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很多时候,人们总是咬紧牙关,与这苦难的生活相拼斗,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
那时,工作选择与调配的空间极小,不像如今市场经济这么有活力,不干这行,还可另谋他业。
我小的时候,一家人的生活,全靠田间地头那点庄稼来养活,贫瘠的土地只带来少得可怜的收益,仅可勉强维系一个农家的日常。若想增加收入,必须举全家之力,终日劳作于田间地头,靠艰辛耕种与汗水浇灌,方能有机会多收获上一点。
大多数人,不会安于命运的摆布,总能找到突破生活樊篱束缚解决的办法,从而让自己,也让家人做到从容不迫,坦然面对这不易的生活。
但也有少数人,不能从困苦之中跳出,遇到生活困难与压力时,往往缺乏解决问题的能力与智慧,找不到解决困难的办法,只会给自己与家人带来更多的烦恼与苦难,直至坠落陷入更大的深渊,再也难以爬起来。
显然,“引路将军”兴盛与“哑婆”应对苦难生活的能力与智慧,属于后者。
“哑婆”由于腿脚不便,不能下地里干农活,应对家中的一日三餐,都让她有点难以招架。女儿娟子年纪尚小,也使不上力,更帮不上什么忙。
一家生活的重担,全压在“引路将军”兴盛老汉那瘦小的身躯之上。老汉本来就是个慢性子,一个人,一双手,一天也干不了多少农活,田地里那点微薄的收入,自然少得可怜,掰个手指头都能数过来。
刚结婚的前几年,兴盛老汉的养父健在,还可帮衬一下,搭个手什么的。女儿娟子出生的后一年,养父过了,家里又多添了一个光吃饭不干活人,生活的压力可想而知。
老汉一人天天在外面日晒雨淋,时间长了,回到家里容易对着老婆孩子发脾气,“哑婆”性子本来就烈,又没有说话的能力,生气时只会嗷嗷大叫,夫妻俩根本没办法沟通来消解去除矛盾。自然,两人吵嘴打架时有发生,和吃饭一样司空见惯。
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对兴盛老汉和“哑婆”夫妻俩,真是千真万确。
娟子六七岁的样子,兴盛老汉俩口子吵口与打架特别的多,与村邻打铁的样子好近似,你来我往,有一下,没一下的,打吵混在一起,既凶又猛,各不相让。
开始时,“哑婆”气得哇哇吼叫,接着“哑婆”被“引路将军”兴盛老汉打得鼻青脸肿,最后的结果就是“哑婆”直挺挺地躺在冰凉的泥地上,嚎啕伤心大哭,没有两三个时辰,“哑婆”那悲痛的哭泣声,怕是难能消停,“哑婆”凄惨的哭声,闻者无不为之动容,叹息摇头。
热心的村邻,刚开始时,常会去安慰他们夫妻俩,要他们看在娟子的份上,不要如此打闹,以免吓着孩子。可安抚归安抚,过不了几日,两口子又得老调重弹,照样吵得你死我活。时间长了,前去安慰的村邻也渐渐少了,知道安抚也不会起啥作用,只能感叹他们一家的苦命!
在我记忆里,他们俩口子吵口打架多在晚上8--9点钟左右。
每次“哑婆”被兴盛老汉修理过后,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她的哭喊与尖叫声特别地大,在那寂静漆黑的夜色里,“哑婆”尖锐的声音几乎传遍了整个村落,听得让人毛骨耸然,尤为阴森吓人。
即便我家与兴盛老汉家隔了一大片开阔的稻田,距离遥远,只要“哑婆”一旦开始哭喊,她那凄惨悲凉的声音,便会远远地晃过稻田,直奔我家这边的山头。夜里偶尔被我听见,心里害怕得不得了,那一夜,怕是我又得噩梦连连,难以睡一个好觉。
真不知睡在“哑婆”身旁的娟子,那一夜,她是如何煎熬挺过的。
8.
矮瓦房的门前,留出一块不大的余地,余地前方被一大片稻田所包围,紧挨着稻田田埂的边沿,挖出一口圆形深水井,这处泉井清澈透亮、水质甘甜,除了祠堂附近人家饮用外,还得兼顾供应稻田对面山头的那十几户人家。
虽然他平时干活慢吞吞,但人却是一个好人,做事极细心,既勤快又认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本份庄稼汉。他家门前紧挨稻田的那口深泉水井,就是他自己一个人,一铲一铲从泥土中挖出来的。然后再从山野各处,捡来一块块大小不一的青麻石头,从地底下一层层上砌,垒出这口圆形的深泉井,供应自己与祠堂附近的人家,还有稻田对面山头的十来户人家饮用。
若是遇上下大雨的日子,屋后山上倾泄而下的雨水,裹挟着各种细碎杂屑,漫过那排老屋门前的小水沟,不断上涨,浑黄的泥水裹挟着细杂碎,倒灌进入老汉挖好的那口低洼泉井里面。
大雨停歇后,兴盛老汉总要提上铁桶,花上好几个时辰,彻底舀干清空泉井里面的所有浊水,并一一清除井底与石缝边沿的淤泥与杂质。一两个时辰之后,泉井便要渗满,刚满上的那刻,呈浓白的汤色,三四个小时以后,那眼泉井重又清澈透亮回来,甘醇依旧。
隔上个把月,经过烈日骄阳的炙烤,老汉门前那口井泉底部,便会长出密布的青苔。若是那青苔脱离了井床,漂浮于井面之上,给烈日暴晒一通,褪去井底的嫩绿,代之点点斑白的鹅黄,又开始腐烂,飘散于水面的各处,随震荡的水流,一下子又四处散开,烂苔藓麻麻点点,如同脸上长满的雀斑一般,布满水面。当有人前去这里挑水时,那烂苔藓便要随着水流一块挤入水桶里面,任凭你如何晃荡,这些烂苔藓,总在水桶内晃来荡去,到处游走,根本不可能挑起没有苔藓的泉水,井水挑回家后,还需沉淀,处理以后方能饮用。
水面上泛起麻点的烂苔藓,给兴盛老汉看见,他准会从家中再次拎来铁桶,从上到下,彻底把那泉井再次清洗干净,累得大汗淋漓,浑身湿透,直至彻底打扫干净,方才心满意足回家。
娟子的童年,虽然没有饥饿,但她的衣物却少得可怜,只是简单地应付日常而以。矮小的娟子,用泥土揉制小狗、小车,用草绳编织鞋子,用菜梗编制项链,这是她年幼时,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还不如她“哑婆”母亲小的时候。
小时候的娟子,生长于两个同是弱者构建而成的家庭里,夹杂于父母之间,她也没有丝毫的办法,没有能力去缓和与改变她们家的境况,虽然她不安于命运的安排,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一条汇聚而成平静的河流,安安分分地接受苦难岁月不停地洗练与冲刷。
我八岁那年,与“狗子”终于一起在距离村子五六里远的山坡那里上小学一年级。
“引路将军”兴盛的女儿,也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可她们家实在太穷,连十几元的学费也难以凑齐,无耐之下,娟子只好推晚了一年入学。
“狗子”常来常往于“哑婆”家,加上年龄与娟子相仿,他与娟子混得熟络,所以他俩常一块玩乐,娟子待“狗子”也如同自己的亲哥哥,许是他们都吃了“哑婆”的母乳长大,身子里流淌着相近似的东西。
打小,我常常与“狗子”在一块玩乐,一起放牛,一道上山砍柴。因为“狗子”与娟子常来往,偶尔他也会带着我一同去找娟子玩。那时,我们仨玩得最多的就是翻纸牌比谁跑得快的游戏,一局牌打下来,只有待最后三张暗牌翻起过后,才会得出最终输赢的结果。长大后,我才知道,暗牌游戏正像一个人命运的隐喻,在起动之时,谁也不能料到最后的结果,只有打开最后底牌,方能知晓真正的结局。
我九岁那年,小小个子的娟子,这才背了一个破旧布袋子进了学堂上一年级。在学校,因为她胆子小,人又害羞,所以娟子没有交到朋友,经常一个人独来独往,远远地跟在我们玉潭村子那群孩童们的身后,即使我们村子年龄与娟子相仿的那几个女同学,她们也很少交流,娟子习惯了一个人呆着,形单影只地拖着她那瘦小的身影,孤单寂寞地游离于学校与家庭之间。
然而,娟子上学还不到二年,她就早早辍学了!
因为家里的原因,娟子老是拖欠学校应交的学杂费用。放学时,老师都要把那些没交清学费的同学留下,缴清了的下次就不用再留。可每一次留下的同学,总是会有娟子的份。
后来,她们班临时换了一个新调来的老师,由于那老师不清楚娟子家的情况,以为她是故意拖欠着不想交,有一次把娟子批评得有点过,让娟子惭愧难当,在同学面前更加抬不起头来,娟子一气之下,只念了二年书的她,竟然就此草草辍学了。
打那后,村子里又多了一个成天到处悠哉晃荡,小矮个瘦弱女孩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