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成蹲在精品店门口，朝手心哈了一口气，点上一根香烟。时间还是午饭后，商场人流量并不多，这点时间里，是在这兼职的阿成难得的聊天时间。这不，同样兼职的老杨凑过来搭话，并且讨了一根烟。
“今天圣诞节，下班后有活动吗？”老杨点上烟，殷勤地问。
“下班后十一点了，没活动。”
“一个人在省城？”老杨和阿成是昨天才认识的，虽然同一地方工作，但都没什么机会说话。
“嗯呐。”
“早上你发了多少单子？我和你说哟，这天气真冷得见鬼，路过的人都揣着兜，懒得伸手拿这玩意！”老杨发着牢骚，他们兼职是在一家精品店门口发小卡片，乳白色的卡片再加上金黄的花边，很符合圣诞节风格。
“我也没发多少，晚上人多的时候还要穿上圣诞老人的服装哩。”阿成看着老杨，想到老杨这黑脸带上圣诞老人的白胡子后反差萌，心里就想发笑。
“我也是今年才知道有这节日，我们农村人那会像城里人这么会折腾，大冷天的。”眼前这位中年男子看起来四十来岁，黝黑的肤色可以看出来是干农活的，这确实很难让他融入圣诞节氛围了。“我说，年轻人，你多大？怎么不正经上班，跑这来干兼职呢？”老杨接着问。
“上周刚辞工，这不快过年了，家里又有个女儿，所以……”
“你女儿多大哇，你多大哇。”老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已经当父亲了，他自个还是个单身汉呢！
“23了，女儿5岁，在村里，她奶奶带。”
“她娘哩？”
“走了。”
“死了？”
“不是，就走了，不回来了。”
“女儿也不要？”
“嗯。”
阿成抽完一根烟，摸了摸兜，又点了一根，嘴巴像在捣鼓着什么，显然他并不想停下这场对话。
“我女儿很聪明的，这么大就会用手机了，昨天还和我视频，我答应她，今天要让她看到圣诞老人。”阿成说完，摸了摸旁边的道具服饰。
“你说，今晚咱两变成这外国的老头，就有人接咱们发的卡么？”
“那当然，而且还会有小情侣过来和你合影呢！”
“嘿，我算是长见识了，这老头长得喜庆，跟灶王爷似的，就是胡子白了。”
“这是外国来的灶王爷。”
“哈呀，那我就能理解为啥受欢迎了！”
老杨的烟抽完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起身。现在能够理解圣诞节是干啥的了，对于农村里的单身汉，一心想扎根城市的老杨来说，这算是开拓了视野。
（二）
下午，商场的人开始多了起来。有小情侣们带着麋鹿角，圣诞帽在圣诞树下拍照。也有要去接孩子放学的家长，细心挑选着礼物。
阿成一个下午都忙着，每个迎面过来的路人，他都习惯性的弯腰，微笑，以便对方能够感受到他的友善，从而不拒绝他发出的卡片。尽管大多数人都收下了，但他的指标还没完成一半，如果指标不完成的话，他就不能拿一天完整的工资了。阿成只能寄希望于晚上，穿上圣诞老人的衣服，让大家都来找他要卡片。而老杨呢，似乎一下午都不见他，店主几次巡视没瞧见老杨后，就让阿成去找找。
老杨并没有躲去偷懒。他下午后就跑去路口发去了，可为啥跑去那边呢，阿成找到他时也弄不明白。只见老杨乐呵呵的，露出灰黄色的牙床。
“我看下你女儿照片。”老杨说着露出像是不怀好意的笑容。
“你看我女儿照片干啥？”
“我看看像不像你哩。”
“像她娘。”
“你倒是给我看哩！”
阿成虽感到一丝不快，但也没藏着掖着，掏出手机，翻了几张女儿的照片，老杨看着，笑得更欢了。
“看够了没啊？”
“够了，够了，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女儿，再累也值！”
阿成没想搭理老杨，并不是他看不起老杨，也不是老杨不礼貌触怒了他，而是他实在没有心思唠嗑这些，现在困扰着他的是怎样在今晚把几百张卡片散发给路人。
“来，这个给你女儿。”老杨从棉衣兜里掏出一个圣诞老人玩偶，只有一个巴掌大小。
“这……”阿成没敢接。
“送给她嘛，晚上你和她视频的时候，我想听她喊我一声伯伯。”老杨期盼地看着阿成。
“行……没问题，啊，谢谢。”阿成感到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把圣诞老人接过手中，放入兜里。
老杨一个人生活在这座城市，没人能说上话，孤独久了，对陌生人的女儿发散他内心沉淀已久的慈爱。他似乎比阿成更加期待晚上的到来。
老杨点了根烟，阿成也陪了一根。
“你说人这辈子图啥？”老杨感慨着。
“图啥？我没想过。”
“你还年轻，我都四十多咯，没人理咯，爹妈也都没了，我就想，我这辈子图的啥。”
“现在就图个安逸。”
“你要是到了我这个年纪，还有个女儿陪着哩。你是安逸，我可安逸不起来咯。”老杨眼睛有些无神，烟灰都忘记弹了。
阿成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掏出手机，要和老杨合影。
“过年回去给女儿看。”
“那我得把烟给灭咯！”老杨反应过来。
“天要黑了，我们回去吃饭吧，待会把衣服换上。”阿成看见广场中圣诞树上的LED灯开了。
“嗯，走。”
（三）
南方的冬天，空气中总是透着一股阴冷，刚又下了一场细雨，虽然现在停了，可风一吹，伴随着水雾，更是令人捂紧衣服了。
这要是在乡村，孩子早已经被哄入睡，老人也泡好脚灌好热水袋准备睡去，可在城市，完全是另外一番光景。广场上人山人海，圣诞树上灯光璀璨，歌声，笑声，打情骂俏声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阿成和老杨换上圣诞老人的衣服，已经发了不少卡片了。店里人很多，店主和几个店员似乎应付不过来。阿成趁机拿下挂在嘴边的白胡子，蹲在门口圣诞树旁，点了根烟。他想女儿了，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让她看见圣诞老人。
“还不视频么，待会人家不忙了，出来巡视咱可没机会了。”老杨瞄了一眼店里的店主说。
“我的手机没地放，待会你拿着我的手机拍我，我站在圣诞树下和女儿视频。”
“得嘞，不过待会我也得露脸！”老杨笑着说。
“蹬蹬蹬……”一串铃声响完后。电话那边露出一张淘气的脸颊。
“歪，是爸爸吗，还是圣诞老人呀。”
“是圣诞老人哇，圣诞老人要给你唱歌啦。”阿成在圣诞树旁手舞足蹈，背后正好响起来铃儿响叮当的歌声。“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老杨虽然举着手机，但也在后面学着唱起来。
“有两个圣诞老人耶，爸爸，还有一个圣诞老人是谁。”
“是我呀！”“快、快来拿手机！”老杨着急地向阿成挥手。
阿成接过手机，老杨对着镜头，一会摇头笑，一会扮鬼脸，引得镜头那边的小女孩和阿成都笑了。
“这个圣诞老人脸好黑呀，爸爸，为什么这个圣诞老人的脸那么黑？”
阿成转过摄像头，说：“因为，这个圣诞老人刚刚钻烟囱了呀。”
“可为什么要钻烟囱呀，走大门不好吗。”
“因为圣诞老人要偷偷送礼物给小朋友，只能从烟囱进去不被发现呀。”
“那圣诞老人有没有给我偷偷送礼物呀，爸爸。”
“有！有！”老杨抢着说。
“真的吗！”
“真的呀！”阿成凑过来，“等过年爸爸回来，就把圣诞老人要给你礼物带回给你。”
“圣诞老人为啥不亲自来找我呀，爸爸。”
“因为……因为咱们家没有烟囱呀，圣诞老人不知道怎么进去。”
“那圣诞老人好笨哦，有大门呢。那爸爸你过年给咱们家装个烟囱吧，明年我就可以看到圣诞老人了呀！”女儿笑得很灿烂，阿成看着，心里却有些酸楚。
“来，叫伯伯，你叫伯伯，伯伯明年就自己背着烟囱去你家，这样哪怕没有烟囱我也可以进来啦。”老杨哄小孩很有一套，阿成心底感激，因为他怕到时没有带烟囱回去让女儿失望。
“伯伯~”
“嗨，真乖！”
老杨对着镜头不停地傻笑，时不时就向阿成夸赞说这女儿真懂事，真乖，我咱就不能有个这么好的女儿哩。而阿成却笑不出来，快一年没见女儿了，又长个了，后面还要上学，要买学习用品，要辅导作业……想到这些，阿成眉头紧锁。
“爸爸，圣诞节真的会下雪吗？”女儿好奇地问。
“啊……会的。”阿成心底一颤。
女儿很早就说过想去看雪，可阿成一直没办法带她去看，就糊弄说下雪要等到圣诞节圣诞老人出现的时候。这时候女儿忽然问起来了，阿成不知道怎么圆。
“爸爸，今天会下雪吗？”
面对女儿的祈求，阿成只是心酸得躲在镜头外，偷偷抹着眼角的泪。
老杨看着镜头里的小女孩，再看着阿成。也急的直挠头。
“嘿，有了！”老杨一拍脑门，从地上拿起一叠他们发的卡纸。
“雪！这是雪！”老杨再三示意下，阿成拿过这一叠卡纸，回到镜头前。
“下雪噜！下雪噜！”阿成大声喊着，引来周围的目光，然后，将手里的一叠小纸片，朝着天空撒去，顿时，引起周围人们一片惊呼，卡片在半空中旋转，像跳舞的小人，暗黄的灯光映射在卡片的金边上，熠熠生辉。老杨也抓过一手卡纸，向天空撒去，另一只手仍持着手机对着阿成。
“哇塞，好美呀！爸爸！”女儿开心地笑了。
阿成看着女儿的笑容，婆娑了双眼。此时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激动地喊着，声调并平时高了不少。“爸爸没有骗你！圣诞节就是会下雪的！”
阿成不停地撒着手里的雪花片，引来越来越多的人，老杨也不甘寂寞，托路人帮忙举着手机，自己也加入进来，一边跳舞，一边撒着雪花。女儿在手机里不停地拍手，哼着“叮叮当，叮叮当……”
店主听到骚乱，赶忙出来后，这场雪也下完了。
“爸爸要和圣诞老人去派送礼物啦！你要乖哦。”
“唔，去吧爸爸，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女儿似乎还沉醉其中，继续哼着歌儿。
在店主一番训斥之后，这场闹剧也结束了，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阿成和老杨回到仓库，脱掉身上的道具，他们提前下班了，当然，也没有理由拿工钱。阿成掏出烟盒分了一根给老杨，然后给他点上，客客气气地说：“谢谢你。”
老杨似乎不在乎有没领到钱。说：“有些玩意确实是比钱重要的。”
“你有什么打算？”阿成问。
“我？明天再去找找活干，你呢？”
“我明天去给女儿添置几件衣服，快过年了。”
两人抽完烟，一同走到车站，便各自分别了。未来他们也许还会在同一个兼职岗位上碰面，也许再不会有交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