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伊辰手上握着地址，走来走去，找不到卡夫洛大街8号在哪里。
一个俄罗斯老太太走过来，热心地帮她问。
找了3栋楼，都不是这个地址。伊辰想放弃了。老太太却非常热情，不停向路过的人打听，得知在另一个地方，立刻领着伊辰向那边走去。
望着老太太满头银发，伊辰过意不去，“阿姨，您有时间吗？我请您喝咖啡好吗？”心里隐隐不想去找这个地址了，因了这位热情的老人。
“别担心，一定能找到！”老太太像是没听到喝咖啡的邀请，仍然在热情地问路。
终于找到，老太太比伊辰交给门卫，才离开。在异国他乡，遇到这样热情善良的老人，伊辰内心百感交集。
她的手伸向包里的一个小瓶，摸了摸，走上楼去。
2
伊辰敲门，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个小姑娘的脸，混血的小女孩，像洋娃娃一样漂亮。
“你找谁？”洋娃娃问。
伊辰笑着说我是你爸爸妈妈的朋友。
洋娃娃打开门。
“尼娜，谁来了？”一位老人的声音传来。
伊辰走进去，房子是三室一厅，不算大，客厅小孩的玩具随处可见。
走出来一位老妇人，洋娃娃说是她奶奶，伊辰扫了一眼桌上的全家福，一位中国男子，一位外国姑娘，尼娜，三个人笑得很欢。
看来是幸福的三口之家。
准确来说，老妇人是尼娜的外婆。
外婆给伊辰倒了柠檬红茶，说尼娜的父母都在工作，晚一点才回来。尼娜一点也不怕生，趴到伊辰旁边给她讲故事，尼娜的眼睛又大又黑，睫毛长长的，忽闪忽闪的，真是天使一样可爱的小女孩，伊辰心里叹口气。
伊辰眼光扫过那张全家福，手伸向包，握住那瓶药，手在包里发抖。
装作上厕所，伊辰起身，在房子里瞅了一圈，80余平方的三居室，布置得简洁温馨。
3
三个月前，伊辰拿到一张死亡通知单，急性白血病。
许多事还未来得及做，就要离开了。
伊辰搋着那张通知单，装做若无其事地去姐姐家吃饭，姐姐和妈妈在包饺子，姐姐的女儿，十二岁的敏儿，在自己房间安静地写作业。
这一切宁静美好，伊辰的包里那张纸，犹如一颗炸弹，看着这屋里的人和物，伊辰的眼泪在眼框里打转。
伊辰5岁时，父亲车祸离世，母亲一人带她和姐姐。姐姐自小乖巧，按部就班考上大学，考上公务员，结婚，生子。姐夫婚后没几年，就出国做生意，一年回国一两次。
伊辰看得出姐姐不开心，有天留宿在姐姐家，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姐姐在客厅抽烟，肩膀在抖动，走过去，看到姐姐满脸泪水。
姐姐什么也不说，哄伊辰说是看韩剧看得流泪。
“离婚吧！”伊辰对着姐姐冒出来一句。
“胡说什么？快去睡觉！”姐姐呵斥她。
伊辰当天晚上再也无法入睡，闭上眼，脑子里全是姐姐在黑暗中抽泣的样子，烟头的红光诡异。
4
一个月前，敏儿打电话给伊辰，“小姨，活着太没劲了。”
“敏儿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今天看到我爸爸了，他在学校门口，妈妈一出现，他就消失了。”
“不可能，你爸爸在国外工作呢，如果回国，肯定会回家的，你是不是太想念爸爸看花眼了？” 伊辰说。
“我就知道你不相信我！！！”敏儿啪地挂断电话。
伊辰赶紧打的到姐姐家，关上房间门，安抚敏儿。看敏儿的样子，不像是瞎扯，“你先不要跟妈妈说，她会伤心的，小姨调查一下啊。”
伊辰悄悄拜托在公安部门工作的朋友查姐夫许良的入境记录。
朋友传来消息，许良已经回国一周。
既然姐姐什么也不肯说，揣着自己身患重病的秘密，伊辰要在离世前为姐姐做一点事。
她找私家侦探调查许良。
许良在俄罗斯与一名乌兹别克籍女人同居，有一个三岁的女儿。许良此次回国会见的基本是房产经纪人，他要买掉本市春熙路的一套118平的房产。
姐姐和敏儿，就住在春熙路的一套118平的房子里。
5
拿到调查资料的当天，伊辰接到姐姐电话，让她去家里吃饭，姐夫回国了。
一开门，桌上摆了很多菜，姐姐和妈妈在厨房忙碌，姐夫和敏儿在客厅打游戏。
一切井然有序。一派和谐美好。
伊辰在电饭锅前盛饭，这房子里隐藏的秘密，像打开电饭锅扑面而来的热汽，会灼伤人，伊辰不敢揭开真相上面的盖子。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饭，姐夫姐姐不停相互夹菜，聊敏儿学习，伊辰的工作，许良在国外的生意。
并无异常。
敏儿已被伊辰交待不要问爸爸回国不归家的事，12岁的小女孩，装着心事，默默吃饭。
6
伊辰把姐姐约到咖啡馆，递给她来自私家侦探的资料。
“谁让你做这些事的？你是不是太闲了？” 姐姐匆匆翻了一下，大声呵斥伊辰。
伊辰看着姐姐，不说话。
过了许久许久，姐姐说，这一切早已猜到，可她不想戳破。
姐姐抬起头，泪流满面，眼睛冒着无尽的悲哀与愤怒。
“伊辰，你从小就任性，你在自己的人生中任性也就罢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来干涉我的人生？本来还有一个美丽的泡沫，你戳破它，我怎么办，敏儿怎么办？”
伊辰不说话，因为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姐姐一直哭。
姐姐说，陪我去酒吧。
姐姐喝了好多酒，流了好多泪。哭一会，喝一会儿。喝一会儿，哭一会儿。
伊辰看着姐姐，从小呵护她的姐姐。心中对许良的恨意越来越强，越来越强。“我要杀了他！”伊辰心里冒出这个念头。
这个念头似熊熊火焰，再也无法熄灭。
7
伊辰办了签证，买了机票。
出现在异国的许良的家。看着许良的外国丈母娘和混血的漂亮女儿。
伊辰大学的专业是化学，用于工作上一直不得志的化学，用在这会儿，管用。包里是伊辰自制的药。
喝下去，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世界。
尼娜软软的身子靠过来，给伊辰看她画的画，长长的睫毛忽闪。这么可爱的娃娃，她有什么错呢？
伊辰的眼睛瞄着那张全家福，那张三个人笑得很甜的全家福。深夜酒吧里泪流满面、披头散发的姐姐的脸浮现眼前。
8
灵堂上，伊辰甜甜地笑着看着大家，从相片里。
姐姐哭成泪人。妈妈几乎晕厥。
许良默不作声，内心如江海奔腾。
那晚，许良和尼娜妈妈回家，看到伊辰在家，与尼娜玩耍，许良心下大骇。
伊辰提出告辞，许良送她。
许良请伊辰在公园长椅坐下。
他讲了一个久远的故事。
一个伊辰从未听说的故事。
他刚与伊辰姐姐结婚，为了赚钱，他出国做生意，有一次回国，想给妻子一个惊喜，没有告知就回家，打开钥匙，一个男人跟敏儿在客厅玩耍，自己的老婆在厨房做饭，那男人抬起头，敏儿的长相跟他太相似。
伊辰姐姐说是同事有工作来谈，正要离开。
那男人走了。
许良心里打鼓，他偷偷去做了亲子鉴定，结果是：99.99%敏儿与自己无血缘关系。
伊辰姐姐一直在悉心照料许良的母亲，老太太很喜欢媳妇儿，把她当亲闺女。敏儿也很粘他，只要他在家，就像猫咪一样蜷在他身上。
许良什么也没说，在国外，最痛苦的时候遇到尼娜妈妈，一次酒后失态，有了尼娜，于是住在一起，开始另一种家庭生活。
尼娜妈妈并不知道，许良在中国有妻女。
许良自此开始过双面人生。
“为什么不离婚？”伊辰问。
“为什么？” 许良重复，为什么，为什么？
“你相信吗？我爱你的姐姐，尽管痛苦，我不想失去她，她永远是我唯一的明媒正娶的妻子。”
9
伊辰看着妈妈、姐姐、敏儿、许良，灵堂里的其他她生前认识的人们，有的哭，有的发呆，有的木然。
此刻她不具肉身，她的身体已消亡，她的魂魄看着自己的后事。
那天，她想下药，下在许良家的茶壶里。
她已经将粉末倒进了茶壶。
许良回家了，与乌兹别克籍的妻子。
她热情地招待伊辰，以为伊辰是许良的中国朋友。尼娜央求伊辰不要走，陪她住一晚。
伊辰盯着茶壶，在尼娜妈妈倒茶时，猛地站起来，假装跌倒把茶壶撞到地上。怕热水烫到尼娜，伊辰下意识地全身扑在壶上。
她终究下不了手。
......
不久之后，伊辰因癌症离世。
离世前，在病房里，姐姐和姐夫签署离婚协议，房子和敏儿归姐姐。姐姐看着伊辰，看着许良：“许多年心的枷锁，终于去掉了。” 许良泪奔，姐姐亦泪奔，两人拥抱，是最后的道别。
伊辰闭上眼。
......
在死亡面前，人类与自己的灵魂和解。
许多年来他以不离婚和冷漠报复自己的挚爱，他们之间什么都未挑明，两个人都生活在地狱。
多年前，敏儿生父、姐姐的初恋犯事入狱。入狱前，姐姐怀孕。从此，一个在有围墙的监狱，一个在无围墙的监狱。唯一一次假释，姐姐接他吃饭，赶上许良回国。从此初恋发誓不再出现在她生命中，已无资格。
许良与尼娜妈妈正式结婚。
伊辰姐姐看着伊辰的相片，哭了，笑了。
“姐姐，你要勇敢，要幸福！我走了。”伊辰的魂依依不舍地看着姐姐，飞身而去。
太阳之下，并无新事。
心事，也可消散。
生命开始另一场轮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