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政府前的华林路两边有行道树。靠近西湖宾馆那段的机动车道的两行香樟树尤其高大繁茂,宽阔的道路于它们来说却是逼仄了,高耸入天的树冠们早已“肩并肩”“手拉手”,在上空完美地搭建成一个绿色“穹顶”。这个郁郁葱葱的“穹顶”像一把充满魔力的熨斗,每天我上下班一钻进“穹顶”,紧张焦急的心情瞬即被熨平,取而代之的是轻快舒爽。
不知这两行树是在什么时候种下的,合抱之壮与入云之高,确确凿凿地证实它们是这久居的主人了。寒来暑往,冬去春来,季节如同一拨拨交替上岗的员工,它们以风、雨、热、冷为信号,如期而至,轮番登场,尽展姿态。而它们的每一次大展姿态对这些行道树来说,都是一种猛烈摧残和严酷考验。
“夏有凉风冬有雪”。诗中的风不仅浪漫,还徐徐给人惬意。可福州却常降台风,这个无影无形的家伙,一冠上“台风”之名,就变得凶悍无比。在海上,能将万吨巨轮当作一片树叶来戏耍。到了陆上,仍携有万钧之力,一路摧枯拉朽。为避其锋芒,机场停飞,高铁停运,高速公路关闭,无法移动的建筑物、广告牌、树木等成了它的“靶子”。所谓“树大招风”,其实此时应是“树大招罪”了,台风已然化身为无数个力大无穷的“鲁智深”,将棵棵大树连根拔起。每次台风登临,我都为这些行道树担忧。多少次,它们的树枝被折断,露出白花花的伤口,地上铺满翠绿的树叶,但始终屹立不倒。
风还将蜈蚣草吹落在它们粗壮的树干上,蜈蚣草便毫不客气地将此他乡做故乡了。它们似感受到了要呵护好这些不速之客的责任般,死命地长着,枝叶长得茂茂密密的,为蜈蚣草织造出一个严实温暖的家。
照理说,树接雨似饮甘霖。然物无美恶,过则为灾。南方的汛期,总是始于滴滴哒哒的缠绵烂漫,过渡到淅淅沥沥的心烦意乱,终于哗哗啦啦的惊心动魄。雨,徐骤难定,无休无止可测。随着量的与日俱增,原本清灵俊秀的湖泊水库,顿时变成了一个撑肠拄腹的贪食者,已然失去了自制能力,随时要狂泄而出。蜿蜒温顺的溪流江河,骤然改变了容貌和性情,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粗壮狰狞和咆哮暴躁的猛兽样子。耳畔尽是水声,噼里啪啦的雨打声,稀里哗啦的涌流声,声声入耳,声声揪心,声声抓狂。
滴水可穿石,况乎柔软薄脆的树叶。这连绵不断的一滴滴的雨,上午敲,下午敲,夜晚还在敲。啪啪,一声声似催命索命的鬼叫声。哒哒,一滴滴如穿心爆肺的刀枪杀。阳光也被雨和云紧紧地锁住了,多少脆弱的草木经不住这没完没了的雨水的浸淫刑罚,在持续的蹂躏中慢慢地腐烂死去。雨过天晴,这些行道树却焕然一新,精神抖擞。它们把雨水的虐待,当作坚强成长的一次洗礼了。
福州地形同欧阳修笔下的滁州,也是四面环山。这连绵起伏的山,如同一道道围屏,将海风给挡着了,任炎炎烈日赐予的热量,缠绕在大街小巷,猛力将温度计的刻度推到40之上。因而,福州的夏天特别闷热,有福之州便被人戏称为“火炉”“蒸笼”。
在如蒸如烤的日子里,人们有空调房可躲避,鸟兽们则利用天生的利器,飞逃到阴凉的地方避暑。纹丝不能动的行道树们不仅头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因身处福州最重要的交通道路之一,每日人潮汹涌,车流川流不息,人和车经过时都难免要“赠送”一些热量给行道树们,为此它们中间还要“享受”着人们生活运动创造的热气“烘烤”。故而它们所承受的热,又远多于远山和城市公园、角落里的那些树木们。白天,那火辣的阳光如同无数条鞭子般,狠狠地抽打着它们,它们咬紧牙关,总把阳光熬得丢盔卸甲,落山投降。经一夜的休养生息,它们又昂扬地与如火球般炙热的烈日作斗争。
人们总习惯赞颂傲立于寒冬里的青松、梅花等,我却要在此大声赞美这些历经炽热威逼拷打而不败的行道树们。
冷是扼杀生命的无情杀手。每到冬天,总要听到羡慕北方供暖气的谈论。福建虽冠以“南方”之名,冷起来却也够要命。福州总体气温会比山区高些,但有一段时间的寒风也是如刀如剑,如刮如割,锥心刺骨,令人战战栗栗。平日温润丰腴的西湖,也都被冻得瘦了三圈。人们出门不得不裹上厚厚的羽绒服,边搓手边跺脚边大骂这冷冷的空气,仿佛如此就可以驱寒似的。
寒潮来临前,轻巧贵重的植物早已被主人搬进温暖的室内藏起来了,那些低矮又搬不动的娇贵植物则被罩上了密实的防寒物品。行道树们可从未享受如此待遇,况且它们那壮士擎天的样子,市上哪来如此大号的“金钟罩”可供披拂护身呢?那些无处躲藏无人怜爱的寻常草木,在风霜冰冷的切割虐杀下,运气好时,尚能以一身叶子换得性命,厄运来时,只得在冷冷的百般折磨中渐渐死去。
行道树从未屈服于冷,阔大的叶子层层叠叠,如云如海,青青翠翠。寒雾弥漫时,青翠之色若隐若现,仿佛冰冷的汉白玉上突然镶上了一团团翡翠,尤显俏。这俏又似一团火,倏地跑进人们冰冷的身体中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行道树无言却体味最深,每年四个季节四道生死关,关关都得过,过不去就得死。民间传说猫有九条命,意思是可经受九次的大难而不死,也就是说它的命再硬也过不了第十关。行道树可活一千多年,一生要过近五千道生死关,强过了猫五百多倍。
为什么它们一次次都能成功过关?细察之,秘诀在于那深深地扎进大地的树根,在于那健壮刚直的树干,在于那茂盛顽强的树叶,三者构成了一个强健的整体,因此百害难侵,保得了长寿长安。细思之,假设这些行道树与共和国同龄,今年也是七十五岁,意味着它们已历经了三百次的生死考验。人说百炼成钢。三次成钢的淬炼,它们的根、干、叶似超越了植物学的纯粹属性,附増有类似精、气、神的风骨了。我除了享受行道树的荫庇,更要向它们学习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