昨夜,是死气沉沉的黑。

反复扳下,仍旧没有任何反应,回身检查,身后居然又亮了起来。

“妈的,搞我。”

仔细确定过所有接线,转身,刚过180°,世界便再次翻转,转为死寂。

徒劳的尝试并不能挽回什么,生死的界限早已模糊不清,就像光明与黑暗。

呆坐在电箱旁,手足无措。过往的残只片影浮现又溜走。空气的凝重迟滞了时间的涌流,直到完全停下。我是谁?为何在这?疑惑席卷了全部思维。仿佛身处一场整蛊游戏,却总也迎不来结局。全部精力都已用来欺骗自己一切都还好。什么停电,怪人都是你自己的幻想,世界本就是这样运行的。

“不过,我并不属于这个荒诞的世界,对吗?”

“或许。”它头也不抬的说。

剥离,正悄然进行。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睁开疲惫的双眼。能在这里睡去,想必已是无所畏惧。起身尝试最后一次,身后依然灯火通明。倏然,发觉右手边走廊的墙壁上映出六个身影,伴随着凄吟的惨叫声快速向我跑来,我猛地转身,惊恐的四处张望,一片漆黑,但声音并未停止。面对着空无一物的黑暗走廊,惨叫声渐渐逼近,我已束手无策。

“放弃吧,至少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绝不。”

转过身,用灯光再次映出他们的倒影。不知是怎样的仇恨,让他们喊的如此声嘶力竭。这时,不再是空空如也的手舞足蹈,手上已然多了一把把利刃,其中一个不过是个孩子,踉跄着紧跟在他们身后。就在他们距我还有约五米的地方,我绝望的闭上了眼睛,迅速拉下了电闸,世界似乎瞬间重新归于死一般的寂静,连嘶喊的回音也戛然而止。

我杀死了他们的影子。

诚然,我已不想继续这可怖的游戏,但出逃又谈何容易,经理一定知道些什么。

他,也许就是关键。

看着大家都在黑暗中摸索着领位,入住,仿佛已经习惯这刚刚降临的永夜。同事们,游客木讷,毫无生气地在我面前缓缓走过,让我悔不当初,生怕结局已经无法挽回。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忘记留灯的。在造成永久伤害之前一定要让生活恢复原样,一定可以找到方法来救大家。

一定。

行人,在脚下熙熙攘攘。尝试点燃一根七星,顶楼的暖风只是轻柔的拒绝,用手护住也无济于事。调整坐姿,以便缓解有些麻木的小腿,在这和熙的午后,骄阳的热度已有所收敛,远处楼宇间的梧桐,翠绿的如从诗画中刚刚摹出,鸟儿在这还未干透的印记上肆意翻飞,啄食,而我则愉快的晃荡双脚,饶有兴趣的欣赏此刻的静谧,笑的舒爽,怅然,宛如回到童年一般,至少得装作是这样。

看来,我已经很久没有静下心来,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了。

说到童年,也鲜有时间晒太阳。那时的我总是腻在邻家姑娘的炕前,缝缝补补,学织毛衣,不是喜欢,只是出于依恋。因为只有她和我玩,前脚骂完贱男,回头就拜托我帮她找回掉在厕所旁边粉红色的项链串珠。还记得躺在她身旁,听她朗读《时文选粹》,遇到比较煽情的段落总是容易热泪盈眶。她也是,读着读着就开始哭。不会发出声音,只是静静的,热泪滚滚流淌。这样的陪伴直到升入初中才干净利落的结束。有次打电话给她,是她妈妈接的。说明完来意,只是想问下六年级时班主任的电话号码,谁料她妈妈警觉的声音让我瞬间体会到了男女有别,我已经不能随便给她打电话了,即便两个月前还吃过她做的西红柿炒蛋。总之,三年级前的刺绣课是我最有表现欲望的。

眼下的日子逐渐被记忆所吞噬,现实已停滞数月。随着那个念头的悄然出现,加以论证才是每日最最重要的事。从记忆中抽丝剥茧,只为找回真实的自己,不是自己眼中,亦不是他人,而是真正的自己,答案并不乐观。

无解。

该下楼了,最后一日还是不要浪费过多为好,但浪费又该如何定义呢?即使准备齐全,世间未完成的事怕不是还有很多,合理选择才是最优解。比如,早起,收拾行装,看最后一眼太阳,吃心仪很久的日本料理,长岛冰茶,最后一只烟,躺在浴缸中,用自己的方式结束。遗憾肯定会是有的,但,对我来说,这些就已足够。

拍拍屁股,吃力的拉起皮箱。由于电梯报修,无奈只能选择楼梯,走到一半就已汗流浃背。箱子虽说不大,里面却塞满了违禁物品,不想浪费地铁的安保力量,只得老实叫车。

Bad luck!!!

顺利办完退宿,如同顺利的离职一样,没给自己留有半点余地。天依旧很蓝,看着云彩慢悠悠的飘过,心中略微有些焦急。要说急什么,我也给不出具体答案,已经等待了这么久,还差这几分钟不成。

“今天要做的只有“安怡”。”我提醒道。

和司机道完谢。蓦地想起上次送给初中老师的《幼狮》不知她看了没有,这无关紧要的念头一直萦绕在脑海中。打电话问一下?会很奇怪吧,算了,别到时影响到主线任务可就得不偿失了。十年前她和父亲一起将我从堕落的边缘拉回。我很感激,每年都会去看她,并送些奇奇怪怪的礼物以表谢意。她一定很希望我能有所成就,或者说幸福吧。毕竟,不是哪个老师都能做到不抛弃,不放弃,而且还是当时已经无可救药的我,一个忧郁到骨子里的小男孩。

对我来说,她曾像母亲一样重要。

其实我也没想过今天会到来的如此之快,计划也只是匆匆拟定。告别,只对亲近的几人。曾幻想过不一样的结果,也为之努力。谁能料到,那个在初中时代困扰我的梦魇再次袭来,虽已足够坚强,但事实就是,它使我看清了前路。初中时代曾被它彻底击垮,这次,它只是给我展示了众多可能,是摆脱了平日里自欺的思维框架后,再看我的未来。结果就是,没有一条路,是通往想要的生活。

午市的日料店人不多,少了些嘈杂,正好可以烫壶清酒慢慢品就这最后一餐。摊开菜单,不再纠结,终于可以不考虑价格,只点想吃的。

期盼今日已足够久,久到忘记了负罪感。先是点了一盘吉拉多,又要了酒蒸文蛤、赤贝、金枪鱼中腹、甜虾、北极贝、烤牛舌,主食我选了鳗鱼饭。

“告诉师傅酱要少刷一些。”

“还有,你们这的大虾天妇罗用的是什么虾?”我问服务生。

“是活青虾。”她说,“要来一份吗?”

“帮我换成牡丹虾吧,但不要姜泥。”

“好的。”

“这些都您一个人吃?”她惊讶地问。

“嗯,反正又不着急,慢慢吃好了。”

“对了,再来盘鳌虾刺身,虾壳做汤。”

“好的,马上给您下单,祝您用餐愉快。”

挑选这家,考虑更多是离酒店较近,马路对面就是旅途的终点,评价并不十分突出。还好,我要求不高,大部分餐厅都能满足我的味蕾。

生鱼几乎同时上桌,分装在各式盘碟之上齐整地摆在面前。略微调整了它们的位置,把生蚝放在中间,鱼类、贝类环绕在它周围。嘿嘿,大功告成,色彩搭配说不上过分考究,但也足够绚丽。白嫩的生蚝则担负起唤醒这一整桌刺身被赋予的大海的气息。

此时,店内响起了柿子经常播放的的曲目。对了,我是何时开始听日文歌曲的呢?一定是认识小平那会。之前在我爸腐朽的教育观下,曾对日本的文化嗤之以鼻。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直到认识了她,一名日系Girl.每天分享些书啊,音乐什么的,当时还是很想讨她欢心的,尝试着接触,继而转为喜欢,直到现在近四成收藏的音乐都是日文歌曲,太宰治、川端康成、村上春树、东野奎吾的书也不知看了多少本。虽然爱情会结束,但这些是确确实实保留下来的,她所带给我的全新体验。还有她给我写的,真的是超级多的卡片,每一笔都在认真的描绘当时的我们。

她留下的痕迹属实太多了。

每次翻看我们的合照,总能忆起当时不曾有过的美好感受。看来记忆幻化出来的样子要比真实更加美妙。现在学习还是在用她送我的笔袋,明明就是小姑娘用的,一个蓝耳朵粉粉的猫咪。每次拆解都特别麻烦,但总也舍不得丢弃。虽然奶白色的帆布面料已经泛黄,可还是在尽力保护她未曾带走的爱恋。

当初为什么没有对她好些呢?分手前也没给她买上一套漂亮衣服。可爱的,不像那件厚厚的小熊装,而是真正顶好看的衣服。

记得几个月前看语法书时,被动语态那章还有她帮我预习写下的标注,这本书是她最后那天送我的,一晃就是一年半,我却才看到她的留言。逝去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只能用悔恨的泪水加以冲刷。

What have I done…

我咬紧牙关,抑制住濒临崩溃的情绪,但还是没能留住溢满眼眶的热泪。只得假装看向窗外,举起壶獭祭一饮而尽。不想了,还是喝酒吧。

“早く…早く…”

“嗯,我知道了。”

吃饱喝足,饱腹感暂时冲淡了对死亡的渴望。要了一杯扎啤,手拄着台面,边喝边看店里的漂亮女孩。

“走之前得找人做一次,我可不想留下遗憾。”它说。

寻不出这个声音的源头,但确确实实是从脑海中所发出的。

“歪,你这样不累吗?到这个时候还在纠结答案,有必要?”

“是没必要,你告诉我好了。”我不以为然的说。

“答案就是,我是你意识的一部分。你真的以为回归正常以后,那个压抑的自我就自然而然的消失了?No .相对与你的主意识,这个使你停摆的只是发展受到了限制,无法占用资源进行深度逻辑思考而已。”它煞有介事的说。

“也就是说,你是初中时的我,还没发育完全?”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滚,我们共享的可是相同的记忆,只是复杂的理性问题交给你,简单感性的留给我。”

“怪不得我总是陷入自我矛盾,原来是你小子捣的鬼。”

这么多年,你居然从未发现身体里住了两个自己,也是够笨的。”

“那你为什么要现在出来,这副肉体马上就不复存在了,非得让事情变得复杂?”

“我只是想提个建议,为何要大动肝火。”

“早干嘛去了。”我怒斥道。

“不管怎样,你现在也是用我的部分来处理问题,或者说是你较为感性的独立意识。”

“我…”

不和它争。

“它”是长期积攒汇聚,得不到排解的抑郁情绪。在那次“事件”之后,感性这面作为本能顺势滑落在了“它”这部分中,不是巧合,只是借由情绪失控来排解内心的怨气。在最后时刻,是理性决定来杀死这个可悲的矛盾结合体。但罹患抑塞严重的病人是根本无法进行自我结束的,是“它”一直在尝试着,去拯救。

这算是一种病态的拯救吧。

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心满意足地瘫坐在椅子上。叫来服务生,结账。这次是另一位侍者,头上别了一个粉色的发卡。感觉她有些紧张,畏畏缩缩地给了我账单,临走前还送了一大堆优惠券和推荐卡片。看着她稍显稚气的面孔,犹豫了一下还是揣进了裤兜。

铮铮地望向天空,时间定格在那一刻,周围的一切都抛向脑后。晚些时候,我就已不在人世。再也体会不到这潮热的暖风,小贩的叫卖声,还有光,都没了。死后世界的样子尚不可知,但我知道,我已经忘记当初定下目标时的决绝,为什么,要在这最好的岁月了结自己。你还如此年轻,到底是为了什么?

“因为你已经没有了未来,亲爱的。”它说。

“在你下定决心毁掉自己时你就应该想到今天的结局。”

“我不想死。”震彻的嘶吼在脑海中回响。“我不想死啊。”

“你已经被所有人嫌弃了。留在他们身边也只会招致嘲笑,你什么都不是。”随之,它朝我啐了一口。

“你是不是忘记了,在寝室里彻夜难眠,使劲捂住嘴巴,以防被别人听到你内心崩溃的声音。你是不是忘记了,牙齿咬碎了,挣扎着用手狠狠地砸墙,努力闭紧双眼,只想倔强的不流出一滴眼泪。这些你都忘记了吗?你难道想此后余生的每一个夜晚都像这样度过?你就是这样的,接受现实吧,你已经选定了你要走的路。”

“对啊,我选定了自己要走的路。”

此时,人流在面前自然地分叉。低垂的目光使所有景物都黯然失色。灰蒙蒙的天空下,云是那样惨烈的白。人群中的一张张脸仅仅只是模糊的背景,没有一丝表情。走过,擦肩,再也不会相见。

终于,走到了人生中最后的十字路口。抬头仰望马路对面的高耸建筑,一个近60层的玻璃幕墙在眼前缓缓展开,直冲云霄。今晚,我将在这儿喝完最后一杯长岛冰茶,然后离开。释然,深深呼出一口气,感受心跳带给自己的宁静。木讷迟滞着我的所有感官,甚至连眨眼也变得难以容忍。好想赶快睡去。

霎时,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从我身边窜过,涌入眼帘的色彩瞬间撼醒了我。下意识的用手去拦,但只触到了卷起的空气迅速划过我的指尖。

没有抓住,我心中一沉。此时,人行道是红灯。

我松下皮箱,本能的想去抓住他的衣角。不料却被疾驰的电动车拦住。我迟疑了一下,被骂骂咧咧的司机赶回了原地,现在冲向孩子已然太迟,我到底要不要去。内心犹豫了0.1秒。

“现在你还怕个锤子。”它嘲讽到。“都是将死之人了。去吧,去救他。”

我鼓起勇气,冲了出去。欣喜只有两步就能抱起这个顽皮的孩童,将他平安的带回。刚刚抱起孩子,不料,一阵急促的刹车声将正在转身的我惊醒,完了。我心想。

月光依旧惨白,但那是仅剩下的唯一光源。

经理办公室在主楼的二层,小跑着穿过大堂,却被中央摆放的电视吸引了过去。不似其他房间那般黑洞洞,而是带有一些信号干扰的录屏,播放的就是通往办公室的深邃走廊。渐渐的,我也映入这屏幕中间,上下摆手,确定是自己的实时转播。蓦地,屏幕上闪过一条灵动的形体,全身透明,只有边缘反射出一点点暗淡的灰光。镜头迅速拉近,直奔我的身后。头皮一阵发麻,但怎也不敢回头,渐渐感觉到了气流中浸透的冰冷,眼看就要触及我的身体,奈何就是无法动弹。这时,身后想起了阵阵脚步声,稍显疑惑,就被经理扑倒在了地上。那个灵体飒飒地钻进了电视,屏幕上显现出了它憎恶可怖的面孔。

它在笑。

“要被它抓到,连我都救不了你。”经理松了一口气。

“你是谁?”惊魂未定的我有些困惑。“为什么要救我?”

“我是你的领路人。”

“领路人?”我有些不解。“要把我领到何处。”

“那就得看你自己了。”

啊!真是一肚子怨气都想撒在他的身上。

“那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不着重告诉我,如果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肯定不会那样粗心大意的。你为什么早点不告诉我这会如此关键。”我语无伦次地大喊。

“因为我知道你会搞砸的。”经理一阵狂笑,笑到眼珠黏黏的掉落,皮肤下的血肉逐渐绷紧,绽裂。突然,胸腔中挤出来一个小丑的头颅,顶开了原先的颅骨,喷涌的血液和脑浆溅了我一身,但只剩下部分的,啷当在腰间的嘴依然在笑,啊,哈哈哈…

“你愣着干嘛?还有很多事要做呢。”怪诞的幻觉就这样被经理的质问打破。

“如果你还想回到当初的话。”

紧跟在经理身后,来到了办公室门前。四下一片漆黑,他却能精准地插入,开锁。脚一抵,门应声而开。打开保险柜,经理取出了一塑石像,至少摸着大抵如此。

“带着这尊雕像,回到刚才你领位的房间。用法你到时便知。记住,只有正确的使用才能结束这一切,明白了吗。”经理严肃的和我说。

“知道了。”我如释重负。

月光下,我看到了一尊诡异的雕像。是一只被扭断了脖子的,长着一张人脸的鸟儿。头背在身后,脊梁早已碎裂,两行血泪从眼角渗出。

“这也太恶心了吧。”

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完成这个谜题。

再次回到那个房间,耳边好像还能听到刚才的惨叫。

“唯一能让这个房间活跃起来的方法就是推上电闸。心想,“那样的话,估计我会死的很惨。”

巡视了四周,确定再无其他办法。于是抄起了一只网球拍,心一沉,猛地推上电闸。五个身影赫然立在几米开外的外廊墙上,身后还有一个小小的,深黑的影子。他们没有冲向我,只是催促着身后的孩童赶紧上前。孩子有些扭捏,但还是一步一步地靠近我。直到面前。我把雕像给他,墙上的黑影接过了雕像,而此时,孩童的身影也慢慢开始显现。浅黄的凉鞋,逐渐往上,是深蓝色的牛仔短裤,还有浅蓝的polo上衣。

只是脑袋背在身后。

我忽地退了两步,吓出的冷汗慢慢渗出额头,在这冰冷的环境中使我泛出阵阵寒意。他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只是拿着雕像,歪着头,有些稚气的看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放下球拍,顺势搂过这个小孩。那五个身影依旧那样铮铮地看着我们。刚想让孩子转身,好能看清他的容貌。蓦地,胸口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一摸,温热的血正缓缓流出我的身体。粘连的衣服糊在了伤口上,却也阻止不了不断涌出的血液。接着又是一刀,两刀,无数刀。有些支撑不住身体,瞪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他,喉咙呜呜作响,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就那样靠在孩子身上。他只是不停地刺,不停地刺。

醒来,依旧是夜。手里紧握着那雕像,慌忙地摸了肚子,完好如初。

现在有些完全理不清头绪。

如果说只有正确的方法才能解开谜题,那么答案错误就意味着我会死,然后重来。是这样吗?

“我也不知道。”它在角落里踢着石子,随意地应着我。

撕扯的二胡声在耳边响起,仿佛要给这段宿命般的结局配以背景。

“二楼的房客可真是多才多艺啊。”

又是那个房间,还是那个孩子。这次我直接抄起石像,猛烈地砸向孩子的后脑,他应声倒地。那五人愤怒的向我冲来,我随即拉下电闸,又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不对,还是不行。

醒来。

思前想后,总感觉落下了部分细节。看着手中的雕像,既然和小孩很像,莫非他俩其实本为一体,如果我想看到孩子的脸…奥,我想到了。

前面的步骤依然不变。只是失败的两次给了我些许底气。

这次一定能成。

此时,我蹲在孩子面前,稚嫩的小手在胸前扭捏的拉扯。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温柔的说。

“见过你三次,大堂,领位,还有现在,但始终看不清你的容貌。你一定是对我很重要的人吧。今天,我度过了极不平凡的一日。恐惧,黑暗,始终弥漫在我生活的角角落落,怎么都躲不掉。我想逃离,但不能如愿。现在,我选择直面它,也许可能结局并不是我想像的那样。但我已能够接受。人生在世,又能逃到哪儿去呢?为何不拼一把,看看自己真正的本事。”

说着,我慢慢扭转石鸟的头部。接缝处瑟瑟的摩擦,使得孩子的动作有些机械。是的,他也在缓缓地转过。耳朵,鼻子,眼睛,天哪,我认得他。

不知我们滚了多远,或许只有我在翻滚。感觉不到双腿,只是惯性的转动。胸口闷闷的,想大口的喘吸。只一下,胸腔中的血液便干咳而出,呛到鼻子里,再从齿缝间流下。

一滴,两滴。

刚才还抱着孩子的手现空无一物,蜷缩的手腕在身下无力地摸索,还好,手还有知觉。我勾起后背,用肘使劲撑住地面,好不容易才翻过这已损失多数机能的躯体。

唉,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不清楚是血流进了眼中还是什么,看到的多是黑色,像两个不规则的拼图挡住了视野。能觉察出血正从额上流进头发,没关系了,“这个结局还不赖,不是吗?”

“这么快就把孩子忘了。”它提醒到。

我脑袋轰的一响,想起了刚刚在空中脱手的孩子。人群在向我慢慢汇聚,有的在打120,有的只是凑热闹,车主也跑下来查看。但他们都不重要。匍匐着撑地,疼痛席卷全身,这些都不重要。

孩子,我要看看他。

围观我们的两拨人群渐渐汇成了一群。拖着腿,手肘磨烂了,只消两步的距离我愣是爬了一分钟。摸了孩子的脉搏,没有一丝波动。侧过上身,转而靠在他的旁边。一只小手用力地攥紧,死也不松开。扭转了180°的脑袋在后背啷当着,还有那慢慢失去光泽的眼睛,空洞无神的看着我。

此时,一股血泪从我眼中涌下,痛苦的憋着嘴,将他小小的脑袋紧紧地搂在怀中。

“是我不好,是我不该犹豫的,我错了。”血从喉中咳出,连同口水一起溢出嘴唇。

“求求你,醒过来,醒过来,我近乎颤抖着抽搐。“你不要死啊,该死的是我啊。”

“额…啊!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人群在眼前越聚越多,一个女人突然冲到我的面前,发疯似地扒开我,随即眼睛一黑,便坠入了深渊。

我忆起了所有。

看着眼前的冲着我笑的孩子。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目而出,哭也似的笑着,慢慢拉过他,仔细地看着他忽闪着泪光的小眼睛,充溢的满是感激。

“谢谢你,哥哥。”他天真的声音击溃了我最后的防线。拉过他,紧紧抱在怀中。

“我本能救你的。”哀嚎声中透过的分明是自责。

“不,你不能。”他也轻轻地抱住了我。

“你已经拯救了你自己,放手吧。”

“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

霎那间,周围的一切如过眼烟云,悄然退散,留下的只有满脸狐疑的我。经理从虚无走来,朝我递过了右手。

“恭喜你!”

“因为什么?”我不知该从何说起。

“是时候告诉我答案了。”

“好。”

“即便时光回逝,所有人也都会重回老路。你也不例外,成为自身以外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嗯哼。”

“但是,你的枷锁更为沉重。经历没有经由自身想象的惨痛。你的焦虑,更多是自我折磨,甚至会盖过原谅所带来的满足感。导致已经结束很久的故事仍会不断提起,成为梦魇。自责,已深入你的骨髓。

“那,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那倒没有,你百分之百死了。但临死前,那强烈的,近乎怨念的自责让你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作为领路人,我得帮下你。”

“And?”

“在你构建的牢笼中掺杂了点,也许是温暖的后门吧,至少让你有的选。”经理一脸得意的笑着。

“如果活着的时候有这样的选择就好了。”

“你已在这个黑暗世界徘徊太久了。现在,那扇门打开了,从心底里接受它才会打开。不管怎样,你的罪责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深重。相反,昔日的伤痛已成为过去,你所造成的伤害都已偿还,是时候与自己和解了。”

为什么不能一笑而过呢?

“你会把我带到哪儿?”我问。

“你希望去的地方。”

“总得有个名字吧。”

“撒冷镇。”他露出一丝冷笑。

“去你大爷的!”

“开个玩笑嘛。你看,到了。”

“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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