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时:距离前幕一周。
地:村里初中。
景:残月窥帘,冷风撼壁。门巷倾颓,墙垣剥落。沈君如在二楼清洗衣服,慢腾腾地搓洗、拧干,在如此阒静中将自己放空,近日沾床即睡的疲惫生活让她鲜有时间去整合自己的想法。在难得的清净里面她回想起近日洗澡难、水质差、食物紧等贫乏的基本生活条件,越发觉得与人建立深层联系的相依为命之感竟成为了自己这一周的强大心理支援。她偏了偏头抬了抬手臂,将额头细密的汗珠在纯棉的衣袖上蹭了蹭。这不经意的偏头,她就看见余信里闲散地从楼底的走廊处走来,她的头顶掠过木制屋顶,头发很自然地在两肩蓬松着,身体挺直,神情自若,给人一种永永远远的独立感。余信里感受到注视,缓缓地颙望,冲她笑了笑,示意她下楼早些就寝。沈君如婉致地应了一声,所有的神色最终凝聚成一个文雅的微笑。心里不由苦笑,又是早起晚睡的一天呢。
沈君如(迷迷糊糊):信里,是不是我们该出发了?
余信里(从门外走进来):我们该走了。我已经给你准备好早餐了。走吧。
沈君如(莞尔):你真好。
余信里:我知道你是一个对很多事物都有包容与耐心的人,对失望这东西能够有所担待。但是我不同。这几天你看上课的情况,一些学生上课睡觉,开小差更是数不胜数,写作业打马虎眼,听写作弊,搪塞老师。对学习的目的与意义并没有明确的认知,不少女生的思想已经固化,认为辍学结婚将是一种无比正确的道路。我虽然在之前有幻想过一个人在三尺讲台上滔滔不绝,下面一呼百应的场景,但有时我真的怀疑自己能否扭转这被禁锢的思想,作为执行教育任务的自己,在开始就已经在打退堂鼓,这让我很看不起我自己。有时我很欣赏你,我在窗前看过你的授课情景,你总是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解知识点,你就没有灰心过吗?我也不是让他们通过教育这个渠道去攀越人生顶峰,而是认为他们应跌入谷底。
沈君如:因为我对他们别无所求,所以我不会失望。我来到这里不过是确证自己的部分价值,为他们尽心地做点事。而你因为自身成长缺陷总是对圆满的事物有种刻意的追求,再加上你雷厉风行的个性,总是希望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可是世间少有圆满。我觉得你是标标准准的八十年代理想主义青年,流落到九十年代这种分化明显的年代对你来说可能是一种考验。
余信里(默然良久):是啊。我祝愿他们能够独立思考些问题,明白自己的处境以及以后的去向。至少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会接受到关于审美、自我存在、灵性的教育,接触人生其他的可能性,或多或少地避免待成年后幡然醒悟的无望情绪。能做到如此,我就觉得很值。
沈君如:教育是一个需要长期投入的产业,我们个体力量很难改变整个运行机制或者他们学生的整体命运,说到底。这一切会对我们自己影响最大。尽量多去做一点,至于结果,顺其自然。有时顺从是种具备能量的生命模式。不过话说回来,有个对待学习一丝不苟的男生,好像叫齐炜吧,他应该很对你胃口吧。
余信里(不虞一笑):就是那个走路喜欢把手插在脑后,微微抬头,看起来很不可一世的男孩子?我对他是有点印象的。他很聪明,有学习技巧,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我并不怎么担心他。其实来到这里这么多天,我并不记得孩子们名字,除了齐炜,其他人给我印象并不深刻,我也知道老师不应该偏袒个别学生,所以我和齐炜是很少打交道的。其实除了学生,就看着广漠的人群吧,放眼望去,密密匝匝,也就是一两个称心的,其他人过目即忘。而且速度越来越快,从名字到面容再到彼此有过的经历,统统忘掉。在很多时候觉得与人交往大部分时间都是浪费与消耗,其实我可能有些清高。
沈君如(压低音量):你是如此渴望与人建立深层联系来消弭你内心的负面情绪啊,那我觉得现在你应该马上会有一个让你铭记在心的学生了。你看,这是这个学生托我给你的信,他觉得你太严厉和清冷了,不好接近。你要记得,他叫向霖。
余信里(错愕):我现在就抽空看看吧。嗳?这不是摘录了《等待戈多》的内容吗?天啊,他还那么小,能读懂吗?我记得我接触这本书是在大一的时候,那种无望与永恒的等待,让人无限喟叹。我依然觉得那句话印象深刻:我毫无指望地等待着我的戈多,这种等待注定是漫长的,我在深似地狱的没完没了的夜里等待,生怕在哪个没有星光的夜里就会迷失了方向,开始是等待,后来我发现等待成了习惯。能喜欢这部作品,想必也背负了很多东西吧。
沈君如:除了书摘,后面是他写给你的信。他告诉我你不必回复,看看就好。我们此次调研完了你回来看吧。
余信里(沉吟):不必回复,不必回复。好。
(她们来到一位老兵家,他的脸被炮火伤过,呈现辣椒的红与石榴外壳的硬。老人浓重的山西口音与间杂的猛烈咳嗽声让余信里很不适应。她静坐了一会儿,将头发拢了拢,慵慵懒懒地迎着风走了出去,神情疏朗。她头脑里闪过调研出来的关键词:白内障、高血压、留守、吸毒、赌博、贫穷等等不胜枚举的词汇,它们像怪石下悄然滋生的青苔,在暗无天日的隐蔽环境下肆无忌惮地野蛮生长。她轻轻抬起下巴,微微仰视,瞬间拥有空旷而空落下来的心得,凝望着青翠高山,她突然懂了齐炜抬头的意义。眺望在一定程度可以脱离当下,从未来中找到慰藉。蓦然惹起平生心事。)
沈君如(疲惫地走出):结束,终于!
余信里:辛苦了。我在想生存环境的恶劣使大部分人失去了想象力和对未来的期待,人很难获得机会来突围现实的种种限制,让自己人生拥有更多可能性。反而视野的狭窄在尖锐地误导他们生活只是活着。我不是带有阶级观点去强迫他们走出去看看世间繁华,只是我们不能否定读书对他们的深化与丰富作用。
沈君如(心领神会地看了她一眼):我懂。接触了这么多无奈的现实,你很累吧。我们回去好好休息吧。
余信里:我觉得“此身似历茫茫海,一颗骊珠乍时得”很适合现在的我们两个人。
沈君如:不,这还不够,你还有你的学生,你要把更多精力放在他们身上。
(两人在清凉的暮色里走走停停,无思无想,懒懒散散地到家。余信里在案前轻轻地翻开向霖的信,此时深帷隐月,一阵晚香玉花香渐浓稠。)
余信里(心里默读):信里老师道席。老师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要给您写信吧。有一次老师发作业时弄混了几个同学的名字,脸上浑然不觉;每次让我们自习时,总是一个人将手插在口袋里,姿势随意,很自然地对着窗外冥想。总感觉老师对很多规则性和礼节性的东西并不在意,您心里有自己的一片森林。我也是如此。我父母离异,将我寄养在爷爷奶奶家,感激他们老人对我的百般呵护。他们以自己觉得好的方式将很多爱僵硬地安置在我身上,我也只是无奈地接受。我觉得我生平喜处是拿着书去很远的郊外,没人打扰,可以安静地阅读与思考。我无法融入到集体,我在他们身上很难找到归属感。这不像是一个十二岁男孩说出来的话,我有时也质疑自己的心理年龄,但是后来转念一想,或许是自身经历让自己迅速早熟起来。我时常觉得老师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这让我觉得莫名的亲。最近在读《荒原狼》,里面有我所不能理解的思想境界,但是我能感受到那种孤独与野性。我喜欢里面一句话,在此送给老师:因为我和你一样,因为我和你一样孤独,和你一样不能爱生活,不能爱人,不能爱我自己,我不能严肃认真地对待生活,对待别人和自己。世界上总有这样几个人,他们对生活要求很高,对自己的愚蠢和粗野又不甘心。肃此。敬颂。受业向霖。
(余信里读罢信,深望着山间明月,数点寒鸦,投林聒噪,许久未曾移开过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