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当我,不曾来也没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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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椤水镇的冬天永远没有雪。

娄浮雪奔跑在黑夜笼罩着的街,除了口鼻中冒出的白气,以及随着奔跑而有节律的喘息声音,一切都昭示着静止,昭示着万籁俱寂。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跑了很久,只知道,背道而驰的有人诧异,有人嘲笑。但这都不重要,周边景象很快就如同走马灯一样一闪而过。

明灯通亮的路尽头,林烨宸看见远远跑至眼前的她,有点惊喜,有点惊奇:“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感觉我能找到你。”

早晨,娄浮雪拧开水龙头,接起一把冷水洒在自己脸上。

她端详着镜子里面的这张脸,这张脸还未施任何粉黛,皮肤便是浑然天成的温润滑泽,她的眸子是深咖色,嘴唇像清晨被露水浸泡过的粉红色花瓣。

她看着水滴从额头流到鼻梁,再流到下巴,汇聚成股,同时慢慢回想着昨晚的场景。

她总算见到了林烨宸,在梦里。

“小姐,你唱的歌真好听。”

前一分钟,她刚从酒吧舞台上走下来,这里充斥着妖冶诡秘的灯光,夜夜笙歌。这是她的宿友秦曼桢上班的地方,她有时候会过来给她捧场,在这里唱唱歌。一来二去,她在这里也算小有名气。

她抬起眼皮,瞄了一眼这个满脸谄笑的男人,炽热急切,恨不得省掉所有过场,直奔今晚搭讪的主题。

“我不是小姐。”她翻了个白眼。

风月场所,逢场作戏,这是个群魔乱舞,醉生梦死的天堂。她给秦曼桢打了个招呼准备走了。明天省城内有一场大学辩论赛,她是评审,必须早点赶到。

离开之前,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嘿,美女。”

她转过身来,那个人走近,一如当年,眼里有一种了如指掌的神情:“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她的眼里有波澜荡漾,很快就化成了温和的柔光,咧嘴一笑:“在梦里。”

次日,林烨宸和另外三个人坐在一桌,早已酒过三巡,火锅的热气腾腾上升,是尘世间的寻常烟火气。

“满上满上。”

“满你个头!这都喝了多少了,你能喝你喝,我不喝了。”饭局上唯一的女孩夏桂桂有些抵抗。

林烨宸指着夏桂桂,一脸鄙夷地对着苏洋说道:“兄弟,你这女人哪捡的啊?跟这儿喂鱼呢?”

夏桂桂不满地用筷子另一头敲了敲林烨宸的头:“我说你这个人,认识太久了,跟你嫂子说话越来越没大没小了是不是。”

林烨宸笑着说:“你搞清楚好不好,虽然你跟了苏洋几年,但他对我才是真爱,你是我的情敌,我巴不得灌死你。”

“讨厌,我不跟你说了。”

三个男人也同时笑了。苏洋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前几天看见那个叫做汪三儿的,阿宸,真的就这样算了吗?”

林烨宸淡淡地说:“如果你准备报复一个害死了你爸的人,可你妈坐飞机千里迢迢赶过来,跪在你面前求你停止,还以死相逼,你会怎么做?”

四人陷入了沉默,火锅里的热汤也不再沸腾,渐渐平息冷却。

张晓佳说:“阿宸,从小到大,我跟苏洋什么都听你的,你一个人在外面这么久,正好这次回家了就留下来吧,大家伙儿都还在,你觉得呢?”

林烨宸没说话,用手掌拍了拍张晓佳的肩:“不用说了,喝。”

娄浮雪刚进来的时候,林烨宸朝门口的她挥了挥手:“浮雪,这里。”

他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苏洋看着这个光彩照人的美女,坏笑着问林烨宸:“阿宸,不介绍一下吗?”

就在这个时候,有四个穿得像发廊门口的炫彩灯一样的女人过来找他喝酒,喝了几滴就开始装醉,假装附在他肩上说:“阿宸哥,今晚带我走吧。”

林烨宸很淡定地,将旁边的娄浮雪顺势一搂,对着那四个姑娘说:“怎么好意思只敬我不敬嫂子呢?”

有一个恨不得把乳房都挂在低胸衣领外面的女人,惊异得一颤,杯里的酒都洒出了一大半在胸部上:“呀,嫂子在这呢。”

她看不惯这类女人,她拿起自己的酒杯,对那四个女人说:“阿宸刚回来,就有那么多美女愿意陪他为他助兴,我挺高兴的,可我家阿宸不是陪酒女啊,要不我跟你们喝两杯,怎么样?”

四个女人的脸红得像猪血,憋着一股恼羞成怒的情绪:“嫂子对不起啊,我们不打扰了。”然后灰溜溜地走掉了。

“行啊你,刚回来就惹一身桃花,看来我似乎坏了某些人的好事吧。”娄浮雪抖开林烨宸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打趣道。

“你别多心啊,”他笑了,笑容里透着一股邪魅狂狷,“就她们那姿色,送上门来我都没胃口。”

“切。”她白了他一眼。可不得不承认,这个人,从读书那会儿到现在,一直狂妄地帅着,常年昼夜颠倒、烟酒牌交加的生活作息都没能摧毁他的美貌。这么多年,如果没几个女孩子哭着嚷着要跟他私奔,倒真愧对上天赋予他的美色。

可是,他靠近额头的部位,细看才会明显,怎么多了一道不浅的疤痕?

“你头上的疤怎么弄的?”

“之前给兄弟帮忙,被砍了17刀,这道差点致命,我被抬到医院的路上,一路都是我的血。”他的语气,平常得就像刚说了句“我吃饭吃到芥末了,好难吃。”

她看了他半晌,他才突然看向她:“看什么呢你。”

她说:“你还真是彪悍。”

他笑得放浪形骸:“哥的彪悍事迹多了去了,有空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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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将插入锁眼的钥匙一拧,门内的世界便向娄浮雪扑面而来。

“你怎么才回来?去泡小白脸了?”秦曼桢比她先回来了,这会儿正裹着睡衣歪在沙发上边吃外面买来的鸡爪,边追《琅琊榜》。

她顺手拿了个抱枕砸向秦曼桢:“谁是小白脸,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啊。”

秦曼桢一面护着一只手上的鸡爪,另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那个抱枕:“还狡辩,我下班回来的时候都看见了,就在离酒吧不远的一个小酒馆嘛,那帅哥,是不是就是椤水镇叱咤一时的林烨宸?”

娄浮雪换上了米奇头像的拖鞋,给歪在沙发上的小姑娘扔了个白眼,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她眼里发出异样的光芒:“我知道他,他兄弟跟前女友都多得要死。你怎么认识这个角色的啊?”

娄浮雪一边把脱下的大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我跟他啊,小时候就认识了。他跟你想的,不一样。”

见秦曼桢依然兴趣盎然,她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他爸很早就去世了,他妈妈改嫁去了很远的城市,很早以前就没人管他。只有椤水镇的姑妈收留他……但他从小就很独立,不想给姑妈添麻烦,就去了一所全日制学校,远方的妈妈定期给他生活费。”

秦曼桢改变了原先自己东倒西歪的姿势,好好坐了起来,也不再张牙舞爪地挥动她的鸡爪,说:“这么可怜呢。”

她点头:“嗯,后来他没念书了,一直只身在外,三年没有回来过。”

“那你们见面情况怎么样呢?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她想了一下,最后笑笑:“挺好的。”

某天,椤水镇的天空,飘起了难得一见的雪。

“林烨宸找我,我出去一趟。”她打开了房门,朝正在敷面膜的秦曼桢晃了晃手里的手机。

他穿着白色的羽绒服,黑色的牛仔裤跟马丁靴,她悄悄溜到他身后,抬起脚踢了踢他,他转过身,眼神里还有没来得及收回去的诧异。

“叫我出来干嘛?”她问。

两人的口里冒出团团白气,在雪花之中,他俊秀的脸跟他抽烟时候不一样。缭绕的烟雾会使他显得戾气,而此刻,他看上去美好得像一尊高贵的雕像。

他说:“去逛逛吧。”

他一腿跨上摩托车,示意她坐上来,她蜷缩在他身后,待他发动摩托车的时候,她靠在他的后背,手臂环过他上身,自然而然地将手放在他上衣的兜里。

寒风呼啸,四周的景色刷刷地倒退着,耳边也被灌满了怒号的风声,娄浮雪大声喊道:“林烨宸,你开得太快了!我觉得我要死了!”

他不仅不减速,还转过头肆无忌惮地冲她笑。

她感觉自己的理智被摧毁得灰飞烟灭了,心想,死了就死了吧。

这时他又降下了速度,口气也不再猖獗:“傻,当然不会让你死了。”

天气预报每天都在通报着最近来势汹汹的厄尔尼诺寒流。骑在摩托车上,尖锐的风拍打在脸上,刺刺不休地疼着。

林烨宸载着她,穿梭在椤水镇的大街小巷,这里有他的童年。他循着这里,一路寻找过去的记忆,又接着回想起在外城的三年。

他一路回想,一路告诉她,起先,他满怀着热情,想要融入进城市最新鲜的血液,可是后来,失意远大于得意,得意又渐渐大于失意。

他渐渐喜欢了城市,喜欢夜晚那种奔放而豪迈的情调,喜欢那川流不息的人和车辆带来的视觉上的满足。

他去过很多地方,却觉得世间最美的风景,就是万家灯火。可是那么多盏灯,没有一盏是为了他而亮。

他甚至告诉她,他尤其喜欢在某条路上溜达,那些比较风流的女人,总是想方设法地想进入他的生活,他与她们中的一些产生过交集,却又毫不留恋地离开。

他说了很多,娄浮雪觉得,心里闪过了某些奇异的火花。

“你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起这些?”她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后视镜里她的寒星一般的眼,说道:“你是唯一一个听过我说这么多话的人了。”

这句话随着四周的风景一同急速闪过。她不再说话了,他也是。

米笛:
跟林烨宸三年不见,我们彼此好像都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先说说我吧,我以前的时候,除了读书,平时从来不正眼瞧别人一眼。而林烨宸是那种从小就闪着异光的人,你知道的,就是能轻易让女孩子们为之疯狂的那种人。
现在呢,我有一份很多人羡慕的工作,也去酒吧唱唱歌,林烨宸会来找我,我没时间吃饭他会来给我送吃的。别人私下对我们议论很多,酒吧里甚至有很多女人赤裸裸地对我说:“林烨宸那样的浪子怎么可能安分。”
米笛,这几天,每天都会有个陌生电话打给我,是个女生,每次都会问我林烨宸的事,我问她是谁,她就挂掉电话。我跟林烨宸提起这件事时,他只说是以前的女友,我也没多问。
我不是小孩子,当然知道爱上他那样的人,可能要面临什么样的代价,我还听不少人说过一些有关他的不好的传闻。可是那天他骑着摩托车,带我游荡,很认真地跟我说那些话的时候,你知道吗,那是我目前人生里,经历过的最好的一个片段。
你肯定要笑我,平日里端庄成熟又高傲的娄浮雪,遇到喜欢的人也不过是个卑微的傻子。是啊,我认为的爱情,一直以来都只是奢侈品,只可远观,不可碰触。可是一见到他,我又不得不承认,我多么渴求那样一份东西,那一份他很早以前就未曾给过我,我从来未曾得到过的东西。
“举头三尺有圣明”,这句话,在我骑在摩托车上,坐在他身后的时候,从内心忽然浮现出来。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我想,只有上帝知道,我是多么珍惜与他在一起的每片刻的宁静。
                                                                           浮雪
                                                                        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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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再次接到那个陌生女孩的电话的时候,对方的态度直接而利落:

”我是黎凡,明天我们见一面吧,我来椤水镇了。”

有一个惊叹号,砸在了她心上。

她在冥冥中听见自己内心有个声音说:不要去,可是有一种凌驾于意识之上的东西驱使着,在第二天,她仿佛被一条魔绳牵引着,去到了黎凡说的那家小咖啡馆赴约。

那是两个人一生中第一次见面,也是一次不愉快的见面。黎凡上上下下打量着娄浮雪,她也横眉冷眼对着黎凡。

对方显然很普通,是那种如同泥土一般的普通,但很淳朴很干净,如果不是因为她们之间有着林烨宸这样一个联系,即使是在街上擦肩而过,娄浮雪也根本不屑于看这个女人一眼。

对方比她来得更早,看样子,她早做好了一来就开门见山的准备。

“你还是离开他吧,他这个人太狂妄自大,也太危险。”黎凡的话简短又直接。

这话让她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笑意,她扬起一个嘴角淡淡地说:“请问,为什么?”

黎凡顿时感觉到了对方比自己强大得多的气场,可她很快也就知道,接下来她要告诉娄浮雪的秘密,将有可能成为她一生的命门。

她牢牢地盯住她的双眼:“这三年在他身边的人一直是我。”

从娄浮雪的眼神里,她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色彩。

然而,说完这句话的黎凡,就像瞬间突然苍老了十岁一样,她惨然一笑:“不过已经不重要了,他那样的人,给你一分的甜,你就要吃十分的苦。他跟别人勾搭在一起,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只是在等他回头而已……”

“娄浮雪,那会儿我经常听他说起过你,我知道你很多事,我羡慕你,也嫉妒你。”

“可是你将是跟我一样的命运。因为他的人生不只有吸毒这一面阴暗……

没错,他其实是个瘾君子。”

“他带着浑身的锐气,划伤自己,也会划伤别人。”

一字一句,诛之她心。

每一句话都如同一个惊雷,在她的心间轰炸、碎裂,炸得她眼前天昏地暗。

她觉得自己已经成了濒临垂危的病人了,她需要氧气以维持生计,她需要马上离开这里,以平抚这颗快要炸裂的心脏。

这个黎梵,她为什么说起这些?她的目的是什么?

那些流传的风言风语,是真的?原来他竟然真的……

她“噌”地一下站立起来,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让自己看上去镇定自若,然后无声无息地从黎凡身边走过。

这是两人第一次以及最后一次的相见。

她主动去林烨宸家的那天,他正坐在床沿上打游戏,她背对着他,问道:

“你见到黎梵了吗?”

“走了。”他竟然这么平静。

“你真的吸毒?”

他这才转过头来,看见倚门而立的她,她的眼神里,什么时候多了那么多疲惫跟担忧?

他没有隐瞒。

是从他那里,她头一回接触到,那些叫做“毒品”的东西。他告诉她,他吸的新型毒品,也就是传说中的k粉、冰毒,主要是用来兴奋、抑制或致幻,而鸦片、海洛因等传统毒品的作用则主要以镇痛、镇静为主……

她打开了他房间里的抽屉,那些瓶罐、锡纸和吸管让她马上明白了一切。

这个世上除了黑与白,还有一类人,处于一些灰色的地带,以一些最极端的方式,寻求最危险的刺激。

早在之前,他就对她说过,他是个极端而不安定的人,连命都可能活不长,她起先以为只是性格上的暴戾,还笑他故弄玄虚。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头靠在她肩膀上,微微叹息。

今天她真的寒心了,就连胸膛里跳动着的那颗东西,仿佛也回荡起了凛冽的风声。

一直看不清的真相,在此时,犹如黑暗之中惊鸿而过的流星,她忽然觉得,之前久久困扰她的模糊不定的东西,在须臾之间变得清晰。

真相的模样,不是浑然通透,就是面目可憎。

周末,秦曼桢不用上班,她约娄浮雪去看电影,马思纯欧豪杨洋饰演的《左耳》。

当看见黎吧啦对小耳朵说“反正我是活不长的”时,她想起了林烨宸那张憔悴的脸,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了一下。

在夜晚的窗边,他棱角分明的脸被月光照映,眼神里有无尽的悲愁。他眼神泛光地跟她说,他最喜欢看的就是万家灯火,可是在他的身后,万家灯火都化为了乌有。

林烨宸,他们说你玩世不恭,可我觉得,玩世不恭的人,必有隐痛。

从此以后,她的眼神里面,有了跟他一样的东西。那些被他掺杂进去的绝望,再也抹不去了。

4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当林烨宸的电话打来的时候,娄浮雪正在天台上,跟秦曼桢两人放烟花。

“林烨宸,新年快乐!”他听见了烟花绽放的声音,也听出了娄浮雪雀跃的心情。

“新年快乐。我想放孔明灯。”

她感到一点诧异,他是吃多了没事干吗?平日里纵情欢场的林烨宸,今天竟要跟小孩子一样放孔明灯?

那头的声音又说:“你过来陪我一起放,我一个人很孤独。”

娄浮雪一抬头,正好看见天空中绽放开来的一簇簇烟花。

真是孤独,世间浪子,乱花如烟,做出惊世骇俗的事情,游戏人间,落拓放荡,被所有人贬低——世人总被表象所迷惑,从而自以为是地定下结论。

她眼中的他,拥有一双沧桑后依旧温柔的眼,坚定、明晰如孩童,一身顽劣不羁,只是为了掩饰他早已将世事看透的淡然,只是为了掩饰,孤独。

她回答说:“好,我马上过来。”

娄浮雪买来了孔明灯,两人来到林烨宸家的天台上,一步一步装置好,林烨宸蹲在地上点蜡烛。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来,一脸灿烂的笑容对她说:“好了,可以飞了!”

孔明灯在两人中间冉冉升起,他们在各自灯面上写下的愿望,也随着渐行渐远。

他问她许的什么愿望,她扭过头莞尔一笑:“很俗的那种啊,长命百岁。”

她又问他,他一脸正经地拒绝:“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轻轻捶了他一拳:“这么认真,那早知道我也不说了。”

他笑着搂过她的腰,心里头想:女孩子是这样柔软的躯体,那一股子的坚韧勇敢,是从哪来的呢?

米笛:

我其实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这些,关于我跟林烨宸。

也许在我心里面,我早就已经自然而然地认为,我就是属于他的。

我把自己给他了。

那天下午我又陪着他跟他的兄弟们打牌,到晚上他说他饿了,想吃碗饺子,我就出去给他买,正好我也很困了,在外面被风吹一吹也好清醒清醒。

我裹着黑色的呢子大衣,依然觉得外面寒风彻骨,我双手环抱着自己,只听得见凛冽的风声和我的呼吸声。回来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走了,我坐在他的对面陪他吃饺子,依然是困意重重。他用筷子夹起第一个饺子,却伸到了我面前对我说:“你先吃。”

餐厅白色的灯光打亮了他的笑起来的五官,我突然很想哭。从小到大,无论我想要什么,别人都会双手呈上。无论才华,容貌,或是其他什么,都给过我换取过一些我想要的东西,比如被人追捧的虚荣,跟我所认为活在这世上的尊严。可这一个饺子,居然让我感觉到心力交瘁。

那晚我身上的衣服被他一件件小心翼翼地脱下来的时候,我看着他的眼睛,心里有种奇异的兴奋,也有暗暗的羞耻。在隐隐的黑暗中,我与他长久地相互注视,他那张沉默嶙峋的脸就像精致的暗色剪影。我想,既然我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那么他怎么会不爱我。

你说呢,米笛。

                                                                                 浮雪

                                                                              12.31

5

总有一些夜晚,是用来让人生昭然若揭的。就像无数沉没海底的牡蛎贝壳被一阵浑浊的巨浪冲上了海滩,再无法言说的隐秘也搁浅在了天光之下。

午夜时分,娄浮雪侧卧在熟睡的林烨宸身边,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唯一的光源,来自枕头边林烨宸的手机,上面显示着一条微信信息,她探过身去,想关闭光源继续入睡,信息的内容却直直映入了她的眼前。

那是一条能让她寒彻心扉的短信,更寒心的是,它来自于一个名字:

小惠。

“还有一个叫蒋小惠的女孩子,跟他……”

黎凡还说了些什么?她记不起来了。

林烨宸也被这一阵动静弄醒了,他看见身边的娄浮雪的一动不动的背影,似乎很落寞。他有些试探性地拍了拍她。

“林烨宸,我想问你一些事情。”

她纳闷了,为什么等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之前积攒起来的勇气又一下子用尽了呢?

从哪说起呢?说点什么好呢?她不禁失语,他也似乎被这一阵尴尬的沉默弄得不自在,就说:“没事我就睡了。”

这一刹那,她感觉体内又重新升腾起一股蓝幽幽的明火,继而像膨胀成红热的沸铁,她狂躁地掀开了被子:“林烨宸,我们现在到底算作什么?”

这个问题终于还是被明晃晃地抛出来了。他有些诧异,她平时里温顺得就像小猫,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火爆了?

他根本不知道,她对别的男人有多么无情冷漠,她倾其自己所有的温柔只奉送于他,此刻的爆发,是过往的日子里重复累积而成的隐忍。他这才知道,平日里温和无害的人,一旦爆发,比任何泼辣尖锐的女孩子,能量更加强大。

“你想要什么样的女孩子,就能轻易得到她们的感情和肉体。你是不是甚至还在心里暗暗发笑,就连娄浮雪这样的女孩子,还不是对你俯首称臣?”她什么都不管了,每一句话都恨不得能化成最毒的毒液,恨不得置他于死地。

他严肃了起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别这样说,行不行?”

“不要这样说,你让我怎样说?”她崩溃了,将床上的枕头狠狠砸向了林烨宸。

“你要辜负多少个黎凡,多少个娄浮雪?你甚至还说,我跟别人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尤其蠢一些吗?”

“娄浮雪,你注意一点分寸。”他紧皱着眉头,可是不得不承认,她的话几乎直接映射到了他内心最虚伪的一面。

“我不。你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一个铁板钉钉的人渣的?”

他的目光顿时变得像刀刃,转过头看着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身上正被他一刀一刀地凌迟。他笑了,几近疯狂的那种笑:“笑话,什么时候变成这样?我难道不是一直这样吗?娄浮雪你是傻吗?”

这次换他来指责她了:“你要用你的上帝视角衡量所有人吗?那我告诉你,我跟你不一样!我的人生早已经千疮百孔了,而你还是保持着高岭之花一般的灵魂,你没有绝望过,你根本不懂人间疾苦。”

“我告诉你,人生而不平等,注定有三六九等之分,你甚至可以去监狱里问问那些犯人,谁不想过正常日子?谁一生下来就想犯错想沦为阶下囚?”

“你知道每天捉襟见肘看不到希望的日子吗?你知道别人都有父母宠爱,而你小心翼翼打给你妈一个电话却被她粗鲁挂断还叫你永远别再烦她的心情吗?你问我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在你衣食无忧的时候,在你永远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高贵样子的时候,我就是这个样子了!”

他完全失去了耐心,对她,也对自己永远无法好起来的人生。

覆在他们关系上的那一层温馨祥和的薄纱,也终于被生生扯开,露出了苍白而丑陋的真面目。

她没力气再继续耗下去了,连说话的声音气若游丝,像个风蚀残年的妇人一样苍老:“林烨宸,如果我怀了孕,怎么办?”

“有种就生下来,没种,就自个儿打掉。”他没经过任何思考,不带一丝感情。

这就是他的本来面目吧,他终于用对待其他女人的态度,来对待她了。

“很好,很好。”她的心里在滴血,可她居然笑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眶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林烨宸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点:“你又是要闹哪一出?差不多行了。”

“你到底,能不能安定下来?”到最后,她几乎是乞求的语气了。

他脸上呈现出桀骜不驯的冷笑:“安定?小姐,你不会这样玩不起吧?“

空气在这里停止流动,有些东西也将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面,彻底消失。

她走出房间,转身关门的时候,最后看了一眼他紧皱着的眉眼,他瘫坐在床上,像是一只疲惫的困兽。

她用尽了全身力气,狠狠关上了连通他与她的世界的唯一一扇门。

秦曼桢回家的时候,以为家里没人,开了灯一看,落地窗边有一个独自斟酒的侧影。

“娄浮雪,你在这装神弄鬼什么?”

她像个颐指气使的老佛爷对待一个宫女一样,即使落魄憔悴,也是高高在上:“你过来,陪我喝两杯。”

秦曼桢沉默地走了过去,静静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是林烨宸,对吧?”

娄浮雪也不跟她兜圈子:“我一直认为,世界就是黑白分明的,却不知道还有那么多阴暗的灰。我不了解他那个世界,他可以眼里看一个怀里抱一个心里还想一个,我永远都不理解。”

从楼顶上可以俯瞰到整座城市,地下车水马龙,行人行走在街道上,渺小如蝼蚁。

她们两人位于高处,娄浮雪像是询问,又像是自问:“你说,从小到大他们都说羡慕我,羡慕我什么呢?你看街上那些女生,土里土气,穿着一身冒牌货,身边挽着的男朋友也是又矮又矬,可是她们很快乐啊……”

今天她手指的亮红宝石色指甲油,是见他之前特意涂的,还有之前精心挑选出的复古大红色唇釉,在她的唇上已不再焕发光彩。

她将酒端到唇边,妖冶的深红色液体,泛着冷艳的光芒,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在舌尖和牙齿间颤抖,而后顺后而下,微辣晦涩。

与此同时,林烨宸在黑暗之中点燃了一根烟,烟的火光明明灭灭,窗外的那棵沧桑的梧桐树,枝桠苍凉无望地伸向阴沉沉的天空,他的心里也萦绕着百转千回的叹息。

秦曼桢幽幽地说:“其实我觉得,他还是喜欢你的……”

娄浮雪摇了摇手,同时给了她一个“行啦不用再说了”的眼神,她只好换了口气:“算了算了,都会过去的。”

娄浮雪脸上绽放出一个真诚的笑容,将酒杯跟秦曼桢的那杯碰了一下:

“敬这个糟糕的新年。”

“和新的人生。”秦曼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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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月光笼罩下的椤水镇,如同幻觉一般呈现出一种神秘境界,冬夜的天空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而又温润的深蓝色调,仿佛具有天鹅绒一般的触感,又仿佛暗示着一个隐晦的预言。

过了不知多少日子,林烨宸没再找过娄浮雪,她也很默契地不再出现了。某一天,林烨宸终于拿起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

听到手机震动,娄浮雪一看到屏幕浮现的名字,心里不禁荡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暴。

看到内容以后,她像是失了魂一样,夺门而出。

林烨宸要走?他要走去哪?是离开了椤水镇,还是,更可怕的事?

她内心潜伏着一股隐隐的不安,总感觉会发生什么事。她的浑身抖得厉害,这是怎么回事?

即使已经把话说到了那样残忍的地步,她发现她的骨子里,竟然还保留有这样一份率直的力量。

她没意识到自己的泪水早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无声地落下,掉进了寂静的夜里面。

娄浮雪奔跑在黑夜笼罩着的街,除了口鼻中冒出的白气,以及随着奔跑而有节律的喘息声音,一切都昭示着静止,昭示着万籁俱寂。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跑了很久,只知道,背道而驰的人们有的诧异,有的嘲笑。但这都不重要,周边景象很快就如同走马灯一样一闪而过。

她想起了那个梦,就是在那个梦里,她无休止的奔跑,跑到路尽头,她就能见到他,见到他就好了,就不会有这样令人窒息的压抑痛苦了。

跑过一个十字路口,倏地扭过头,有无数盏明晃晃的灯光照映在她的身上。

仰起头,她看见星辰稀落,天光暗沉,一颗星星划过了天际,陨落了。

痛苦的浪潮拍打着她的胸口,她感觉到心脏被一股巨大的未知力量推动着,一阵收缩、一阵松弛。她的脉搏起伏不定,呼吸变得稀薄,眼前的景象变得失真,全身的力气都从指尖流走。

很快,很多车子堵在了一起,喇叭声此起彼伏,一道灿烂的红霞晕染开来,浓烈的色彩将街道涂抹得通红,仿佛是一桶红色染料被打翻在了街道上。

7

椤水镇依旧像往常一样,那一排排年代已久的楼房延伸到了远方,它们的尽头被远处升腾起的尘烟吞没在视野边缘,连着尘烟的一小片天空也仿佛变成了暗灰色的旧棉絮。

也像镜子上永远擦不干净的污渍。

我是米笛。

娄浮雪的葬礼在一月份的末尾。那天我看见了林烨宸,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男女老少。

那天娄浮雪跑得太急速了,跑到连理智都跟不上她的速度,她闯入了一个车流不息的十字路口,跑向了她生命的尽头。

说起娄浮雪,她是我第一次任教时带过的孩子,那时我二十刚出头,她是班上的小才女,孤傲而优秀。林烨宸是后来转来的孩子,家庭不幸,却性格开朗,勤奋努力,跟娄浮雪两人几乎不相上下。

记得有一回,班上有人给我报告说,这两人在吵架,叫过来一问,才知道两个孩子正在“争宠”。

娄浮雪一脸的盛气凌人:“米老师最喜欢的孩子是我!”

林烨宸的小脸通红,更激动地喊道:“米老师是我妈妈!”

我知道林烨宸,从小没得到过什么母爱。直到现在,只要一回想,那句“米老师是我妈妈”似乎依然萦绕在耳畔。

我牵着他俩的手说:“米老师喜欢你们两个人一样多,我比你们大不了多少,你们私底下叫我姐姐,或者就叫米笛,都可以。”

后来,我跟娄浮雪的联系稍微多一点,偶尔向她问起林烨宸的近况。谈论之间,尽是叹息惋惜。

娄浮雪跟我说,其实林烨宸不是一无是处,他有自己的信仰,他尊重每一个自力更生的人,敬畏每一条生命。看见街头卖艺的小孩,他会认真听他们唱歌或演奏乐曲,然后跟他们聊几句;遇见流浪狗,他会同情地将小狗抱回去收养。

她还说过:“其实,他内心保留着的童真,是我没有的。”

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两个孩子后面发生的那么多故事,也万万没想到娄浮雪竟会是出意外的那一个。

我赶来的时候,默默走到林烨宸身边,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他转过头,一下子就认出了我,眼神疲惫而苍凉。

看见冷冰冰的棺材,我脑海里浮现的却全是娄浮雪过去的模样,忍不住啜泣的时候,林烨宸很轻却很庄重地说:“不要吵醒她。”

娄浮雪总说他是个浪子,可此刻他分明是个庄重的绅士。

她出殡的第三天,林烨宸找到了我,不过我们都有意不去提她。我问他下一步打算怎么办,他说这两天就动身,去南边的城市找一个兄弟,听说那里有一笔生意可做,或许这是个机会。

我暗自在想,这是不是,他当时想要告诉娄浮雪的?

8

二月初,林烨宸独自踏上了南方的土地,冷气流在这里再也不会肆虐。他的兄弟在机场接到他,一边给他提行李,一边打趣说:“不是早就决定要来了吗?怎么耽误了这么久?在家乡遇到新欢了吧?”

他这才突然回想起,跨年那天放孔明灯,她幼稚地许了个“长命百岁”。

然而他永远不会知道,她在灯面上写下的是:

“愿林烨宸一生再无漂泊,安定有依靠。”

他叹息着笑了一下:“不,是旧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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