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怀的阳光

北方山区的雨不下则罢,下起来就像我家东院的三叔和三婶打架,劈头盖脸,拳脚相加,折腾一会儿就以三婶的一路花拳绣腿而结束战斗

而南方海边的雨却不同,它们下得那么温柔、缠绵,而又润物无声。

譬如今天吧,整个上午都淅淅沥沥,到了晌午才停歇下来。我本以为下午天气会好些,到海边溜达一圈,散散心,谁知溜达一会儿这小雨儿又死乞白赖地漫了过来。往回走显然是自找苦吃,虽然海边距我住的旅馆不是很远。

连日的阴雨,海边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纤细的雨丝落在肌肤上瓦凉瓦凉的,一阵冷风过后,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当然,这样的雨天,也比往日少了些游人的喧闹。

不远处的绿化树下是一拉溜儿临时支起的小敞棚,敞棚底下大多坐着些算卦或摆扑克的。我晓得,他(她)们都是骗游人钱的,有不少人都凑过去边看热闹边避雨。

正在犹豫,我看见远处有一个放着画架的棚子,那里倒是很冷清,无人光顾,于是径直跑了过去。   

棚子不大,有两个小凳,一个凳子上坐着个小伙子,他的前面是个画架,画架的旁边随便地摆着一堆花花绿绿的水色,像撒了一地鸡蛋黄子。

小伙子梳着平头,憨憨的样子,那被海风吹得黝黑的脸庞略显得忧郁,累坏了眼睛我也看不出他是个画画的料儿。

早就听说搞艺术的都是连鬓胡须,长发披肩,就连我单位的一个哥们,平日会“吱嘎嘎”地鼓捣几下二胡,拉个整曲都费劲巴拉,可对外却称是搞艺术的,脑袋后边也留个小辫辫。我猜想,眼前这位土了吧唧的“艺人”画画准是个二把刀,比远处那些算卦的也好不到哪儿去。

唉,管他呢,我心想,为了避雨,花上十块八块的还能赚幅画,总要比算卦强得多,那帮家伙阴阳怪气的,说好了还凑乎,说不好,心里犯膈应,一下午都慌。

“坐下吧。”小伙子指了指他对面的凳子。

“咱先小人后君子,多少钱一幅?我可就十块钱呀。”说着我摸了摸自己的屁兜儿。

“我也没说给你画呀,聊聊不成吗?”他摆弄着手里的画笔,并没有看我。

“哦”,我顿了一下:“我,我是自愿的。”说着,我乜斜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子倒是满机灵的。   

其实我是挺喜欢画画这个行当的,自己这辈子粗手笨脚,也没有多大出息,就盼望儿子将来能成为艺术家,儿子六岁那年我把他送到了美术班,学了七八年也没学出个模样。

一次我在家里看书,他在一旁偷偷给我来了个“特写”,可把画拿过来一看,险些把我气岔了气,我一个俊朗的男人竟让他画成了大烟鬼。

小伙子不慌不忙地向画架上放着画纸,然后开始调色。那动作和我儿子有异曲同工之处。我在家就常轻蔑地说儿子:画技不怎么地,花架子学得倒满溜。

“老兄,你坐好行不?别行的呼哧儿的。”他用夹生的辽南口音说道。

“你的表情也不对,别像吃了苦瓜似的。”显然,他已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耸了耸肩,挺直了身子,不服气地注视着他,心想:这大阴雨天的,你有心情一脸灿烂呀。

小伙子持着画笔在画板上涂抹着,看样子是在画我的轮廓,他一会瞄我一眼,一会儿又把脸和画板贴的很近,恨不能钻进画板里。

但他打动不了我,我晓得,靠嘴皮子和手碗子赚钱的人有这个本领,他们总是弄出一副物我两忘的样子,让人觉得非常投入,一点都不吊儿郎当,这样你从兜里掏钱才觉得天经地义,一点儿都不冤枉。

小雨如丝,在周遭形成稠密的雨幔,薄薄的汗衫裹在身上,我不禁打个冷颤。小伙子还在装模作样地画着,并没有露出什么马脚。

不远的树下隐隐约约飘来间歇的女人的哭述,像是样板戏《红灯记》中李奶奶的痛说革命家史,偶尔听到那算卦的说上几句,那女人愈加悲伤。

我问小伙子:“你常听到吗?”

小伙子显得不屑一顾:“嗨,这算啥,有时城里那些坐四个圈(奥迪)轿车的阔夫人都被她忽悠得一塌糊涂,那算卦的女人我知道,她是附近郊区的农民。”

“你也是附近郊区的了?”我漫不经心地问。小伙子怔了一下,又瞧了我一眼。

“不,不,我不是附近的,但我的确是农民,黑龙江的。”他讷讷地说道。

我蓦想起了刚才他那夹生的辽南口音,接着问到:“那你咋跑这儿来了?”

显然他看出我的意思:“小时我就喜欢画画,渴望长得当个画家,可家里生活困难,初中毕业就在家务农,为了不扔掉画笔,我就跑到这儿的亲戚家来了,其实这些说明不了什么,她们算卦的上说谎,但我不一定在行动上骗人。”

说完他又开始画画,只是他注视的不再是我,而是我身旁的大海和天空。

“你可以站起来休息一下了。”说完,他又换了一支粗些的画笔,用力地在画板上涂抹着。

我点上一支烟,漫不经心地转到他的身后,蓦地,眼前的画面一下子扯亮了我的眼睛。

那汹涌的海浪被他涂抹得如此安静,并且泛着耀眼的粼光,阴霾的云层变得如此灿烂,一个思想着的汉子在凝望着远方,简直太美了。

“明明是雨天嘛,你咋画出阳光了呢?”我不解地问。

“你不喜欢阳光吗?其实天空每天都有阳光呀。”他边说边收拾东西,表情是那样镇定。

停了一会儿,小伙子小心翼翼地把画卷成个筒形,庄重地交给了我:“你施舍给我十元钱,我回报你一片阳光,这不公平吗?”

我楞了一下,之后才返过神儿来:“不是公平,而是我赚大了,谢谢你小伙子。”

当我怀里揣着满满的阳光信步在海滩时,其实天空还在着小雨。

司马优选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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