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农药/鼠药
这个题目,真的是我们心里逃不出的痛。
2014年4月,公公去世的时候,很多真相才慢慢向我们揭开。那是一个关于大多数农村留守老人的死亡的真相。
我在2016年7月,带着牛仔回到老家,住在公公住过的房子,在个人微信上写了这样一段长文:
这里的雨,整个夜晚缠斗不休,时大时小。于是失眠了,开始刷字。
如果说我有多爱这方土地,可能有些假;可是如果说我对这里有多亲切,那一定最真实的。二十多年来几乎年年来访,有时累月羁留,有时待几天时间像风一样从这里刮过。这里的人事物早就绘成地图,嵌入大脑了。这里的人们有一套自已的生存法则,不管我认不认同,也一并像荒草一样长入大脑。
…这个坟墓的主人,五十多岁,其实也不太相熟,应该是这里生存法则的样本。前年回老家过年,还看到他开着拖拉机在河堤上面跑,运输砖头,远远朝我们打个招呼,有些清瘦,毕竟肺癌晚期。去年年底,听说他已役,是拿出事先备好的农药,果断地结束了自己。两个儿子已经成家立业,病痛难捱,安排好了一切,田地里的农事、农业机械设备,以及死后的乐队班子、炊事班子。饮下断肠药前,没留下一桩麻缠事。
鼠药,农药,这几乎是这里人们的宿命,不管是自己主动饮下,还是被急需外出打工挣钱的儿女们灌下。没有谁约定该如何去死,但人们不约而同选择了这种方式。听得多了,自己也亲见亲历了,才突然明白,原来农村每个老年人的床头柜角,可能都藏有一包或一瓶,那是特意为自己而备的。
生而为人,似乎并不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不知道忽然哪一天长大了,明明自已还明眸皓齿、青春正好,可是你有了孩子,你就得为孩子而活!这里人们不说养育孩子或陪伴孩子成长,一般叫“拉扯孩子长大”,可见心有多急切。希望孩子们快快长大,希望他们快快也去结婚生子,完结自已这辈子的人生任务。然后呢?坐等老死。只要“任务完成”,一旦疾病和意外来临,床头柜角准备的那一包或一瓶东西,马上派上用场了。
如果人生本来就如此潦草,不值得高兴,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灌下断肠药,非要绕上一大圈子,让无望的下一代都造出另一批无望的下一代了,才去给自己灌药?如果人生如此狼狈和不值一提,催着赶着叫自已的孩子快快结婚生子,那还叫尽人生责任吗?应该叫作恶或者怂恿作恶吧?
我不太敢说,人生应该如何。我的人生未完,还在摸索寻找中。但我会本能地厌烦这种人生,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已都认定了人生无趣,断肠药是最好的归宿,就最好不要生儿育女;不小心已经生儿育女了,你至少不要指望你的孩子快快生儿育女——这件事,真的无法挽救你。你的生命质量都已经这样了,在你的操作下,你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一定会复制你。
真的希望,这片土地的人们,生于斯,乐长于斯,安老于斯。生命没有统一的答案,我唯有祝福…
“不约而同地”选择农药自杀来结束自己的人们之中,也包括我的公公。其实是很想写公公的死亡的。今年暑假,我一个人住在当年停放老人尸首的房间,总感觉他还躺在那里,甚至在看着我,于是写了村里另一位相似的死者。(别笑话我,真不是胆小。我只是怕上面如此戳心的评价惊扰了他的亡灵。)
2014年3月份的时候,听说公公摔了一跤,我们赶紧寄了一笔钱回老家,让他上医院看看。从来没有想到他这一跤摔得会有多严重,因为上一年就发生过相同的事情:摔跤,寄钱,然后父母自己到镇上的医院治愈好了。
还是感觉到了一些蹊跷,总觉得支支吾吾的两个老人在掩盖什么。牛仔爸爸和我商量,是不是要回老家看看?我也觉得奇怪,于是4月28日傍晚,打了那通电话。真的不知道那竟是和公公的最后一次电话。
“小爷,您到医院检查了吗?有没有好转?”
(我们都称呼公公为小爷)
“好些了,好些了。你们别回来,好好上班,好好带孩子。”
“可是听说您在床上不能动?我们想,还是我回家看看。”
“你别回来,费钱。”
…
几个小时之后的当天深夜,就接到了惊惊慌慌的大嫂从老家打来的电话:小爷喝药自杀了。真的是惊天噩耗。
就像我前面写的那段文字里面的“坟墓的主人”一样,公公也是提前把身后事一声不响全部安排好了:田里的事情嘱托了婆婆,对大哥大嫂的家事也做了充分的安排,大事小情都和大嫂说了。没有给子孙留下一桩麻缠事情。
甚至,他还对婆婆和大嫂说:我死后,要把我埋在门前的菜地,我要给你们看家门——可惜的是,她们都以为是玩笑或者不咸不淡的话,没有想到这是他的遗嘱。迟钝的大嫂还好心地给我补打了一个电话说:小爷没有大问题的,你就别回家了。家里有我,我会带他去看病的。
来不及回过神来,我们慌不择路拖儿带女回到了老家。
第一眼看到老人的尸体躺在地面的木板上,我们全部跪下了。两个多月没见到他了,没有想到他居然那么干枯瘦小。他趁着婆婆和大嫂熄灯睡下,偷喝了超大剂量的剧毒农药。听大嫂说,死时他痛得身体抽搐,扭得像虾干,非常地可怕。
可是我们赶回老家的时候,看到的老人,除了干瘦,遗容竟然那么慈祥,脸上似乎还有心满意足的浅浅笑容。莫非,他怕自己死亡时候的痛苦,惊怕了最疼爱的三个孙子?或者他不想儿女们太难受?
我们多年来寄给他的钱,他一文未花,全部趴在银行账户上面。他自己在老家,从来没有闲着。81岁的老人,种着好几亩地,编竹篓卖,种菜卖。前一年他种的棉花和黄豆大丰收,卖了一万多,也存在账户上面。婆婆买个盆儿瓢儿,他会毫不留面地痛斥她败家。他养了5个儿女,从来没有主动向子女们叫苦要钱;好事情说出来,坏事就全部藏着掖着。他生前其实没有花我们一分钱,死后也不打算婆婆用我们一分钱。年年月月,除了地里苦干,就是家里枯等,等着在外打工的儿女们拖儿带女春节回家。
这一次,他可能已经感觉到了摔得和以前不一样。他不允许自己躺在床上,成为儿子们的负担;也不允许自己上医院,被医生检查,花儿子们的钱。我一个要回家的电话,居然成了公公的催命号。所以,过去我常想,如果我不打这个电话,不跟他说要回老家,他会不会再挨一挨疼痛?
公公其实就是大多数农村老人的缩影。
在他去世后,我们也找村里几位老人坐了坐,都是他经常一起劳动、一起赶集的老哥们老姐们。了解到的真相让人震惊:他们不仅知道去年火化的那位老太是喝什么品种的,还知道另一位快要不行的老头准备的是什么牌子的药。他们口授相传,什么和什么配在一起吃下去可以“一剑封喉”,怎样的量才可以避免成为笑话…
他们甚至认为,我的公公死的就是有福气。没有受痛苦的太多折磨,没被拖进医院,干脆利落。
其实在农村,还有一种更戳心的死亡,他们人人心知肚明。就是前面提过的,眼看不行了、卧床不起的老人,急需外出打工挣钱的儿女们坐在一起商量,先给老人做顿好吃的,再灌药而死。但是这种事情实在太过戳心,甚至虐心,我不写也罢!
佛教关于自杀认为,自杀不能解脱痛苦,自杀是愚痴的行为。我不能评价公公的死,但是我真的感知到了,他在死的那一刻,仍然在心心念念想着他此生的儿女,把所有的爱意和牵挂都传达出来了。即使剧痛而死,他仍然示现了最祥瑞的面相。
生的时候,忍受贫穷、困顿、疾病,忍受社会的不公和人生的无聊无趣;死的时候,就是这样。生得籍籍,死亦籍籍,人活一场不过如蝼蚁,如蛇虫。安养颐年、平静西归的有福气的死亡已经越来越少,少得都让我对这片土地上面的新生生命,有了些许的厌倦。
王臣在《世间最美的情郎》里面,就是如此寂寂地说:
一草一木一尘埃,
一死一生一去来。
P.S: 最后这一篇写得确实戳心,让读我的你难受了,真的真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