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黑夜温柔
每一个故事都有两面,我和开始时不一样了
不要哭孩子,不要哭
——保罗 西蒙
12月5日,学校发生了一件大事,使所有人为之震惊,一个年轻女教师自杀身亡了!
那女孩刚从大学毕业,从江西来到上海这座大都市工作才不到半年的时间。没有人知道原因,就连她最要好的朋友也说不出究竟为什么。没有遗书,没有日记,临走之前,她把一切能够证明她曾经在这世界上出现过的痕迹都消除了。
那天晚上,她打开学校餐厅厨房的所有煤气开关,然后盖着棉被躺在厨房内的长椅上。第二天早晨,来学校做早饭的阿姨发现了她,那时侯她身上还有热气,但是尽管送医院进行了紧急抢救,她还是死了。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进入厨房的,又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太年轻的一个女孩子,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我想川端康成因为老了,生命衰退了,文才衰退了,而渴爱却永未得到满足,因而吸煤气自尽,但是她呢?一个年轻姑娘,生命中的美好才刚刚开始,究竟有什么样的绝望使她走上了这条不归路?为情?为事业?为生活?为所有不能实现的梦想?为这永远不可能完美的世界?她的死是个深深的谜,生者永远无法了解在濒死的那一刻,她想过些什么?
学校为她举行了葬礼,她的父母和弟弟都从很远的地方赶来了,在哈尔滨工作的男朋友比她父母先到上海,据说校长找他谈了很长时间。作为一校之长,在他任职期间学校发生这样的事情绝对是他想都想不到,想都不敢想的,这所学校办学至今,从来没有过教师自杀事件,这件事在全校教师中引起的喧然大波是可想而知的。
三十岁的我,却显得相对平静些,不想去猜测别人的人生,别人的隐私。我记得有个学生曾在日记本上写过这样一段话:大陆与大陆之间有海隔着;家庭与家庭之间有墙隔着;人与人之间有谜隔着。老师,我对这最后一句话有太多的感慨,您能不能说说这究竟是为什么?我对他说:生命本身是一种奇迹,而每个奇迹都是一个谜,如果你有足够的勇气,足够的耐心,你便会破解一个个谜的。当然有些谜底可能与你所希望的很不相同,所以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留些谜可能是必要的,这也就是所谓的距离感。但是现在我不知道,当我的这位学生知道有些谜会使人擦掉所有的痕迹而毫不犹豫地离开这个世界时,她又会作何感想?
参加葬礼已经为数不少了,然而这样的场面还是令我不忍卒睹。白发人送黑发人,以前只在电影电视中看到的场面现在却活生生地演绎在自己的眼前,那脸色憔悴的老泪纵横的母亲在棂车即将被推进去的刹那踉跄地冲上前去,死死地抓住女儿的手不放,如果不是很多人的阻拦,她一定会将她整个人抱起。无论别人怎么劝她,她就是不松手,她一遍又一遍地哑声重复着:“让我抱一抱我的女儿。”在劝说无用的情况之下,送棂的人动用武力将她拉离了棂车,但是她突然伏在了地上,快速爬到棂车底下,用双手紧紧抓住棂车的底部,任许多人都拉不动她。这情景令我震撼不已,我含着泪对那些人叫道:“你们就让她抱一抱吧。”校长正好在我身边,他严肃地看我一眼说:“让她抱了女儿的话,今天这个追悼会就别想收场了。”我实在没有勇气再看下去,匆匆逃离了这个生死场。我在外面落了好多泪,不是为着那个永远紧闭着一对大眼睛的年轻女孩,而是为着那个匍匐到棂车底下的年老的母亲。
这天晚上我认认真真读遍了散文中关于对死的描述,对死者的哀悼之情。但是我想,所有的悼文都是祭奠死者的,把它们拿来祭奠生者,又会如何?死虽然是自由的,但是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爱你的人,你如何能让他们不为你而悲哀而心死?
人生的每段路都是一个过程,每个过程都在冥冥中经历着种种意想不到的成败,走的路多了,人也累了,人在旅途的艰辛时常以变幻的面目呈现于每个人的眼前。既然我们都只有这一辈子的人生,既然来世会怎样没有谁能知道,那么就珍惜这一辈子吧,因为在这一辈子里,总有人是爱你的或曾经爱过你的,也有你想爱或正在爱着的人。
黑夜温柔,我在温柔的夜色中慢慢回忆着我生命中曾经出现过的几个男人,曾经爱过我的男人和我爱过的男人。
我第一个男朋友是我高中的同学,那男孩子长得高高瘦瘦,是校篮球队队员。我最喜欢他戴着金丝边眼镜为我朗诵他自己编写的打油诗或顺口溜。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微妙,直到高中毕业那年的暑假,高考结束后的我们无所事事,同学之间便相互窜门子,有一次我约了他和几个同学去我外婆家门前的小河边钓鱼,谁知那天下午只有他一个人带着钓鱼杆准时来到。那个下午他吻了我,我相信那是我们各自的初吻。
年轻使我们很浪漫,而且我们都是爱浪漫的人。在夏夜里,他会骑着自行车带我兜风,我坐在他的前面,有时候骑到一个僻静处,他便会停下车来吻我。有一次他一边骑车一边吻我,结果自行车撞到一棵树上,两人差点摔倒。我们大笑着抱在一起,任自行车在离我们一步之遥的地方静静躺了10分钟。
我们在大学三年级的冬天分手了,因为我从别的高中同学那儿知道他和他们学校一个比我漂亮得多的女孩过从甚密,甚至有一次因为要和那女孩约会而不来看我。我一直是个很自私很小气的女人,不能容忍别人对我的忽视,我要一个全心全意爱我的男人。
我的第二个男朋友比我小1岁,是我大学同学敏的表弟,这男孩长得很清秀,但个子不高,学历也不高。那时我刚参加工作,我和敏经常到交大的舞厅去跳舞,而他已在交大财务科工作了一年。我们经常做舞伴,他是一个很好的舞伴。我们三个人在第二年的暑假一起去北京旅游,回来后我成了他的女朋友。我们曾经在午夜的细雨中漫步,他用他的风衣把我包裹起来,一路拥着我送我回家。后来因为年龄和学历的关系还有志趣上的不和,不到半年我们就分手了。
这两次恋爱的失败对我的影响不大,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倒是后来从敏那儿听说他的表弟很后悔,问我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但那时刘鹏已经出现了,后来刘鹏便成了我的丈夫。我的初夜完好无损地留给了他,这是他非常惊喜的。我尽管生活在上海这座开放的大都市,对性还是持谨慎态度的,我曾经对自己说过,我的“第一次”一定要给一个这辈子唯一真心爱我的男人,我做到了。
1996年冬天,春节之前,他带我到青岛去见他的父母,第一个晚上我们便睡在他房间的那张带有古典韵味的大床上。出乎我的意料,那一夜他竟然没有碰我,跟我说了很多话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抱着我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对我说:“今天你无论如何得给你父母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你在哪里。”因为我母亲不同意我和他谈朋友,所以我是赌气跑出来,跟他去了青岛,他一直到昨天晚上才知道这事。我按照他的话做了,我母亲终于拿我没办法,她只好接受了刘鹏,只是不停地在电话中叮嘱刘鹏要好好照顾我。
这天晚上他成为了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那也是他的“第一次”,所以没有经验,把我弄得很疼,眼泪都出来了。就在那天晚上他对我说:“我生命中有两个女人是我所深爱的,一个是我的母亲,一个就是你。在今晚之前我为我母亲而活着,今晚之后我为你而活着。”
一年后的春节我们便结婚了。
林如天是我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但是我至今都不知道他对我到底有着怎样的一种感觉,他是否爱过我?他和我之间曾经发生的一切究竟算什么?我们曾经很熟悉,但只是熟悉而已,熟悉的陌生人,奇怪的陌生人。我从黄克和余波的口中多多少少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情况,据说他的公司没有办成,他其实根本就没有准备好,他离开学校的决定是很匆忙的。她的妻子没有辞职,还在原来的学校做教师。她的女儿还是由他母亲带着,和他们住在一起。
人的一生,长的是痛苦,短的是人生。在我们短暂的人生旅途中,我还能不能与他偶然相遇在人海?命中注定的相遇是否只能有一次?仅有的一次?
在生命的长河中,你的出现是因为天地有心,相遇则是你我的有缘。然而世事多变化,谁也不能数算未来的日子,但是不论天涯海角,我将永远铭记这非浅非深的随缘。
这是我在2000年2月3日对林如天说过的话,那时候我们正在谈论关于什么是朋友的话题,而且我相信那时侯我们是朋友。
我的手机和家庭电话都更换了号码,避免叶军再打电话来骚扰我,但我想这也许是多余的,他可能也不会再想打电话找我了。上海滩上的小男人到处都是,今天口口声声说爱死你了,明天兴许就会抱着别的女人睡觉。我不在乎他的消失,我也不在乎鼠会在什么时候再想到与我联系。
窗外,远处教堂红色的十字架仍然静默在风中,十字架与红色的尖屋顶之间,有一个金属的银色圆球,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银色的光芒。
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有意无意间观察着这钢筋水泥丛林中唯一与众不同的建筑,猜度着在那红十字架的庇护下,有多少迷失的魂灵找到了归宿。无论基督耶稣还是释迦牟尼,冥冥中注视这人间的还有谁?五花八门的各类宗教都是给人以信仰、以自由、以希望的,然而,希望是什么?
鲁迅曾经这样说过:“希望是什么?是娼妓:她对谁都盅惑,将一切都献给;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你的青春——她就弃掉你。”
鲁迅是在什么样的情景之下说的呢?说的时候他怀着什么样的一种心情?
窗外有鞭炮声,有阳光,有风;室内很寂静,有学生,有一双双求知的盯着试卷的眼睛,那眼神中有迷惑、兴奋、不解、无奈、无知、颓废。
年关将近,12月的季节总预示着一种结束,究竟什么在结束着,却说不清楚。生命有时不知道究竟会走向哪里,总有我们永远无法明了的遗憾。过了一年,还有下一年,一年又一年,我们究竟找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这一年绵长的秋雨终于结束了,天开始寒冷,而久违的太阳终于高悬在天空,淡淡的阳光照耀着大地。
多少年以前,我也曾是面前孩子们中的一个,在题海中度过我的年少无知,二十年的时光匆匆而过,细细一算,那只是弹指一挥啊!
二十年以前这世界上还没有他们,二十年以后这世界上还会有我吗?
10月份以来,中国股市又一路狂泻,股民信心皆失,我已懒得上网查各种股市信息,灰心到了极点,真有一种血本无归的惨痛之感,后悔没有听了刘鹏的话,早些远离这块是非之地。中国股市将走到那一步,看来现在谁也不敢预测了。
2001年已经接近尾声,这一年中国有很多大事。7月13日深夜坐在电视机前的我和成千上万名中国人一样热血沸腾,欢呼北京申奥成功。也许是我太乐观了而引起判断失误,认为中国股市必将蒸蒸日上,在以后一个多星期的黄山旅游中,我根本没有去关心股市行情。十多天后回到上海,当我打开电脑看时,不仅惊呆了!但是我一直认为这是正常的下跌,过不多久股指还是会上涨的,没有引起我的重视。其实一开始炒股票我就是抱着玩和好奇的心态来做的,在不知不觉间却玩大了。什么“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我根本没有好好想过这句话的分量。对中国经济的过于信任使我不想找什么退路了,然而股指却违背我的信任,一路泻到现在。这其中虽然有暂停国有股减持等一些利好消息,股指有所反弹,但仍然起不了实质性的转变弱市的作用。有多少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愿意等待,当股票变成废纸,是否还有勇气去买?
黑洞,到处都是黑洞。官场、股市、政府机构、情场和所谓朋友之间,死亡本身就是一个黑洞;当然,还有我们各自的人生。
这世界上无所谓对与错,活着,便会有一切的可能。打碎一切,然后重新开始。所谓世事如烟,只是因为人们不愿意把它珍藏,而那能珍藏的,千年万年之后,依然能辉煌于世,使人能想象它当年的美丽,一如它一直在那儿,从没离开过,也从没被尘世淹没过。
“我会陷进去的。”林如天说。
“我不会。”我说
一个朋友的远离,与一个人的死亡没什么两样。死亡,便是永远的离开。
我是一个流浪的女子,在我自己心的荒野上流浪。
你会迷路,然后归来,或许依然沉默是金。
如果错过太阳时你留了泪,那么你又要错过月亮了。
没有人能做到完美,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人,所以既然如此,在我们有限的人生里,做一些值得留恋但或许荒唐的事情吧。当我们什么也不能做、不能看、不能听的时候,我们还可以想,然后我们的生命便成为一种传说。
当你痛苦的时候,请想一想夜晚宁静的星空,那里有一个天堂。既然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去那里,何不在没有去之前,带些美好的故事,做些想做的事情,然后在音乐升起的时候,去那里,讲述我们的故事。
痛,并快乐着。
多少年之后,那块巨石仍然耸立于此,仍然沉默地看着芸芸众生,而我们早已不复存在。这就是故事的结局?所以在我们的有生之年,在我们还没有被尘世淹没之前,让我们再相遇一次,如何?
现在是北京时间2001年12月31日深夜11时50分,室外静悄悄的。我的母亲住在南通的寺庙里,准备在新年的第一时间里为我点上头一柱香,为我许上美好的心愿和祝福。我爱我的母亲。
去年此时的我在哪里?明年此时的我又将怎样?
所谓永恒,不过是一连串互相衔接的“现在”,而人所能到达的最佳境界便是充实地度过每一个“现在”。
黑夜温柔,我在温柔的夜色中手握电话机,半年以来第一次开始拨林如天的手机号码。他的电话号码我早已从我的手机上删除,但是这个号码却储藏在了我大脑的记忆深处,只要需要,它便像爆米花一样一颗颗清脆地从爆米机中响亮地崩出:1 3 6 1 7 1 4 9 9 3 。我平静地握着话筒,但是一颗心却跳得厉害,然后我听到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无权接受您的呼叫……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无权接受您的呼叫……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无权接受您的呼叫……”
2002年1月3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