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大巴行驶在黑夜的高速路上,两侧是快速掠过的田地,还有零星分布的平房,夜还未深,房子中还偶尔透出些许光亮,地里只有沉默的黑暗,还有那一个个静静守候着的稻草人。
王涛坐在大巴里,这是回程的车,车里没亮灯,只有脚下的几盏昏暗的灯显示着过道的轮廓,坐他旁边的父亲在闭目养神,或许是睡着了。
王涛看着窗外,借着一点月光,看着那些树立在田野间的稻草人,它们在无声无息地站着,被黑暗笼罩,唯一的动作是依靠着风,摆动那空虚的身体,僵硬的手,还有没有表情的头颅,它们只能这么站着。
王涛是上周随父亲回到老家,大二的暑假无所事事,被父亲拉回去了,他对老家的意识十分单薄,小时还没形成记忆的时候便随父母到城市生活,对老家基本没有回忆。
去年原本随大伯住在另一个城市的祖父母突然决定搬回到老家住,毕竟这是老人家出生成长度过绝大部分人生的地方,所以今年趁着王涛暑假有空闲,他父亲便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带他回来探望老人家。
突然来到这农村地方,着实让他不适应了好几天,祖父母家在一个小村落中,村里都是一个大家族的人,家族祠堂就在村子最西边,祠堂外有一大块水泥地,平时用作停车场,村里祭拜先祖时会在那里铺满鞭炮,点起来热闹异常。
再往外去就是村里各家各户的田地,听说父亲也分了一小块地在这里面,只怕是早已经长满了杂草了。
过了两天王涛逐渐和邻居熟络了起来,没事的时候便到田间小道散一下步,看看这蔬菜水果是怎么长出来的。
这天午后还未到太阳下山的时候,微微西斜的太阳还在用炽热的阳光折磨着地上的人,王涛走在小道上,和正在挑水的李叔打着声招呼,李叔就住在祖父家隔壁,平时多关照老人家,这两天下来和李叔比较熟了,看到李叔的菜地边上竖了一个外貌丑陋的稻草人。
“李叔,这稻草人你的吗?”
“是啊,前几天刚做好,用来吓吓田鼠和鸟,它们老喜欢吃我的菜苗。”
王涛走到那个稻草人面前,这稻草人其实就是两根结实的木棍绑成十字型插在地里,身体是用一些枯草扎到一起,里面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微微鼓了起来,其中一面披上一块破烂的黑色塑料布。
枯黄的草在横着的棍子两边垂了出来权当是手,其中一只“手”上还插在一把破烂不堪的竹扇子,“头”就是一堆参差不齐的杂草,要多简陋有多简陋,“这么丑,有用吗?”王涛指着稻草人。
“丑怎么了?又不是给人看的,吓唬吓唬鸟和田鼠而已。”李叔白了年轻人一眼。
王涛看着眼前这简陋的稻草人,突然一声鸟叫声划破闷热的天空从头顶传来,王涛抬头看去,一只看不清大小黑色的鸟从太阳底下飞过,刺目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用手挡住太阳再次寻找时,那鸟早不知飞哪去了,但那叫声还在王涛耳中回荡,在这炎热的夏季他感到一阵寒冷从心中渗出。
再看看那稻草人,风将它的黑色塑料披风吹起,它的两只下垂的枯黄的手在风中摆动,什么都没有的头上,枯草随风互相摩擦,发出索索的声音。
王涛心里一阵不舒服,好像有什么塞在胸口出不上不下,他赶紧向李叔说了声再见就走了。
回到家里的王涛显得坐立不安,不知为何李叔家的那个稻草人令他感到很不自在,稻草人身边好像有股怪异的气场。
当晚王涛在床上辗转许久才睡着,睡梦中,周围一片昏暗,有雾气在飘荡,在他前方不远处有个高大的身影在向他招手,那人身形僵硬,如同一个笨拙的机器人,身体没有随着手的摆动而晃动。
王涛向那人走去,距离渐近,雾气散开,看见那高大的人穿着一身黑白的西装,还在挥着手,再走进些,看到西服领口上却是一个用稻草扎成的头,头低下来对着王涛,稻草的缝隙间一双闪动着红光的眼在看着他。
那只摆动的手上枯黄的草从袖口露出,朝王涛的脸伸来,干枯的草如刀片般在他脸上划过,割开他的肌肤,有血落下。
手从脸下滑到他胸前心脏的位置,隔着衣服如蚯蚓般蠕动着,仿佛随时会穿胸而过。
王涛转身想要跑开,却如同跌入了浓稠的液体中,动作变得迟钝,无法利索地迈开腿,回过头来,看到一根根枯草向他的脸直刺而来。
梦中惊醒,冷汗已经浸湿背脊,四周一片死寂,唯有王涛紊乱的呼吸声,他摸着自己冰冷的脸,怔怔呆坐在床上。
重新躺下,再也无法入睡,一闭眼就有一个眼中闪烁着红光的稻草人在他面前摇摆。
王涛不知道自己是几点才睡着的,在噩梦的恐惧下睡得极不安稳。
吃过早饭王涛又到了地里去看了一下,没见到李叔,一般这个时候他都会趁着太阳刚出来还不太热的时候浇浇水,处理一下杂草,但今天没看到人,他瞄了一眼稻草人,稻草人只是一动不动地在田间站着,王涛回到家跟父亲提了一下这事。
“李叔啊,他这几天不舒服,头晕乏力的,今天早上起不来在家休息,我刚刚遇到李婶她说的。”
萦绕在王涛心中的不安感更重了。
第二天,李叔不见好转,而且开始呕吐,发烧,更让人担忧的是他的妻子李婶也出现和李叔相同的病症,大家见两人相继病倒怕没人照顾出意外,便赶紧将他们送到了县里的医院,但医生也暂时查不出来是什么问题,建议留院观察。
恐惧的蔓延开始在第三天,李叔夫妻两人还在医院观察,又有一人被送了进去,是住在李叔同一条巷子里的陈大哥,两家隔了一户,他种的田在李叔的旁边,症状与李叔夫妻两人一样,也是一开始是身体乏力,后发展到发烧呕吐。
王涛听到医院探望回来的人说,医院查不出是什么导致的,找不到病毒,细菌。现在大家也都不敢到医院去了,怕他们是得了什么传染病。
一股阴霾开始笼罩村子,不好的传言在村里流传,整个村子似乎都安静了下来,没有了以前的高声阔论,没有了家常的邻里话语,剩下窃窃私语,三五成群向着那条巷子指指点点,看到住在那里的王涛等人就立刻收了嘴,但等他们人一走开,就更热烈的讨论起来,像是这样能够将他们和疾病分割开来。
第四个病人出现了,恐慌弥漫到了每一个角落,每个人有一点的不适便极度不安,不知名的疾病在悄悄扩散,看得见的恐惧在侵蚀人心,大家都不敢轻易出门,更不敢和人有接触。
王涛被严令禁止出门,不知道家人是怕他被传染,还是已经确信自己在传染源中,怕传染到别人。而就在当天有医院来的人到李叔家收集了许多东西,吃的用的穿的都有,说是要带回去检查,一下子传染病的传言立刻就被众人肯定了,人人都唯恐自己会被传染,整个村子进入戒备状态。
尤其是李叔家所在的(也是王涛家所在的)那条巷子,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王涛家一下子陷入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困境。
王涛的父亲早上买完菜回来说道:“今天去买菜,人家都不敢收我的钱。”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如果不是邻里都是亲戚,可能都不愿意卖给我呢。”本来想着是否要带着老人家提早回去的,但年迈的祖父母不愿意折腾,他们放不下心留老人家在这里,只能继续焦急地等待消息,听说李叔已经转到省里的医院。
王涛一个人到了田里,明明是白天,太阳被厚重的云层挡住了,黑夜在白天降临,整个村子笼罩在乌云之下,但远处的山仍可以看见沐浴在日光中,相对于那边的光亮,这里犹如夜晚般,田里除了王涛一个人都没有,在他面前的只有那几个代替人类看护着田地的稻草人。
王涛在纵横交错的小道上走着,经过几个稻草人,最后停在李叔家的令他感到莫名不安的那个前面,没有了阳光的直射,阴凉的土地上,站着的年轻人注视着眼前一动不动的死物。
云层在移动,光在驱除黑暗。一只黑色的鸟扑腾着翅膀落在了稻草人的一只手上,侧着头看着王涛,黑色的眼珠反射着王涛的身影。云层渐渐移开,阳光再次倾洒大地,黑鸟最后看了王涛一眼,大叫了一声,在阳光晒到稻草人身上的那一刻起身飞走了,跟随着乌云的阴影走了。
看着那黑鸟飞走的背影,再次暴露在阳光下的稻草人,王涛突然心脏觉得像是被什么揪住一般,心脏快速地跳动反抗着,像有毒蛇隐藏在稻草人内,躲在稻草后面,从缝隙间看着他,准备发动攻击,将致命的毒液注入他的体内。
王涛向后退去,转身快步离开。
回到家了,心脏的跳动才恢复正常,家人看到他苍白的脸色,问他怎么了,“我们这边有乌鸦吗?”王涛没有作答而是向父亲问道。
“偶尔会看到,它们什么都吃,田里种的也吃,不是有好几个稻草人在那里吗,可以吓走它们。”
“只是没有作用,”王涛在心里默念着,“有什么东西的吸引力胜过了稻草人带来的恐吓。”
终于有人从省里医院的相识那里打听到消息,但语焉不详,说是李叔家里可能有什么东西被污染了,长期接触会影响身体,听说很快会有人来做进一步的检测。
王涛中午吃完饭悄悄出来门,手里拿着一根一米多长的不锈钢棍子,是家里用来晾衣服的,他一个人来到了田里,中午的太阳烘烤着大地,水份正在被无情地剥夺,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祠堂的空洞的门向那边敞开着。
早上来的时候王涛确认了那个最近病倒的,他种的田和陈大哥一样都在李叔的田的旁边。有问题的东西不在李叔家里,在田里,王涛要将那个东西找出来。
到了李叔的田边,那稻草人这几天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那副模样,那把破扇子好像又歪了一点,只是现在它的双手上站满了乌鸦,像燃起了黑色的火焰,抬头看去,还有更多的乌鸦在空中盘旋,这些黑色的生灵,在稻草人上推挤挪动,一只飞起,很快就有一只下来顶替空出的位置,它们在等待着什么。
听说乌鸦喜欢吃腐肉,它们嗅到了死亡的味道,赶来参加即将开始的盛宴。
王涛拿起铁棍,“走来!“用力挥动棍子向稻草人砸了下去,上面的乌鸦四散而去,一声接一声的叫声从头顶传来,控诉这个打扰它们的人类。
那一棍下去砸断了稻草人的一根手,残肢被稻草挂住在没有掉下去,在那里摇晃着,上面的破竹扇落在了地上,第二下从头的部位斜着打了下去,整个稻草人都被打歪了,身体发出一阵爆裂声,那只断手被震了下去,许多枯黄的草也被从身体中击飞了出来。
头顶上的鸣叫声更大了,像是看到嘴边的肉正在被人抢去。
铁棍一下接一下落在稻草人身上,稻草四散在地上,黑色塑料布已经被打碎随风飘走了,身体里的填充物暴露出来,碎布,塑料瓶子,甚至还有泥土一一落下,气温越来越高,王涛的汗跟着那些稻草人的碎片一起洒落地上,他的动作还在继续。
突然王涛看到什么夹杂在那些破烂中间落下,像看到毒蛇鲜艳的信子向他吐出般,他向后跳去,想要躲开看不存在的威胁。
他站定在那里,手上的棍子不轻,接连的挥动让他微微喘气,整理好呼吸走上去,看到的是一地的残骸,破碎的稻草散落在棕色的泥土上,稻草人已经完全失去了形体,连木棍架子都被王涛打得支离破碎,他用手上的棍子在那些残破的碎屑中翻动,寻找那迷醉的毒药。
终于,翻开一块破布,如揭开神秘的面纱,破布底下是邪恶的身姿,那是几个表面泛着金属光泽细长的圆柱连在一起,很小,每一节只有一厘米多的长度,整个的长度还不到十厘米,像是钥匙扣上的装饰物,相当不起眼的链条。
王涛在看到那东西的一刻就将铁棍用力插到地上转身快速跑了,他没猜错,真的是那个,和他在学校课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在他跑到祠堂门口离那链条后,马上拿出手机拨打了报警电话。
后来的事情证实了王涛的猜想,那是一个放射源,具有强大的辐射,长时间大剂量的照射会对人造成很大的伤害,一般多用于工业探伤,他大学主修应用物理,这些知识在核物理应用课上有学过,而那个放射源正是课堂上给出多种民用放射源的其中一种。
那个放射源据警方调查是来自附近一个水泥厂,意外遗失后被李叔捡到,带到田里,后来被塞到新做的稻草人里,导致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经常出没在附近的多人因过量的辐射而致病。
几个病人除了李叔其余的在得到针对治疗后都已经痊愈,但李叔因为曾经近距离长时间接触过,接受到的剂量比较大,已经造成了永久性损伤,仍需进一步的治疗。
而那放射源在王涛报警后已经被专业的技术人员回收了,村里的人都被安排到医院进行了检查,尤其是王涛这个发现的人,不过幸好均无大碍。然后是李叔的田,那里的泥土由于长时间置于辐射中,已经被污染,将以稻草人为中心的一定范围内的泥土全部用挖掘机挖起,运走作集中处理了。
就这样这件事暂时得以告一段落,村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而王涛父子不久就启程回家了。
王涛坐在夜晚的大巴上,车外的景物随着夜深越来越模糊,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他也闭上了眼睛,稻草人的影子再一次出现,依然在挥着手,那僵硬的身影在后退,慢慢消失了,王涛在座位上微微侧过一点身,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