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Cynthia Tedy | 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作者:贺朗年
去海边拍戏
去年8月,我所在的公司开拍一部网络电影,我是编剧之一。
剧本写完进入拍摄阶段,我摇身一变成为制片组工作人员,负责出通告和其他杂务。我的同事陆大明也是编剧之一,他现在负责全组人员的吃住行等若干问题,头衔是生活制片,简称生活,尊称生活老师。
进组当晚,载着数十人和拍摄器材的车队离开市区,往海边开。一个多小时后,车队在一个海边度假村停下,此前勘察过地形的陆大明告诉大家,这就是我们的住处了。
拖着行李下车,大家站在院子里等服务员拿钥匙过来,三三两两地说着话。
主演有两男一女,都是年轻貌美的当红网剧演员。初来乍到,他们彼此也不熟悉,尚在互相观察和试探阶段,所以并没有太多言语交集,当然俊男靓女本身也是矜持的。
那一晚有圆大月亮高挂海空,海边树丛被照得发亮。一楼客房外有水泥阶梯,往下走几十米就是黑黢黢的海滩,再远一些的地方,能看到海的反光。
女服务员手持挂满钥匙的圆环,从院子的另一头踢踢踏踏地过来。拿到钥匙的人拖着箱子打着呵欠快步走开,消失在走廊的昏黄灯光里。
我的房间就在一楼。我拖箱子进屋的时候,瞥见五六个女孩沉默地站在院子一角,出发前我和她们打过照面,应该是服化组的。她们守着一堆箱子站在那里,好像是还在等钥匙。陆大明上上下下跑来跑去跟人说话,大概是这几个女孩的房间出了点问题,他正在重新安排。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陆大明招呼女孩们的声音,然后听到箱子被拖着往大门外去了。大概是安排了隔壁的另一间民宿给她们住。
仍旧很沉默。
谁的箱子
剧组的车辆,从大货到小车,每天在拍摄场地和住地之间来来去去。载人的面包车当中,有几辆是专用的,比如道具车是道具组专用,服化车是服化组专用。制片组没有固定的车,要办事的时候,有什么车就坐什么车。
两天的海滩戏拍完,第三天开始,转场去半小时车程外的一个别墅小区拍摄。我被安排跟服化车走。
那天早晨,我吃完早餐就到停车场等车。车来了,我把箱子拎上车,放到车头专门腾出来放行李的空间,自己坐到车门左边的双人座位上。想着服化组的女孩们还没上车,我赶紧挪到窗边,留下靠过道的位子,方便她们来坐。
车内有一股让人窒息的隔夜气息。两个挂满衣服的可推式衣架堵住了通道,后面的座位上还横七竖八堆着纸箱和其他物件。我叹口气,把车窗打开透气。司机回过头来跟我搭腔:“我跟她们说过收拾一下,说了几天她们也不理!我又不方便去动她们的东西,万一丢了还得找我麻烦……”
又等了一会儿,女孩们吃完早餐拖着箱子过来了。车门打开,她们把行李箱和装着衣服的大纸箱往车上放。箱子很快把车门旁的空间堵满。她们侧身踮脚穿过箱子的丛林,挤到后排去坐下。我旁边的座位并没有人来坐,而是被她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结实实地摞上了三只大箱子——我坐在这里,被无视之余,还被三座箱子大山镇到动弹不得。
我收缩身体贴紧窗边,有一种已然瘦身成功的错觉。本想让她们把箱子挪到指定放行李的车头位置,但车很快开动了,又想着到地点她们肯定会卸货,我就继续缩手缩脚坐着。
一路上整车人都很沉默。这两天坐别的车,演员和其他工作人员互相熟悉以后,一般都会聊几句闲天或者讨论拍摄的事,只有这辆车,始终静默。目测女孩们的年龄在20到30岁之间,我有点不能理解,这个年纪的女孩,竟然互相之间不嘻嘻哈哈地聊天打闹?那至少可以让奔波辛劳的日子稍微好过一点啊。
这时我也发现了,她们的沉默不仅针对外界,在这个六人小组的内部,小伙伴之间也是互相沉默的。就像这一趟车程,她们每个人都选择了单独坐,彼此几乎不说话。沉默地玩手机。沉默地做事。沉默地望着窗外。好像一个个都深谙言多必失道理的样子。
车继续开。
进入别墅大门,很快开到我们要拍戏的16栋。车未停稳,她们就开始七手八脚地收拾东西,准备下车。
我也准备下车,可是三座大山挡住我,出不去。我朝后面喊:“劳驾,可以帮忙挪一下箱子吗?”我试图把身边的箱子先取下一个,但空间狭窄站起来已经吃力,完全没办法用力朝外取下箱子。
没人应声。更没有人站起来出手帮忙挪箱子。我很快明白,这几个箱子是今天拍戏用不着的,不用搬下车的,所以她们懒得动手——可是,还有一个大活人坐在这里,我怎么出去?而且,她们一早知道这几个箱子用不着,为什么不提醒我,让我坐到外面来呢?
我又喊了一声:“可以挪一下箱子吗?谢谢。”
还是没有反应。她们看手机的看手机,收东西的收东西,对我的请求充耳不闻。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这几个箱子是谁放的?挪一下吧。” 我回头看了一眼,这是个30岁左右的姑娘,看样子是她们当中最年长的,气质也比其他几个都稳重一些,她应该是她们的头儿。
我松一口气,她说话应该管用了。没想到,女孩们仍然各顾各的,没人理她。
我腾地心头火起,扭转身,对着所有人大喝了一声:“这几个箱子都谁的,赶紧给我挪开!不然我直接把它们踹下去!”
箱子被迅速移走。
我下车。
开房洗衣服
那天下午,我接到一个临时任务:带服化组的小董去找个地方洗衣服。有几件从品牌借来的衣服,演员穿过后需要洗干净熨烫整齐,第二天归还给品牌方。
正好陆大明还没敲定剧组晚上住宿的酒店。别墅物管的员工推荐了一家,我们就坐另一位同事老林的车一起过去。
去酒店的路上,我跟陆大明和老林聊着天,小董仍是一路沉默。我好心逗她多说两句话,就问她一些简短问题,但她惜字如金,始终黑口黑面,“不爱搭理你们”的样子。
去到酒店,看了房间,觉得还行,就定下晚上住这里。但是洗衣服?前台人员说:“最好你们现在就开一间房,在自己房间里洗比较好。”
正好我带着身份证,就说,用我的开吧,到时我住这间就好。
我在前台办手续,小董忽然说,要买一瓶洗衣液。她说,房间里那种小块香皂不合用,必须要洗衣液。陆大明和老林火速出去在酒店周边找了一圈,但酒店离市区远,周边不是繁华地段,并没有太多店铺可以选择,酒店楼下也没有小超市什么的。他们当即决定开车到更远的地方去买。
我带着小董上楼。开门进去之后,我查看洗手间设施,小董就坐在床上玩手机。
两位男同事跑了很远的路,最终还是没买到洗衣液,只买回一包洗衣粉,送上楼来。小董瞄了一眼,不太满意,用太后的语气说:“就这样吧,将就用。”
气喘吁吁的陆大明像小厮一样喏喏退下。
小董从带来的黑色大塑料袋里掏出八九件衣服。都是白色的,有衬衫,有T恤。她把衣服全部在水池里泡湿,水池小,放不下全部衣服,有一些就湿淋淋地堆在台面上,很快就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
我在外面,忽然听得水声哗哗,她在里面喊:“堵住了!你,找服务员来通一下!”
小董真是个有意思的姑娘。虽然我和陆大明等人都比她年长很多,但她对我们所有人都是没有称呼的,不会喊“老师”,更不会像有些小姑娘那样“哥”“姐”喊得殷勤。她直接喊“你”。
这是一家有年头的宾馆,设施老旧。我打电话给前台,修理工很快来了,下水道疏通,小董继续洗衣服。工人走的时候,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说:“不要把地板泡湿了呀。”
我说好。
她继续在里面哗啦啦洗衣服。洗手间的地板很快又积起深水。
这一次她没喊“你”去找服务员,因为已经洗完了。她蹚水出来,把湿衣服用衣架挂起,挂在柜子的把手上、写字台的把手上、门的把手上……各种把手上。空调开到最大,使劲吹。
木地板上全是水。
然后她踩着水淋淋的地板,对我说:“走吧。”
我惊愕地看着她。她也惊愕地看着我。
我拉开门,找楼层服务员拿来一只拖把,把地板上的水拖干。
她已经擦干手,又用浴巾擦干脚,换上她自己的鞋子,气定神闲地坐在床上玩手机。见我吭哧拖地,她瞟了一眼,并没有上前来搭把手。
那天晚上,蹲在路边吃盒饭的时候,老林突然很生气地飙出一句:“跑那么远的路买回来洗衣粉,居然是那个态度!”他忿忿道:“要是我女儿,看我怎么修理她!”我表示同意,但更多是困惑:“一个年轻人,怎么可以这样自私冷漠,觉得别人为她服务都是理所当 然?”陆大明说:“你们都省省吧,教育她也不是我们的义务。反正拍完这部戏,也不大可能见第二面了。”
也是。我们都笑起来,真是一群爱管闲事的中年人啊。
沉默一如既往
在别墅拍戏的第二天下午,我又接到一个临时任务:剧中有一个婆婆的角色缺演员,导演让我上。
我这样一个业余编剧,毫无演戏经验,一开始是不愿意的,怕演不来。但是导演被进度逼疯已经无下限豁出去:“环顾左右,像这样一个大户人家的知书识礼的婆婆,也只有你能演了。”
果然吹捧人人受用。而且,想到那么多又美丽又有演技的中年女演员也只得演婆婆的份,我还扭捏个什么劲呢。我欣然接受了这个只有两分钟(后来看样片,发现被剪成了两秒钟)的角色。
奇怪的是,我这个平时容易紧张的人,化好妆,揣着大户人家知书识礼的一颗婆婆心,端庄地坐进客厅的沙发,突然就一点也不紧张了。我按照导演的要求,接过“儿媳”奉上的茶,小小抿一口,面带笑容地说了几句祝福的套话。
经验丰富的摄影师突然对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表情冷淡一点。”
我一下子明白我的表演问题所在。像这样一位大户人家的挑剔的婆婆,对这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儿媳其实是不满意的。但儿子喜欢,要娶她,劝阻无效只好接受。那么,在场面上说几句客气话,自然不必像我一开始表演的那样满腔爱怜笑容满面——矜持一点,冷淡 一点,这才是大户人家婆婆的样子。
后来看现场剧照,大家都说,这个表情,这个气场,是对的。
但其实,在拍摄之前,因为没有适合我穿的戏服,服化组的女孩们颇费了一番周折。说实话,鉴于她们之前的表现,一开始我对她们的专业度没抱太高期望。但她们做起事来就像换了一个人,这是我没想到的,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先是一个我不知道姓名的瘦小女孩,然后是小董,她们找来一大堆衣服给我试穿,看着我换,帮我整理,一件不行再换一件。先后换了十多套衣服,大约换到第十套的时候,终于找到可以穿的。她们又找来一条大珍珠项链和一枚红宝石戒指,把大户人家的太太武装到手指。
当天天气酷热,气温接近40度,别墅的空调全部坏掉,只有几架大风扇在旁边呼啦啦吹。我是易出汗体质,隔几分钟就凶猛地来一波大汗,可是脸上还带着妆,另一位服化女孩就拿着棉纸,不停地替我擦拭。
这时候我发现,在她们的业务范畴,她们是专业、敬业、耐心细致不厌其烦的。
那些天,由于赶进度,剧组经常开工到深夜,大家都睡眠不足,拍摄非常辛苦。但服化女孩们的沉默一如既往,在别人抱怨天热辛苦的时候,她们始终没有出声。
这倒让我对她们刮目相看起来。
人人都不容易
那天傍晚,我和陆大明坐在别墅的露台上边吃饭边聊天。客厅里还有一场戏在拍,拍完就可以给演职人员放饭了。
又聊起服化组的女孩,我就顺口讲了那天坐车的事。
“难怪今天服化车环境好很多。”陆大明恍然大悟地呵呵笑,“其实,有些事情,她们可能从来也没思考过吧,除了自己手头的活,其他的事情嘛,人人有责,等于人人无责。这一下晴天霹雳被你暴吼一通,突然醍醐灌顶也未可知。”
他又说:“你知道吗,这些女孩也不容易。”
我问,怎样不容易了。
他说:“我听其他人讲,这些女孩子其实是居无定所的。六个人应该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算是小范围内的同乡。帮她们接工作的也是同乡。有戏拍的时候,接到通知,她们就约到一起从老家出来,工作结束,拿钱走人,回到老家,或许是县城,或许是某村。没活干,就闲着,再有新戏要开拍,就再出来。”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按我的想象,至少该有个公司,在某个城市的角落里,为她们租一间宿舍。
陆大明继续说:“小小年纪出来讨生活,在外面的剧组,受人欺负肯定是有的。颐指气使的演员明星就不说了,灯光师傅道具师傅都是老大,对她们呼呼喝喝的,她们也惹不起。”
所以,我们对她们和善,跟她们聊天,她们会不习惯吧,会本能地提防,不知道我们是何居心。她们的思路大概是这样的:宁愿不讨喜,宁愿防卫过当,也不要让自己吃亏受损害。
这年头,人人不易。
但是,做了这份工作,就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一部接一部地 拍戏,颠沛流离,跟各色人等相遇,在短暂的时间里共同工作,人生分割成一段一段的车程,一趟车到终站下车,下一次坐的是另外一趟,车上都是萍水相逢的人,没理由要一起待到地老天荒。更何况,每一趟车上都可能潜藏着小偷恶棍人口贩子色情狂,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活不到下一站——不防卫一点,难道跟陌生人演相亲相爱温馨剧?
客厅的戏拍完了,陆大明去放饭,我收起饭盒去扔到小道尽头的垃圾桶。经过旁边一幢空置别墅时,我看见小董悄没声儿地蹲在门洞口,用家乡话正在讲电话。她的眼睛看着地下,脸上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经过她的时候,用手朝她比划,示意她去拿饭。她朝我点点头,继续听着电话,没出声。
过一阵,她收线,站起来,朝放饭的地点走过去。
八月南方在下雨
接下来就是狂风暴雨的台风季,天鸽刚走又来了帕卡,拍摄受阻,但并没有停工。
好在海边的戏在阳光酷烈的天气里已经拍完。我们从别墅小区转场回市里,在公司隔壁一家时装公司的大楼里借到一个刚装修好尚未启用的顶层,继续拍摄。
四五天后,雨势渐弱。
一天下午,我和几个服化小妹在楼下大堂,等司机开车过来接我们去另一栋楼,那里有一个摄影棚,我们在那里拍海报和录宣传视频。她们站在靠近大堂门口的地方,小声聊着天。这是个进步,她们看我们的眼神也柔和很多,明显不像以前那样戒备。
小董没和她们聊天。她站在门口,背朝我们,看着外面。
外面下着雨。不太大,但足够打湿衣服。路上行人都打着伞。
那是八月下旬。我忽然想起,再过些日子,就要到中秋了。小姑娘大概是想家了吧?南方的雨下个不停,她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北方的家呢?
很快,拍摄结束了。
陆大明给来自外地的演职人员都订了回家的高铁票。小董不要高铁票,她有一个堂哥在广州一家工厂做工,她想去看看他。陆大明就给她订了去广州的动车票,又补了车票的差价给她。
第二天早晨,我们上班,回到生活的常轨。那天下班后,我特意去到隔壁那家时装公司,坐电梯直上顶层,但最终站在楼层的玻璃门外,没有进去。大楼很安静,前台除了保安,空无一人,就像这里从来没有那么热闹过,从来没有那么多人,从来没有那么大型的灯光器材和摄影机,从来没有过一群服化小妹,她们抱着衣服,脚步匆忙,来来去去,不说话。
那以后,没听人说起过她们的消息。只是,偶尔,在下雨天,经过隔壁大楼的时候,看到大门口人来人往,会突然心里一动,想起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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