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刚烈指的是性格

曾有人劝如姬，一切向前看，要宽容待人，人不能太小心眼。可这是小心眼的事吗？为鸡毛蒜皮而耿耿于怀的确应该被批评，但如姬这样的血海深仇，要她宽容就过分，这既对不起她父亲，更是纵容犯罪，何况她是个刚烈女子，说什么她都含笑接受，但一听这话，立刻杏眼圆睁，一口啐在人家头上。

说风凉话谁不会？人家事情头顶过，自家事情穿心过，对别人的事都会宽宏大量，站在制高点上臧否人，既容易也快活，上课教育大家要有道德，下课去夜总会接老婆下班，也不会嫌辛苦。

既然白道走不通，如姬就去找黑道，在魏国兼领黑白两道的领袖，除了他还有谁？如姬在教父坐堂的时候找他，宫里的身份更容易让教父重视，他果然点头允诺，当场挑了几个彪形大汉，语气很平静，说：听如夫人指示，天涯海角，挖地三尺，倷伊做忒。大家异口同声，说：诺。

如姬提心吊胆等了一个月，一刹那兴奋，一整天沮丧，半夜里哭醒，使劲咬着被子再睡过去，神情惨淡，形销骨立，到了崩溃边缘，再没音信，她就先死了。终于有一天，一个包裹严密的盒子送进宫里，收件人是如姬，她签收后，心跳得厉害。好不容易熬到半夜，把盒子打开，赫然一颗仇人的臭头，不禁热泪盈眶，以至于嚎啕大哭。

终于卸下了所有的思想包袱，瞬间容光焕发，风采照人，吃饭很香，走路生风，有一天被魏王偶遇，领袖顿时酥倒，从此她被高度宠幸，每天都由她伺寝，但她心里装了另一个人。身边睡着西湖，心里却念着西子，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不相宜。

她曾和信陵君说：我愿意为你去死，哪天你要我的命，就可以拿去，我的一切都是你的。这话有几个人知道，包括侯嬴。当时信陵君心里一笑，大男人要让小女人卖命？看来这小娘们有点痴迷我了，你的确迷人，但我再缺女人，也不会染指我哥的禁脔。

如姬每次见到信陵君，都深深地朝他磕头，弄得信陵君怪不好意思的，举手之劳的事，还麻烦夫人记得那么久，以后为了避嫌，他进宫都躲着如姬。

回忆到这里，侯嬴突然跳跃性发问：公子，千金之躯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靠区区1000人救赵，无异于把瘦羊投给饿虎，还不够秦国人塞牙缝的，这个烈士当得真不值。

公子摇头，又点头。

侯嬴说：既然不值，就不要做，如果非要以道义的名义去做，那就要巧做，我们要借晋鄙的10万人，那才是正道。

公子说：哪有可能，我如何调动晋鄙？他会听我的？

侯嬴捻了捻花白山羊胡子笑了，船终于入港了，他合盘托出了惊天大计划，直到今天读他的计划，仍觉惊心动魄。

                          六.  A 计划，B计划

第一步：请如姬盗窃虎符，她这样的身份才会知道大王把虎符搁哪。她对公子不光感恩，好像还有点那意思，时刻准备着为他去死，现在不用，更待何时？

文武官员都有一枚小小的钮印代表身份，凡统兵大将出征，还会携带半枚虎符，十几公分长的虎形青铜铸件，此件可契分（可合可分），半枚操在国君手里，半枚握在大将手里。铸成后将模子毁弃，只此一枚，天下无双。

戎和祀（战争和祭祀）是国家头等大事，虎符代表将军指挥军队的合法身份，是神圣的信物和凭证。将帅调动，接替者从国君那里领到半枚虎符，去和前线将领交割，双方各自把一半玩意掏出来，只要一合上，看到一只完整的老虎，交班就算完成。

公子眼睛一亮，啊呀，真是求之不得。行的春风有夏雨啊，当年随意施恩，居然会有回报。但他的眼眸又突然黯淡下去：她还会念旧情吗，我的那些门客不都散了嘛。

侯嬴一笑：老朽有把握，公子托付如姬，必然成功。她是孝女、奇女、刚烈女，有仇必报，有恩必报。她非一般男人可比，我很少上公子门，就是瞧不上你那帮势利的门客。

第二步：公子有了虎符，连夜赶到晋鄙大营，理直气壮假传圣旨，说大王命公子和老将军换防。如果晋鄙就范，那么你好我好大家好，A计划大功告成，公子带领大魏健儿为唇亡齿寒而战斗吧。如果那个老家伙起疑心，推三阻四，硬要化玉帛为干戈，那怎么办？

公子急切地重复：怎么办？

侯嬴刹那间目露凶光，杀气腾腾，一字一顿：那是他逼的，我们狗急跳墙，执行B计划。

公子连忙给侯嬴沏满茶，侯嬴呡了一口，继续说：这一环套一环，天衣无缝，老朽可不是吃干饭的，我满肚子阴谋诡计，早就给公子想好了。

第三步：一不做二不休，当场杀了他。所有人都会大惊失色，公子立刻宣布他不听号令，拒不交接，意图谋反，你夺他兵权，名正言顺，大家见木已成舟，谁也不敢再说什么。

公子就掉泪了：老将军功劳卓著，他看我长大的，我小时候还骑过他脖子，真不忍心。

侯嬴冷笑：公子做的就是非常之事，此举如同谋反，若操妇人之仁，必败无疑。想好了吗，做还是不做？

公子咬牙说：做。可我力气不够，我的门客们也未必有把握，假如一时间杀不死他，就前功尽弃，连自己的命都要搭上。

侯嬴又笑了：怎么会让您动手呢，老朽有个忘年交叫朱亥，长期从事生猪屠宰工作。他的猪好，都是早晨宰的，新鲜没有肉轧气，每次我去割肉，他都饶一些下水。不是我贪小，是我俩投缘，经常一起喝点小老酒，拌点猪耳朵。他表面是个屠夫。

公子打断他，问：其实呢？

侯嬴一思忖，说：其实就是屠夫。公子不要笑，但他不是市井小人，是个大义士，我和他都是大隐，我大隐于门洞，他大隐于菜场。朱亥武艺高强，有万夫不当之勇，生得浓眉大眼，臂粗如桶，走路虎虎生风，最擅长使用一个五十斤重的大铁锤，Duang Duang几声，一棵大柏树就拍倒了，再DuangDuang两下，一碗铜豌豆就砸扁了，你我加起来，只能被他撅巴撅巴当柴烧。我前几天就和他说了此事，他早知足下，也很想报效公子。希望您像信任我一样信任他。

公子说：想起来了，那年我们经过菜场，你下车和他说话，我远远瞥见他，是条好汉。行啊，侯老师推荐的人，我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他。

此时朱亥从屋外走进来，背着个大包袱，还提着大铁疙瘩，大声说：我一收摊就来了。

                          七.  打着红旗反红旗

当天晚上，信陵君进宫，人人都诧异地看着他，他只说找王兄议事，却拐弯抹角去找如姬，如姬大感意外。信陵君直截了当，三言两语说完，忐忑地望着她，如姬泪水就下来了，只说了一句，公子明天晚上来。明天晚上，公子在宫里某个角落里拿到一个盒子，比当初他给如姬的那个小些。

事情发展如此离奇，就像天方夜谭，魏王做梦也想不到枕边人吃里扒外，假如信陵君要他的脑袋，估计也不会很难。

良好的开端，成功的一半，接下来的事情都在侯嬴的预设轨道上，信陵君不得不执行B计划。晋鄙老儿摩挲着完整的虎符，心里不是个滋味：东西是对，但感觉不对，公子为人，五湖四海，身边整天围着一群亡命徒，个个呲嘴獠牙，翻蹄亮掌，公子从来不讲政治规矩，不守政治纪律，国君和他关系长期微妙，从不让他参与国事，今天却破天荒地把国家命根子交给他，太令人费解了。

于是他含笑着问公子要大王的信函，公子两手一摊，说事出紧急，刻不容缓，国君只叫我带个口信。晋鄙顿时疑心大起：我没犯错，为什么中途换将？10万部队的调动，仅凭一个虎符，只言片语都没有，太不合常理了。莫非有诈，公子在矫诏？这可是造反。

于是把心一横，绝不交出兵权，只笑着说：公子先歇息，不是老臣不相信公子，兹事体大，关系国家存亡，绝不敢掉以轻心，容老臣请示大梁。语气很温和，但透着坚定。公子一听就知道要破案，侯嬴的阴谋是寡妇的裤子经不起扯，哪容得老家伙请示？

多亏有B计划，否则今天就是公子的死期，他顿生杀机，把两手用力一拍，大声说好，晋鄙还以为他表示理解，就想起身送客，其实他是发暗号。公子身后站了一拨人，朱亥打头，背后揣着个大锤，其他人袖口里都握着开槽的军刺，只等Duang之后再补刀。朱亥闪身出来，一手在前，一手在后，恭敬地说声将军您好，还认得故人吗？晋鄙一看实在想不起，亲切地问：壮士，您是？

话音未落，就一个大大的Duang，晋鄙一声不吭倒在座位上，脑袋砸进腔子里，双腿还在抽搐。朱亥一气呵成，其他人要上来补刀，朱亥一摆手，说不必了，牛都经不起。说完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喷溅的血污。

晋鄙的人都傻了，脑子一片空白，公子叹了口气，说声得罪。按照侯嬴的计划，他立刻宣称本公子奉王命，携带虎符来接管部队，晋鄙居然敢违抗军令，意图谋反，不得不依法处死。请大家各守本职，勿有疑虑，来日兵发邯郸，与秦国决战。所有人惊魂未定、心有余悸，很久才表态谨遵公子将令。

如此泼天大案，侯嬴、朱亥、如姬，几个男女老少就做下了，他们来自不同地区，有不同的生活习惯，不同的脾气，却都甘心情愿为公子做杀头的勾当，信陵君真是了不起。

晋鄙的这些罪名如果按到信陵君一伙头上，不大不小，正正好好。信陵君是打着红旗反红旗。

                              八.  无言的结局

按照侯嬴的计划：10万人中，父子都在的，父亲回家；兄弟都在的，哥哥回家；独子在的，独子回家。这样走了2万人，没了后顾之忧，这8万人士气大振，邯郸城下，秦军大败。赵王、平原君和邯郸人民都跑出来，赵王为公子牵马，大家朝公子下拜，说：能够保住赵国社稷，天下除了公子还能有谁？公子听了无比得意，一个人一生能建立这样的成就，不千古流传才怪。

朱亥私下劝他：公子千万低调，不要露出得意神色，你虽然有功于赵国，但有罪于魏国。公子猛然醒悟，说谨受教。他打发部队回国，自己和他的门客们就长久留在赵国，赵王要送给公子五座城，公子连连摆手，不敢要不敢要，我为道义而来，还是戴罪之身，无脸接受贵国的馈赠，赐我三尺之地，容我栖身就行。

于是赵王给他起了大豪宅，信陵君在赵国一待就是10年，祖国不要他，他也不想回家，秦国听说他在赵国，就没敢再来。

侯嬴在公子离去后就自杀了，他很清楚这是桩性质恶劣的政治大案，虎符被盗，大将被杀，部队被骗，这不叫谋反，还有什么叫谋反？政府必然成立专案组，侯嬴迟早归案，下场好不了，70岁的人经不起拷打，还不如自己了断。

如姬也跑不了，魏王是怜香惜玉，还是张口吃人，史书没交代，但愿如姬没事。魏王肯定会把宫里的醋缸都砸烂，魏国老陈醋天下闻名。

10年中，信陵君和赵国的英雄豪杰交起了朋友，整日留恋在菜市场、交通枢纽站、浴室、民居，吃驴肉火烧，喝烧酒。他姐夫平原君知道后嘲笑他没贵族样，只懂得和地痞、市井小民混。信陵君知道后很生气，说：当初跟我来救你们的，都是些地痞和市井混混。平原君只好道歉。

10年后，魏国遭到了秦国的侵略，魏王想起了这个弟弟，就请他回来，他赌气不想回去。朱亥说，公子的祖宗灵位都在魏国呢，祖国没了，你就成了没家园的灵魂，到处飘荡，寄人篱下了。信陵君再次猛然醒悟，说：老朱，你哪里像个杀猪的，你的见解和境界比我高多了。于是他风尘仆仆回到了阔别多年的祖国，秦国听到信陵君回来了，就撤兵走了。

哥俩头碰头，好得像一个人，10年不见，两鬓都已斑白，他被拜为上将军，一时风光无两。可他们感情上的裂缝总是弥补不了，时间一久，又谈不到一起了。

此时的信陵君心灰意冷，好胜心都消磨完了，他把大权还给哥哥，整日沉迷酒色，以此麻醉自己。又过了5年，公元前234年，他在郁郁中去世，享年50岁，一颗巨星从此陨落。他去世6年后，赵国灭亡，去世9年后，魏国也灭亡了。

信陵君无忌，急公好义，不畏强权，当之无愧的大英雄，只凭一己之力抗拒暴秦，生生把一个罪恶王朝的统一进程拖延了30年。他的人性光辉闪耀了2300年，至今不衰，每读《史记.信陵君列传》，他便神采奕奕，呼之欲出，真令天下英雄无限仰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