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我这么自由这么逍遥的人,过着诗意的生活,今天与异人雨夜登山,明天在开满鲜花的客厅弹琴作画,仍然免不了有空虚、无聊、忧伤的时候。
因为它们就是人生必然包含的内容啊!
所不同的是,如果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像我这样释放天性,那些苦就浅淡一些、好过一些,所谓「淡淡的哀愁」;而如果你心为形役,天天做不爱做的事,那苦就显得「苦难深重」,如鲠在喉,又难以下咽。
所以,尽管仍然免不了有空虚、无聊、忧伤,当然还是做爱做的事更好一些。
但是,除了书画琴棋诗酒花,我也有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把剑,大名鼎鼎,无人不晓,那就是:DEADLINE!
其实呢,deadline于我已经失去意义,因为它早已过去。
正在翻译一本书。一本厚重的学术书,真的很厚,很重。
我不惮于公开讲这些,不怕编辑朋友难受(她还能更难受吗?),不怕讲出来有损形象,因为,这就是真实啊。
接这个活,还是在遥远的2016年夏天。那时候,我赋闲已近一年,想要点收入,想要点名声,想证明自己的能力,想缓解家人的焦虑,遇上这样一个机会,要抓住。
最初的鸡血过去,翻译工作本身是辛苦繁重的,必然不可能天天兴致勃勃屁股粘在凳子上译它十个八个小时。我想这是正常现象。于是,我一边对抗惰性,一边用各种方法威逼利诱自己多干一点,再多干点。和过去一样,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以为这是正常的。
有的好些天不动译稿,有时一天纯工作五六小时,有时想象各种可怕后果,有时又自信起来高兴起来。有些天我卯足了劲儿干,规定自己除了翻译不许干那些乱七八糟的,不许跑去画画、写文,结果逐渐感觉自己都干枯了,没个鸟意思,长此以往人将不人。
一开始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啊,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结果重新拿起画笔就又活过来了。
面对那几十万字的译稿我也没什么成就感,不觉得它是「我的」;而一想到画的画、写的文就不一样了,一年里画了写了就觉没有白过。就像我当年读完硕士,毕业典礼那一天也丝毫没有感到满足和成就,莫名地抑郁得要死,别人兴高采烈拍照,我早早躲进宿舍独自吸烟。什么东西才是心之所系、才是你用来定义自己的?一下就看出来了。
有时候真的想撂挑子不译了啊,干脆钱也不要了;但是不行啊,要对合力做这件事的同仁负责,要对介绍活儿的师兄、对出版社负责,要做个靠谱的人。而且,半途退出会影响我的江湖名声啊,以后还想不想继续接翻译了,还有没有人找你合作了。尽管时至今日我已经不需要靠翻译证明自己,因为我写作、画画有自信了能赚钱了,但还是会纠结,觉得要翻译好,不能损了江湖名声。
想归想,心不爱干就是不爱干。于是就这样纠结煎熬着。——相信这种感觉很多人都不陌生。
直到昨天编辑又来催稿。——她是个很好的人,温柔的。那一刻我居然并没有焦虑,突然想通了什么。那就是:
不管我主观上多想把这事做好,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做不动就是做不动,这就是事实。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不太可能做得很优秀很完美了。这个时候,把它「完成」就不错了。之前那些想法没有意义,现在把事情合格完成就是最佳方案。
担心自己表现不好会影响江湖名声、影响后续发展,既然这事已经证明不适合你了,既然以后都不打算再做同类事了,那还有什么影响不影响的?就像我做过图书编辑,做得并不好,而此事对我现在并无影响,我也没有丝毫不安,不担心什么「江湖名声」,因为我都不干那一行了。试过了,不擅长,就不做了呗。
之前那些担心,和很多上班的朋友的担心一样,是出于生存的恐惧。因为还指着那件事吃饭,都说不上自己喜欢不喜欢。不仅仅是吃饭谋生这么简单,还因为想要得到那个圈子的认可,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系缚,因为想要的太多,哪怕是自己不喜欢不擅长的事情,也想做得漂亮,不愿暴露自己的短处。放下那欲望,就自在了。
有趣的是,当我想通这一点后,反而不再抵触后续翻译了,反而能够顺顺利利地做较长时间,还会欣赏自己「这个词译得很好啊」,而不像以前一样总是做得很痛苦。
然而,绝对不要因为一时感觉良好,就又开始幻想「翻译于我完全没问题嘛,好好干,以后继续接,还要升级到汉译英呢……」假象!绝对假象!一件事情干得不痛苦,就等于你会很喜欢、很投入、很快乐吗???
高考前那段时间,我学习语数外政史地状态还可好可带劲儿了呢!当时还以为自己将来学任何专业都没有区别、我可以喜欢任何专业呢,无非是同样的一套学习方法嘛,我一定无敌!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并非如此。我备战高考时那种战无不胜的状态,只是一种很现实很具体的做事方法,拆解问题啦、找到自己的具体的弱点进行针对性的强化训练啦,丝毫不涉及个人的喜好、内心的激情这些东西。就像你掌握了八股秘笈,进考场无敌,然而走出考场,真正要写出好文章还是视乎你的品位、气质、境界。
果然,进了大学后,原先的那些学习方法似乎用不上了。当时学社会学,似乎有点意思,又总觉得还差点意思,虽然这门学科是很有社会担当的,虽然老师们都是认真治学的,但那些知识仍然回答不了我内心的疑问,仍然不能让我生活得更幸福。
所以,翻译一时顺利并不说明我真能一直干下去。我真正要做的还是玩耍、创造。
一个人要走过多少路,才能发现自己真正想去的方向?
有句话讲:人不是一定要做自己喜欢的事,而是要喜欢自己不得不做的事。以前觉得好有道理,现在看来大谬。喜欢不喜欢是你能左右的吗?你命令自己爱谁就能爱谁吗?那是不是可以说「人不一定要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而是要喜欢自己不得不结婚的人」,真是这样世界就太他妈的和谐了。
我们往往都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欢什么呢,你现在做的工作,也许你以为自己喜欢,但为啥就是干不动呢?很可能是你想错了。
曾经,我以为自己是喜欢学术的,要皓首穷经,要坐十年冷板凳,要在人类学的田野中奉献一生。还因为花了好几年学习这门学科,总觉得应该继续使用它,要「学以致用」,要根据自身「条件」来规划职业。
时至今日,我还会觉得自己离开学术有点丢人,羞于承认自己人类学学得并不好,「所谓专业,就是我最不擅长的那个东西」,看到人类学群那些有知识、有热情的后生,我也生怕在他们面前露怯。
而一个人的兴趣,也许与他自身拥有的条件并不一致。长得高,就一定要打篮球吗?手指长,就一定要弹钢琴吗?我学过人类学,我英语好,就一定要用它们来工作吗?
我还做过图书编辑,当时认为是很好的工作,既可以利用我的专业知识,又能和书籍、文字打交道。现在想来,其实这还是在「曲线救国」,是退而求其次之道。刚毕业时就隐隐动过要做自由作家的念头,但是不能想,不敢想,没条件想。坐在家里写文章,这太夸张、太可怕了!然而,有热情你打压,有才华你不发,它就「夜夜龙泉壁上鸣」,总在发出闷响,振动你那乌云压顶的晦暗生活。编书久了,就总觉得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裳」,蠢动的心开始咆哮:做你妹的嫁衣裳啊,老子才是最美的新娘,老子要自己写啊!
回头看来,我从小生在文学家庭,但是爸爸不想我写作,因为他自觉吃了文学的亏,于是让我报法学(因为分数不够所以调剂到社会学),硕士又念人类学,自以为要投身学术,兜兜转转这么些年,想不到最后我还是靠文字吃饭~~~欧耶!
至于画画,是这两年才捡起来的。喜欢,就画起来了,反正我在家没事做。起初父母质疑,即使当时还没有多少作品,我也敢放言:「我画画就是有天赋呀!」
本来我也喜欢音乐呢,原先还想,精力不要太分散了,等过个一二十年画画画腻了再玩个乐器吧。前两天突然发现,等什么啊等,现在想玩就玩,完全没有任何阻碍嘛!于是买了电子琴,叮叮咚咚不亦乐乎,弹琴和画画时一样沉浸。现在我也能两手同时弹不同旋律了呢。
嗨,这些东西,当你板结的思想松动了,脑子里的壁垒破了,就会发现原本没有什么阻碍你去做嘛!大不了损失几百块钱材料费。
搬了新家,还打算在客厅搞一道月季花拱门,再养两只绿鹦鹉。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大概每天都会想画画吧!这些也是原先没想过的,情境到了,念头就来了。艺术家,就是要放开去玩耍啦~
当然,能有今天,也不是我一人之功,实赖善缘会聚,时运使然。首先我得有这份才艺,才可能靠才艺生活;光有天赋种子也不行,还得衣食无忧,才能心无旁骛地磨练手艺,开出花来,这多亏了老公这两年愿意供养我,他就是梵高的弟弟、马克思的恩格斯啊!而如果我当初没有得抑郁症,也就不会辞职回家,所以说焉知非福呢……还有这个时代,给了独立文艺工作者生存的空间。缘起甚深,幸甚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