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砚 劫
顾 冰
这几天，小孔明家往常平静的日子被彻底打破了，乱得不像样子，使他心力交瘁，寝食难安。
小孔明解放前，在县政府当秘书，算得上是货真价实的文化人，他祖辈更是官宧之家，世代书香。五十年代初，因他过去参加过三青团的历史问题，被打发回到了老家。
小孔明自幼在城里长大，不谙稼穑，却酷爱书法，既擅书法，自然缺不了文房四宝。小时候，我到他家去玩，看见桌子上，有一块石头，那石头乌黑发亮，纹如游龙，上面还雕着叫不上名字的花纹，细腻而精美。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禁用手抱起，还未离开桌面，小孔明随即从我手里夺了过去，又轻轻地放在桌上，并用袖管擦了擦我的脏手印。我问他这是什么石头，他诡秘地说，石头？这是歙砚，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数不清有多少代了。
小孔明的字写得也很好，叫什么行书还是楷书，我说不清。每年除夕，他都要到街上摆摊写春联，一副春联卖五分钱，买的人不少。一天，有人报告，小孔明戴着坏分子帽子，还长着资本主义尾巴，于是，来了一帮人，不许他卖春联，他们见了小孔明的石砚，认定是封资修的东西，要收缴。这时候，有一个穿中山装的人说，这既不是封，也不是资，更不是修，而是社。那些人问，你是什么人。旁边有人说，他是文物专家，县文化局庄局长。那些人知道他是文化局长，便问，你怎么说它是社呢？庄局长说，这石砚是新中国的，你说，是不是社会主义的呢？那些人听了，也就信了。小孔明赶紧把石砚收了起来，回家去了。
小孔明有二个儿子，大赤佬和小赤佬。赤佬，是鬼的意思，这兄弟俩确实鬼得很。灾荒年的时候 ，饿得肚皮贴后背，小赤佬居然能想出做麦穗饼的鬼主意，换作是我，脑袋挖空了，也绝对想不出来。小赤佬的哥哥大赤佬，打小我没见过，听说是小孔明前妻生的，和小孔明感情不咋的，但听说，城里人尖钻小气，身上一个蚤也掉不了，小孔明去城里看他，爹也不叫一声，水也不让喝一口。
几十年当中，小孔明一直奉公守法，日子过得还算安稳，但就是因为这块石砚，却起了巨大的风波。
我们村西边不到一里地，有个土墩，高出地面数丈，椭圆形状，有二三个足球场大，上面，有一座寺庙，不知是哪个朝代建的，因而叫寺墩。据考古，是崧山文明遗址，距今已有六千多年历史。五六十年代，周围村子的村民，不断从土里刨出一些石块，有圆片状的，也有竹筒状的，表面十分光滑，还雕刻着各种图案。村民捡到后，石片垫垫粪桶，筒管石头拴根绳，当晾衣服竹架的坠子。
一天，一个戴眼镜的人，路过寺墩，见了当坠子的石管，对那家女人说，能不能卖给我。女主人说，卖什么，你喜欢，拿去好了。戴眼镜的人不好意思，说，那我给你二斤粮票吧。女主人推辞了几回后说，我家还有一块垫粪桶的石片，你也一起拿去吧。
不久，传出消息，那个戴眼镜的人，把那石筒和石片卖到了香港，那石筒原来是玉琮，石片原来是玉璧，简直是稀世之宝，价值无量。
小赤佬听说后，一想，自己家里不也有一件宝物吗，要是把它卖了，可就衣食无忧，享用一生了。不过，他又迟疑不定。父亲明明说过，家中的石砚，是祖传之物，把它当成了宝贝，平常，碰都不让自己碰，可是，那个庄局长，怎么说它是社会主义的，是新中国的呢？
小赤佬把那块石砚，偷了出来，来到县文化局，他要请文物专家，郑重鉴定一下，到底是真是假。给他作鉴定的，仍是庄局长。庄局长仔细看了看这石砚，说，我国有四大名砚，分别是端砚，洮砚，澄泥砚和歙砚。这一块，就是歙砚，也叫婺源砚，龙尾砚，你看，它石质细密，温润莹洁，色如墨玉，纹如龙尾，是不可多得的砚中珍品，它到过我手几次了，我给你讲，这砚还有一个故事呢。传说，宋代书法家米芾，爱砚成癖，一次，一个和尚请他写一幅字，写完后，和尚给他酬金 ，他坚辞不收，只要求与和尚的那方砚，同寝一晚，和尚受到感动，无奈忍痛相赠予他，米芾得此砚后，回家抱砚睡了三天三夜。现在，这种砚的赝品很多，这砚是不是米芾所得之砚，我不放妄言，但它绝对是宋代真品。小赤佬大喜。但他又问，那年除夕，你怎么说这砚是社，是新中国的呢？庄局长哈哈一笑，这砚，虽然历史悠久，但它应该属于社会主义，属于新中国呀！我和你父亲是多年的好朋友，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要不那么说，它还能保留到今天！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到了周围村子。古董商闻风而来，纷纷登门求购。一天，一位收购商开出了五万元高价。要知道，在当年，这简直是平常人想也不敢想的天文数字，因为，生产队做一天活，角把钱，连公社书记，每月也只有四十二元工资，消费程度也极低， 造一间房子只要二百块，办一桌酒席仅需五块钱。小孔明笑了笑，对古董商说，我是做梦都想要五万块钱，可咱没那福分，这等好事轮不到我头上，那块烂石头真值那么多钱，是能吃，还是能喝？没搞错吧，你说是什么宋代的，那年除夕，我在街上卖春联，文化局庄局长不是说了，它姓社，是新中国的，要不，早就被破四旧没收了。
小赤佬心里明白，父亲这是舍不得卖，故意挂的狗头，实际上是羊肉。但他又弄不明白，这些年，家里吃不上，喝不上，那年，饿得实在没法，偷了队里的一个南瓜，还挨了一场批斗，母亲为了一点粮食，竟丧了命，如今，人家把钱送上门来，这不是天大的幸事！俗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哪个祖宗不希望后代生活的好，这又有什么不应该的呢。晚上，他问父亲，为啥不肯卖。小孔明说，这东西传了多少代，咱祖宗有没有穷困潦倒过，有没有也遇到过有人出大价钱买它，肯定有，但为什么能留到今天，那是对它有一种敬畏之心，传承之德，孩子，咱不能做败家子，让祖宗相传的东西，在我们手里失掉。我们就是再苦，再难，也不能打它的主意，做对不起祖宗的事。
第二天，那个古董商又上门了。他吃准，小孔明的石砚，决不是现代仿品，而是价值不菲的宝物。 真所谓，真金难求，烂铜易得，小孔明越不肯卖，他就越想搞到手。所以，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他估摸小孔明惜售，因而提高了价码，愿意把价格增加到八万，如果不满意，还可以协商。小孔明先是惊讶，再是苦笑，后是惋惜，对那人说，要真是什么宋代的就好了，可惜，我没有那个命。
当夜，电闪雷鸣，风狂雨骤，小孔明在睡梦中，被咣啷一声动静惊醒，他心中一惊，迅即点亮油灯，起来察看，桌子上的一只瓦钵掉地上摔碎了。家里门窗关得严严的，又没有猫，瓦钵怎么会掉地上呢？他又四周搜视，墙角有一滩水，一扇窗户也被撬开了。显然，家里进了贼。他心里清楚，让贼惦记上了。小赤佬害怕得很，他说，与其这样担惊受怕，不如把它卖了安稳，今晚，来的是小偷，还不要紧，如果哪天，来了大偷，或者强盗，找不到东西，不要了我们的命！小孔明吹灭灯，安然地说，睡！
这天，小孔明上街，一路上，遇见不少熟人，这个说，小孔明，听说你发财了，恭喜恭喜，你该请喝个茶吧！小孔明连说应该，那个说，你该请客吃一碗大肉面，小孔明又说好好好。办完事回来，茶馆老板说，小孔明，今天来喝茶的，都说茶钱记在你头上，来付款吧！面店收银员说，小孔明，今天，来吃大肉面的人嗨了，说是你埋单，还盼着你多多益善，只是不要因对你来说，是一点不起眼的小钱而忘了结账。
对此，小孔明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受。高兴的是，往常，他这个坏分子，人们是不屑搭理的，走在路上，也要低着头，这都是因为钱，他突然觉得，有了钱真好，有了钱，就有了尊重，有了威严，身边就有了附炎趋势的人，阿谀奉承的人，虚情假意的人。难受的是，自己羊肉还没吃到，却惹了一身骚，自己囊中空空，这茶钱，面钱，拿什么去付。
走到村东头的石桥，村上像开了锅。一问，家里出事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大赤佬从来没来角落村看过亲生父亲，这天，他听说小孔明祖传的古砚卖了八万元钱，便火速赶到乡下。他要求并不过分，亲兄弟明算账，这祖上的遗产，理应有他一份，不能让小赤佬一人独吞。还有，小孔明在年轻时，抛弃了他母子，使他孤儿寡母吃了很多苦，还应给他母亲一笔赔偿，以弥补损失。而小赤佬说，大赤佬从未尽过照顾和赡养父亲的义务，无权继承财产，再说，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宋代古砚，所谓八万元钱，纯属子虚乌有的事。大赤佬虽然理亏，但哪里能信，于是，兄弟俩从动口发展到了动手，大赤佬把小赤佬打伤了。
晚上，小孔明躺在床上，转辗反侧，苦恼而又不解。他想，不管是不是同一个母亲所生，总归是一父兄弟，人们说，手足情深，为什么就手足相残呢？钱，怎么就把同胞变成了仇敌，把人变成了魔鬼。以前，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平安，为什么有了钱（实际还没有钱），反而不太平了呢？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个什么名人说过的一句话，子孙不如我，要钱做什么，子孙胜过我，要钱做什么。如此看来，都是叫钱闹的，没有钱，不就什么事也没有吗！古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往今来，有多少人为了钱，不顾廉耻，道德沦丧，有多少人为了钱，忘了血肉之情，反目为仇，又有多少人为了钱，以身试法，锒铛入狱，钱啊！你害了多少人。又一想，人世间因钱而起的种种丑恶，能怪钱吗，要怪，就要怪人心贪婪，欲壑难填。想到此，他觉得，还是有钱不如无钱好，无钱晚上能睡着觉。第二天，天刚放亮，他就到常州找老朋友去了。
过了几天，那个古董商又第三次登门。对这样的赚钱机会，他是绝不会轻易放过的。这次，他把价格抬到了十万，引得周围村子的人，都来看热闹。在他们眼中，这样的事情，是旷古未有的，是一时很难弄懂的。
这时，只见小孔明当着众人，取出石砚，将包着的绸缎一层层揭开，然后，举过头顶，狠狠地朝地上一掷，啪！石砚摔成了碎块。刹时，小孔明的这一举动，令在场的人都始料未及，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继而，有的脸色凝固：怎么回事？有的嚎叫：小孔明疯了！有的叹息：可惜可惜！更多的人是疑惑：小孔明为什么不要十万元钱，而宁愿把祖传的古砚摔得粉碎，难道小孔明与钱有仇，与祖宗有恨？
几天后，文化局庄局长来到了角落村，他双手给小孔明恭恭敬敬捧过一张大红纸，古砚捐赠证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