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里的清晨还是清爽的,落后小镇的石子路上零星有几辆牛车走过,人家里的土狗还没睡醒。
“那个女人死啦!”男子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对着楼下路过的人轻轻地说到。
坐牛车上抽烟的老男人吧唧吧唧吸着皱巴巴的纸烟,刚听得一声“那个女人死啦”,手中得活计也没忙得继续,喉咙一紧,黝黑得脸皮上达拉着的嘴唇蠕动,不知是喜还是怒。一会儿,他终于是平静了,下垂的眼皮猛地提起,露出掩盖已久的那双浑浊的眼睛,手中的纸烟早已燃尽,低声咒骂“哼,就知道那崽子不会给好货,看你大爷不收拾你去。”弹弹裤上的烟灰,提起手上的小鞭吆呼着黄牛继续向前走去。
那个女人死了,在太阳升起之前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小镇。镇上的老人们一阵唏嘘,女人们随口唾骂几声,孩子们继续斗着手中的蛐蛐。
那个女人是小镇上的一个人物。
那时候,人们喊她“那个姑娘。”
那时,她还是个姑娘,是地主家的,人也生的漂亮。小镇上也找不出第二个比她好的姑娘了。到了嫁娶的年纪,那是排着队的上门提亲。可就在决定了婚事的第二天那男的便莫名其妙的死在山后了,自那以后,年轻漂亮的可人儿落得了个克夫的名号。上门提亲的人家也不再像从前那般。
“你们不知道,那个姑娘是个吃人的!”
“不不不,不是吃人的,是吸阳气的!”
“我可亲眼见到过,那姑娘原来是个男儿身。”
“哈哈哈哈”
“哈哈”
树荫下男人们热切地争论着,不时发出几声猥琐的笑。
一桩婚事毁了,还可以再办一桩。哪想到,谣言在小镇上流传多了,连带着他乡的也听了去,这下子那姑娘的爹娘着急了,女儿的名声都毁到他乡去了,那女儿还能有人要吗?于是她父母匆匆给她找了个人家,着急将女儿嫁了个外乡人。
“那个姑娘要嫁了!”
“还真有人不要命呐。”
“哟,可不是嘛,嫁的哪个胆大的?”
“听说是个外乡人,出过门的。”
“呵,还是个见过世面的主。”
出嫁的那天小镇上很热闹,那姑娘穿着鲜红的嫁衣,红扑扑的脸蛋漂亮极了。五车的嫁妆,样貌端正的新郎骑着马迎了新娘浩浩汤汤地走了。
那天晚上小镇很热闹,吃完地主家的酒席,男人们红着笑呵呵的脸回家,女人们也红着脸竖着眉回家。
慢慢地,小镇里的说话声小了,关于姑娘的故事也没人讲了。
小镇的时间就是这样一天一天流逝着,平稳,安静。
“那个姑娘回来了。”
时间并没有磨去姑娘的美,反倒给她增添了属于女人的气味。
小镇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不过,这时候地主家已经被打倒了,她父母已不在镇上。那座在小镇上流传了好些年头的宅子现在只剩黑色的木桩立在那了。姑娘回到小镇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那天姑娘哭了。姑娘坐在一片废墟上嚎啕大哭,废墟外围了一圈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
“听说她男人死了。”
“对呀,现在不止男人死了,爹娘也死了。”
“那个女人的克夫命哟。”
“地主家的,该死!”
“说起来,当年地主家可是私藏了不少金银珠宝呢。”
“房子烧了都找不出,可是藏的够深呐。”
女人在小镇上住了下来,找到离家那年爹娘给自己留的首饰,换了幢两层楼的房子。
女人的丈夫是读过书的,女人跟着学会了写字,在面前院子里种了许多花。
小镇又活络了起来,红色砖房下经常聚集着人群。男人们在口沫满天飞地讲黄段子,孩子们在楼下使劲吹口哨,不一会儿便有女人过来扭着男人的耳朵往家的方向赶。可楼上的窗从没开过,楼上的女人也没探出头来过。
“听说了吗?那个女人在外面有男人。”
“就说嘛,寡妇怎么会熬得住寂寞。”
“每天天还没亮,那个女人就把楼上的窗打开,就有男人进门了。”
“这寡妇的兴致还真是,啧啧啧”
女人自己在家里写字,养花。她没有孩子,没有家人。孩子被婆家抢走了,家人被乡亲们烧死了,而她,自己活着。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
小镇的四季很分明,小镇的老人死去,新人进来。这里分明只是个小镇呐,为何会有那么多人。黑夜的时候女人坐在阳台上看着这片寂静的土地,橘色灯光从屋子的小窗射出,隐约听得到夫妻俩的吵闹声,也听得到小孩的哭喊声,再往远处便是那座死过人,也埋葬着死人的山。
有段时间里,小镇里总有人莫名其妙染病死亡。
“是那个女人,那天我看到她到老井那转悠。”
“这样说起来也是,肯定是那个黑心寡妇干的。”
“对对对,就是她。”
这次换成是女人们说起她了。
小镇上妇女们将镇长喊来,势必要将女人赶出这个地方。
“我没有做过。”女人为自己辩解到。
女人最终被赶出去了,被赶到那座山上,这是她自己给自己找的最后的归宿。搬家那天女人租了辆牛车将自己的行李打包上了山。走之前女人将那幢两层的楼房门窗全都打开了来,这个小镇里不再有她的位置。
“那个女人走了。”
是的,从那以后小镇里不再有她的传言,有的,只剩老人们讲述着那古老的故事,讲述着那个女人的事。大人骂起小孩时会冒出两句,“再不听话,那个老鬼要来吃你了。”那个老鬼便是住山上的那个女人。
这时的她已经满头白发了,可她还在写字。
她是在一个平静的夜里去世的。
死的时候她感觉自己身体好轻,都要飘起来了。看着平静躺床上的自己,女人俯身抚摸着她的脸,“幸苦了。”
“那个女人死了。”
小镇一下子像是拢了一片阴影,老人们坐树下闲聊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女人们拉着嗓子不知再喊什么,孩子们也没再哭闹,白天的小镇难得这么安静。
那个女人90年的人生里,从没得过平静,倒是最后一刻能安静了。
一天,小镇里突然来了许多人,显然是外面的人。蓝色眼睛的人闯入了小镇,他们指着小镇的房子,他们在找那个地主的家,找那个女人买的那幢小楼房,站在二楼阳台上拿着黑色的匣子在搞事情。
越来越多的人来了,小镇出名了,小镇也富裕起来了,但小镇人们还是不知道那些外人从哪来。
“你认识住这栋房的房主吗?”
“房主?不认识,这就是个空楼,不祥的。”
年轻的人自然是不知道那个女人的,他们唯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便只有“那个老鬼”。
再过几年,小镇彻底改造成了旅游小镇了,景点便是地主家的遗址和那个女人的两个住址。再后来,小镇的人民知道了这是“那个女人”的原因。她写的书在国际上获奖了,那个女人用字记录了自己的一生,那个女人回到小镇后便一直在写了,上面有她爹娘的房子,有她的房子,有她的山中小屋;书里还有小镇上的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活着的死去的人;书里还有她那个再没见到过的孩子。
那个女人的一生真的是个故事,却又不是个故事。只是,在故事里或故事外,她都没有名字,有的只是“那个女人”。
后来,小镇为了打广告,准备在小镇上塑个人像。
“那个女人什么样子,什么名字。”
“这,也没记录的呀。”
人们找来了见过那个女人的人,“那个女人哟,好看。”说完老人便昏倒去世了。
再后来,陆续有见过那个女人的老人们死去。谣言,又开始流传。
“那个女人找上门来了。”
“一说她就出事。”
人们找来了道士,面黄肌瘦套着件罩衫的道士手中抬着罗盘在小镇上走了一圈。“这里有冤魂,她在消耗着你们的福祉。”手中罗盘上指针转了几圈停了下来,“那边,山的方向。”随行的人们被吓到了,根据老人们的描述,那个女人生前住在山上,死后也没人移过位。
“大师啊,能有办法治吗?”
“办法,有,每天对着她拜一拜,将她的怨气消除,自然可以治了。”
“行!”
于是人们塑了个没有人脸的雕像在在小镇置于那幢小楼里,开始每天有人来膜拜。雕像的名字叫那个女人。
可是,渐渐地也没有人来了。年轻的青年们出了小镇去打工。人们出了远门,见了世面,就不再回来了。
随后的时间里,小镇上越来越多的外人来,却越来越多的镇上人走。再后来,小镇成了一座无人居住的景点。从此,小镇黑夜里的灯再没亮过,闪烁着的只是远处山上莹莹的绿光。
“终于,又只剩我自己活着了吗?”远处的山上一声叹息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