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和她们的春天
昨日翻看张晓风的书,无意间看到这样一句话:“春天是一则谎言。”心中讶然,蓦地想起,今天是四月的尾声了。
一个与百花有缘的人,在这个气质清明的季节里,总要写些什么,才好吧。
如果让我来比拟的话,我要把春四月比作什么才恰当呢?
我在心中想象着春天的模样,想象着与我一墙之隔的春四月应该有的色彩、味道和形状。那么,能不能把它比作一幅画呢?如果说,冬是一副简笔画,那么春,应该是一副油画吧。是色彩浓烈而饱满,层次丰富而分明,形状繁复而喧腾,味道热烈而香甜的一幅油画吧。
没有比春更复杂善变的个性了。
没有比春更参差多态的形状了。
也没有比春更华丽丰腴的体态了。
在这个季节里,我认识最多的花似乎都在这了。
细雨飘摇的春三月,给四月带来了丰厚的礼物,三角梅开得最是热闹不过,团团簇簇的花在长长的花枝上,红得像璀璨的云霞。
白玉般的辛夷花,张着饱满的脸庞,像大家闺秀般清丽脱尘,在每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出落得丰盈雅致。
油菜花这几年竟成了时尚了,成群的城里人去看它。其实他们不是去看花,他们是去看故乡和童年吧,因为油菜花,在童年的故乡,是孩提时追逐的金黄的梦。
紫荆花竟然还在开,但花色到底是有些颓了。
而这个春天里最清癯红艳,最具热烈情怀的,应该当属木棉花了吧。
所住小区门口的街道左边的行道树,在四月天时,竟扑索索地掉着大片大片的叶子,让人弄不清这是春天还是秋天,满地的枯叶,让人模糊了季节。
就在我心情萧索之时,某一日坐在回家的车里,远远见到左边的那一排树竟然全部绽了星星的芽,再几日,嫩芽绽出了小孩儿巴掌大的新叶,嫩绿的,新鲜的叶。
到底是春四月呀,那么的活泼,那么的旺盛,那么的可爱。
张晓风怎么说春天是一则谎言呢?它不是许人好心情吗?它不是让人对日子有了期待吗?
四月的我,一直抱恙在身。
暮雨四合的傍晚,我会有些伤感,有些期待,有些怀想。我会想着,我的四月,和我的外祖母、祖母她们的四月,和母亲的四月,有什么不同。
我的外祖母,是五个孩子的母亲,这个面容清瘦,身材苗条的女子,白天忙完了所有的家务,她的孩子们在她的身边发出香甜的鼾声,她要做一件事,为她的女儿做一双布鞋,只有在晚上的寂寞里她才能完成这件事。
她紧抿着唇,目光温柔而坚韧,在高原清冷四月的某个夜里,在煤油灯下,在青瓦覆盖、白泥墙围拢的屋门里,纳着青布鞋的鞋底。
鸡叫三遍,天快亮了,还有一只鞋底没有完成,她果断拿起剪刀,把另一只已然完工的青布鞋底剪断。
因为家乡有种古老的说法,一双鞋如果不能在同一个晚上完成,那么她的女儿将来在生产时,会遭遇不顺。
为了她的女儿,为了我的母亲,她宁可自己一晚的心血白费了。
而我的祖母,在我久远的记忆里,我记得见过她一面,那时我大概三岁。
母亲说,她在我出生时就见过我。她细细打量着我,珍宝一样捧着我。因为她已经有了三个孙子,而我,是她的第一个孙女。她对母亲说,艳长大了,一定是个心善的孩子。母亲说,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呀?祖母说,你看这孩子睡觉时,任何时候两个手掌都是张开的,她的心,舍得。
祖母的话,竟说中了我的命运。
那么,这个有着预言能力的老人,她的四月是怎样的呢?
请赋予我想象和述说的权利,让我回溯到我祖母的青年岁月,把岁月和命运加诸于她的坚固的精神骨架,坦陈于此。
祖母在四月的一个清晨,扛着锄拖着犁铧走向农田。
四月是高原的播种季节,雨水多,是春耕的好时节。祖母一个人犁田,插秧。丈夫早逝,孩子三个孩子还小,她的肩膀就是整个家的依靠,她成了田里最勤劳最忙碌的女人。这种忙碌一直延续至她84岁,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在田里忙活。
我对这个给予我六分之一骨血的女子充满了好奇,但我的确对她知之甚少。从母亲的只言片语中,我知道她勤劳,简省,内敛,宽厚。
或许,要了解她,应该从我父亲的性格入手吧。
父亲是个温良谦恭,宽容厚道的男人,性情淡泊随意,做事极有条理极有毅力。从他身上,我可以照见祖母的品行。
面对命运加诸于她的苦难,她选择用承受来化解苦痛。从父亲供奉的那祯黑色相片看来,晚年的祖母眉骨微隆,眉目清淡,眼珠深凹,没有笑容,亦无悲苦,她的表情看不见一丝情绪的波纹。
作为女性,她没有女子的温婉,没有女性的妩媚,她的身上甚至带有几分中性化。但是,她也没有一般女子在压力之下的戾气和尖锐,而是冲淡恬静,自有一种承重的优雅。
我咂摸着这其中的原因,才发现,她成为一个骨骼坚硬而沉默的女人,除了“时间是精准的过滤器”外,命运和苦难也过滤掉了其作为一个女人的所有柔情。
或许,唯有祛除身心里所有的温柔,她才能与命运角力,在时间的扉页上,写下两个字——“坚韧”,让我这个后人在心里反复揣摩和膜拜。
而我的母亲呢?在那个遥远的春光初绽的四月,在清晨,挑着一担水,穿过北门,穿过南门,穿过早起的人群,挑着一家人的期望和责任,从少女走向了成熟。
我延续着这三个女人给予我的生命,也延续着她们给予我的独特的生命光泽,在我命运的大大河里,她们赋予这条大河最丰厚的质感和力度,让我成为一个严肃而坚韧,乐观而旷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