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罗自打出生就带着一双蒲扇状的大耳朵,走路时左迎右摆,像英雄身后的斗篷一般,神气十足。还有他那双始终低垂着,似乎隐透着秘密的棕色瞳孔,让我见到他的第一眼时,就坚信,他绝对不是一头普通的猪。
这是我在山活村待得第十四个夏天,依旧农忙。每年这时,梅雨落尽,江汉平原便开始进入伏旱。太阳在历经过云雨长时间的裹挟后,便开始显现出它作为力量之源应有的旺盛精力。它把村中每户人家门前的青石板都烤得滚烫,让那些喜欢赤脚奔跑的顽童都乖乖穿上了鞋,植物也与人一样,经不起如此漫长的曝晒,都变得柔软又虚弱。这时农人们就知道-------玉米要熟了。
六月末,成熟的玉米梗就像等待孩子回家的村妇一样,笑着咧开两排参差不齐的黄牙,斜立在路边。这总是让刚回家的“学生”感到一种难以承担的压迫和难堪,地里的庄稼太过粗糙!
而我,就是这类特殊的“学生”,乡下长大,城里上学,乡下人的朴实没留住,城里人的“讲究”却全学会了。每年放长假,小暑到大暑就是最难熬的时候,地里的玉米尽数爆开,露出老妇人一样干枯的黄牙,我的夏天也就开始了。那时的农村没有机器,摘玉米、刨玉米都是要用手的,从家到玉米地大约有五里地,早上天亮就起床,半小时后才能到。摘玉米棒的人都会在腰间拴上一个被麻绳穿过的蛇皮袋,然后沿着田埂进入森林一样的玉米丛中,将玉米顺着包叶撕下,再扔进腰前的袋中,装满半袋无法挪动后,便倒向空袋,等人背走。由田埂东头走向西头,便算是完成了一厢,一厢大概能出十袋,一亩地是八厢,而玉米地有七亩。我的暑假每年都是在其中度过,通常,不出三天农活儿就能剥下我的“学生”皮囊,露出像庄稼一样皮实的骨肉,随后再干活儿,就像牛耕地一样轻松了,只是一个人太过枯燥。
罗罗就是这时候被爸爸带到了后院猪圈,那时,他大概一个月左右,刚刚断奶,粉白色的皮肤,稀疏的汗毛,还有叠着三层皱纹的鼻子,十分讨喜,看起来并不太像一只猪,反倒像一个少年老成的人。
罗罗的到来着实为我的生活添了不少麻烦和乐趣,他作为一只猪似乎对食物的兴趣一直不大,每次喂食,他总是趁着我转身的缝隙钻出猪圈,在后院菜地里胡乱破坏一通,却不吃任何蔬果,任你如何呼喊、追赶,他都不屑一顾;直到他尽兴后,才会大摇大摆地甩着俩大耳朵回到猪圈,顶着满鼻子的泥土,“嘚吧嘚吧”吃几口糟糠,头也不回地钻进猪舍,潇洒入眠。
随着罗罗一天天长大,他的活力也渐渐开始丧失。可能是猪圈之外的世界对他不再有了任何吸引力,他开始暴饮暴食,体重飙升。而此时唯一能让他期待的,就只有我每晚干完农活儿后给他带来的玉米粒了。
“罗罗,你是不是觉得无论跑多远,还是要回来,所以就懒得出去了?”
“罗!罗!”
“难道你不觉得猪圈外面还是比里面要有趣得多吗?”
“罗!”
“那你为什么不跑远一点,然后不回来呢?是不是因为外面没有人给你喂食?”
“吭哧!吭哧!”
“那就是因为害怕?胆子小?”
“吭哧!吭哧!”
“你为什么只会“呼哧呼哧”,不会说话!蠢猪!”
“哧~哈~”
““我告诉你,你们猪啊!最后都会被我们杀掉吃肉的,你吃得越胖,死得越快!”
“······”玉米吃光了,罗罗眼都没抬,摆着头,回猪舍睡觉了。
我也搓了搓手里的泥灰,回屋休息了,只是不觉眼眶微凉,心想:猪始终是猪。
就这样,我用了不知道多少玉米粒换来了一次又一次和罗罗的对话,以及他身上的几十斤肉。可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罗罗到底能不能听懂,听懂了多少我们的对话。只是觉得他的眼皮越来越往下耷拉,快要合住了他的眼睛,就像他那个快被脂肪压垮的可怜的灵魂,大家都说这是一头好猪,“真膘!”,可我却一点也看不到。
九月,我离开了禁锢着我的猪舍。罗罗在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