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包给人拿着了。
我心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然后五雷就轰的一声让人从头到脚地发麻。
1967年隆冬,我从北京插队到黑龙江省的佳木斯。浑浑噩噩在医务室睡了几乎一个冬天,直到开春,我的肺炎才有所好转,调到后勤之类的地方,上头管事儿的,人们叫他老胡。
老胡是我们队一个神奇人物,打北京来的,以前总走街串巷卖刻葫芦——祖传的手艺。来这边后不知是祖辈儿积的先德是怎么着,居然做了总队长边儿上的文员。后来我知道,与其说他是个文员,不如说是个管事的老妈子,队里上上下下百十号人,吃喝拉撒干活操练,事无巨细都有他盯着不出茬儿,他人很温和,谁有个感冒发热的都带俩煮鸡蛋去问候两句,队里大概也看出他是个只能说不能干活的“花杆子”,便没让他操劳。三年五载的,队里生活秩序井井有条,他也得了些尊敬。平日里闲了就坐在大院儿里刻刻葫芦,我见过,净刻的是字儿。
这日里没什么要紧事儿,我在太阳底下坐着,把手伸进布头垮包里,一半为了取暖,一半为了摸摸我那牛皮本子的角儿——我的日记本。心虚还是怎么着,我常年把它和小红本的毛选放在一起,图个不被哪个莽撞卫兵查了去。摸着厚厚的牛皮面儿和夹着尾的钢笔,我觉得心里多了些安慰。
“嗨,愣头青,捯饬啥呢?不怕邢豹子把你抓了去?”
我着实吓了一跳,麻溜儿把手打垮包里伸出来,脖子一梗,“你才愣头青,心里没病不怕冷年糕!”转头看才发现是同屋的小李,他叫我去了操场,说是邢豹子抓了个人,要求紧急集合。
小李其实叫李兴邦,我和他住一屋,关系极好,他随哥哥兴国来黑龙江,可他哥“觉悟高”,没过半年又调到江西当队长去了。他央求哥哥动用关系把他也给调过去,他哥骂他是“拖后腿的忤窝子”,让他有本事干出点成绩来。就这么着小李留了下来,他比我小十个月,还没到十七岁哩!
大操场上站了一排排的青年,主席台前站着个顶狼狈的,说是私藏了禁书。具体是哪本也没人说得清。台上邢豹子来了就开始骂,骂了些顶难听的话,直到那青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快要晕过去,他才忽地收了气势,重新拿出循循善诱的做派讲他的“三忠于四无限”,“最高指示”之流。我谨慎地翻了个白眼儿,看见队长旁边的老胡,他总是那样带着一抹说不清的笑,很难说究竟是嘲笑呢,还是赞许。这就是老胡唯一让我讨厌的地方——很多时候你分不清他是哪边儿的,有时你觉得他也不是觉悟极高的那一类,你正试探着和他聊聊“框外的”事儿,他又极严肃地怼得你摸不着脑袋。
正是这样的老胡,下了会,摸过来拽拽我的袖子,“我闲着呢,刻葫芦去?”
老胡有时会叫我看他刻葫芦,“蚂蚁葫芦舀水瓢,单吊葫芦才得雕”,老胡有一筐干净的单吊籽儿葫芦,清一色的光滑手感。刻葫芦用的两根针,一粗一细,大针勾勒,小针刻画,可几乎没见着他使过那细的,他常摊开本毛选,随便翻到哪一页,然后就半摘眼镜,雕刻起来,他眼神不好,总拿的极近。
我坐在老胡旁边,心里没由来的烦躁,手又不由自主地伸进垮包里摸着,用大拇指捻着那笔记本的角儿。
“老胡,你教我刻葫芦吧。”
老胡瞥了我一眼,“你这包里——是什么书吧?”
“不是!嗨,你究竟教不教,我要刻山水画儿呢!”
“劳什子的山水,”老胡停了针摘下眼镜用他那极严肃的声音,“那是享乐主义。你要想学,这可不是什么三钱儿油,俩钱儿醋的事儿,从刻字学起,我就教!”
自此我就跟着老胡刻葫芦了,我学得极快,每次刻完了字,就偷偷拿小针在背面儿刻些想象中的山水,亭子,老胡也不说我,只是这葫芦没几天就爆了皮儿,怎么上油都不管用。老胡偷着乐,也不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日子也就这么过着,可事儿就出在立秋。那天我正干着活儿,小李突然跑来,说是邢队有急事找我,我撂下铁锹就一路跑到支队办公室,可那里空无一人,我心下觉着不对劲儿,一摸——包没了。
我往回赶,盘算着谁会给我下绊子,突然就想起和小李刚认识的那个晚上,我们彻夜不眠地谈话,从学校谈到喜欢的果儿,从农村谈到城市,我们发现彼此有如此多相同的忿忿不平。激动的头儿上,我喊了句不知什么话——我已记不得是什么框外的话了,但顶差是让带着红袖章的青年们去把你家端了,再把你全须全尾给拉扯进局子里清算的,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碰巧着门外视巡的听见动静,敲了敲门问干嘛呢,我已是吓得魂都丢了,小李也吓得不轻,发狠地揪着耳朵,然后颤着声儿喊,“没...没什么,这个登徒子他摸我被子里来了。”门外的人哈哈笑了几声,骂了句顶难听的话,然后就走远了。一夜总算相安无事。
不可能是小李,我安慰自己可能是虚惊一场,赶回去一看,心凉了一半——我的包给人拿着了。
我的包给人拿着了。我心里只这么一个想法,一大群人围着我的布头垮包,打头的是邢队,“小徐啊,兴邦说你包里有日记本,你介不介意拿出来给大伙看看写了些啥啊?”邢队的豹子眼睛紧紧盯着我,我只觉得浑身上下发热,又发凉,发麻,又发痛。虽如此我还是看了小李一眼,他立刻转过头避开我的目光,这叫我更绝望了,我生不出气来,好像已经能看到自己被抓走似的,在主席台前站着,脸被打肿了一半。
我几乎是被拽到那垮包跟前去的,怎么打开它的便更记不清楚了,然而那包里——掉出来的却是葫芦。
葫芦,五六个,全刻着山水画,却不精细,看上去不像老胡的手艺。我愣着神,众人也愣着神。
“小徐啊,你怎么净刻这些东西?跟你说了这是享乐主义,非把你关禁闭不可。”老胡用一种极夸张的声音说着,同时给我递眼神,我忙接了话,承认了错误。邢豹子的豹眼失了神威,只告诉我准备蹲禁闭,就离开了。
我几乎瘫在地上,后面发生的事只觉得不甚清晰,打蹲完禁闭出来,得知小李调走了,是申请调走的还是上面要求的,谁也说不清楚。又过了两个月,听人说老胡也出了问题,没过几天一个晚上,老胡匆匆忙忙出现,给了我两样东西。从此,我再未见到过老胡。
老胡临走前对我说了几句话,我到现在还记着。他说,“你要学的不仅仅是怎样做一个人,你更要学怎样做一个败类。就像这刻葫芦,要是一面咳得极精细,另一面刻得极粗劣,放久了先秃噜皮儿的定是精细的那端,不如先粗劣地刻了,日后再一点一点给它补全。重要的是你心里要有数,等多久都不在乎。”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带着这句话和对老胡的怀念,还有那两件东西——一个是我那牛皮日记本,另一个是一只葫芦,上面全刻了山水,没有一个字儿,刻得复杂又精妙,看不出针法。我一直相信——那是老胡刻得最好的一个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