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过年是有很多仪式的。腊月二十三祭灶,也就是过小年。过了小年,开始给房子除尘,先把房子屋里屋外打扫干净,再用白石灰把墙壁刷白。白得耀眼的墙壁,散发着石灰味,才有过年的味道。以至于很多年后,我每次看见雪白的墙壁,就会联想到过年。
大年初一,天还没亮,母亲就推开我们四姐妹的卧室门。平常我们睡觉可是很沉的,就是在耳朵边敲锣打鼓,也未必能吵醒我们。这天的睡眠却是很轻,母亲的脚步声刚在门口响起,我们就醒来了。母亲一定是给我们送新衣服来了。我们故意不睁开眼睛,而是静静地等着母亲把我们的新棉袄,新棉裤,新罩衣,新罩裤挨个放在我们枕头边。母亲摸黑依次放好我们的新衣服,这才拉亮电灯,轻柔地跟我们说,起床吧!
我们哗啦一声坐起来,齐声说,早就醒来啦!大年初一不能睡懒觉,这是我们家的规矩。祖父说,初一是一年的开始,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
母亲见我们这么懂事,脸上露出和悦的表情。我们拍打着枕头边的新衣服,兴奋地大笑起来。母亲受了感染,也和着我们的笑声,开心地笑起来。母亲一年到头总是忙呀忙,哪里有时间笑,在大年初一,母亲忙完了所有家务,这才有空笑几声。
母亲笑过,嘱咐我们赶紧穿衣服,小心着凉,就出去了。
母亲的话犹如一声号令,我们四姐妹仿佛在进行穿衣比赛,一时间谁也不说话,只有悉悉索索的穿衣服声。我是老大,总是第一个穿戴整齐,就帮年纪小的妹妹穿衣服。
姐妹四个相互检查,无误后,这才依次下床。母亲给新棉袄新棉裤絮了新棉花,衣服膨胀的很大。新棉袄穿在身上,胳膊不能垂直,只能像企鹅似的张着。四只企鹅摇摇摆摆走出卧室,来到客厅。
父亲早已在客厅等着,不用父亲提醒,四只企鹅按大小个排成一排,站在父亲面前,等待着父亲发压岁钱。
父亲穿着蓝哔叽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插着一只钢笔,乌黑的头发在灯光下泛着亮光。他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跟往年不同的是,他面前桌子上没有放红包,而是放着一堆小炮仗。
父亲这是要干什么?莫非是先放炮仗再发压岁钱?可是,往年不是这样的呀,放炮仗是他的事,跟我们这些女孩无关。
叭!外面谁家放了第一声炮杖。
父亲说,从今年开始,你们姐妹四人,每人放一只炮仗,这是任务。
啊!不会吧,我们是女孩子,父亲不是一直在教育我们,女孩子要文静,要淑女,再说了,我们四姐妹,一直是圈养,从来没有散养过,这些男孩子作为一向离我们很远。
父亲说着,挨个看看我们的表情。他接着说,按说放炮仗是男孩子的事情,可是,咱们家没有男孩子,没有男孩子并不等于过年不放炮仗,我们家的女孩子照样把炮仗放得震天响。我就是要让你们明白,女孩子要刚柔并济,女孩子不是弱者的代名词,该强的时候一定要强!
父亲的话让我们似懂非懂。
最小的妹妹只有三岁,听说让她放炮仗,吓得捂着耳朵哇哇大哭起来。
平常从放炮仗跟前走过,我都会捂着耳朵,缩着身子,恨不得有个地洞让我从里面钻过去,让我放炮仗,这不是要我的命嘛。
我的心咚咚狂跳起来,腿发软,牙齿直打哆嗦。我小声说,我不敢放。
父亲厉声说,你是老大,你要给妹妹做个榜样,关键时候,该保护妹妹,就应该勇敢的站出来保护她们。从你开始,挨个放!
父亲说着,从椅子后面拿起一根两尺长的木棍,原来他是早有准备。他站起身,说,你们是第一次放炮仗,不让你们用火柴点,用这根棍子,在火炉里把一头烧着,用手握着另一头,不用到炮仗跟前,只需远远地点燃炮捻子,赶紧跑开,一点都不危险。
怕我们不明白,父亲把木棍在火炉上烧着,让它燃烧一会,然后把火苗吹灭,只留红红的火烬。一只手举着木棍,一只手拿起一只小炮仗,朝大门口走去。四只企鹅呆呆地站着,父亲见我们没有跟着他走,就停下来跟我们说,还愣什么,跟着我走呀,我教你们放炮仗。四只企鹅嘟着嘴,跟在魁梧的父亲身后,一摇一晃朝大门口走。
父亲走出大门,停了下来。他把小炮仗放在蹲在大门口的石门墩上,端详了一下,又把炮仗移到石门墩的边沿上,使得炮仗红红的胎衣枕在石门墩上,炮捻子悬在空中。父亲回头看着我们四姐妹,让我们站好,看仔细了,他要放炮仗了。
父亲话音刚落,四只企鹅全捂上了耳朵,吓得眼睛不停地眨巴,就要哭出来了。父亲身子前倾,拿棍子的那只胳膊伸得老长,把闪着红火星的一头对准炮捻子,跟我们说,就是这样点燃,然后跑开。怕我们不明白,他做着示范,点燃炮捻子后,立马跑出去老远。
只听嗵得一声,炮杖飞到空中炸响了。
父亲等炮烟散尽,把木棍递给我,说,从你开始,你们四姐妹从大到小依次放。
我飞跑到客厅,拿了一只小炮仗,学着父亲的样,先把小炮仗放在石门墩上,让炮捻子指向空中,再拿着木棍点燃。太紧张了,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闭着眼睛不敢看,一下,两下,由于害怕,两次木棍都没有挨上炮捻子,我回头看着父亲,用眼神向他求救。
父亲并没有帮我,而是说,身子往前探,胳膊伸直,睁着眼睛,木棍跟炮捻子多接触一会,别着急拿开。我咬着牙,哆嗦着把木棍靠近炮捻子,时间过得好慢,仿佛停止了。父亲终于说,着了,后撤!
由于太紧张,听到父亲说着了,我竟然扔了手中的木棍,捂着耳朵落荒而逃,炮仗在我身后嘎嗵一声,爆响了。
父亲捡起木棍,发现火被我摔灭了。就跟我说,拿着木棍,像我刚才那样在火炉里烧着,然后传给老二。我听话的拿过木棍,学着父亲的样,在火炉上烧着木棍,我忽然来了勇气,想再放一次炮仗。我在桌子上拿了一只小炮仗,走到大门外跟父亲说,刚才那个不算数,我重新放一次。
父亲当然同意。这一次,我是以一种大义凛然的态度放炮仗的,竟然忘记了害怕。我的动作变得自如起来,木棍准确地挨着炮捻子,我让它们多亲密了一会,然后抽回木棍,炮仗迫不及待地在我面前发出嗵嘎的响声,我感觉真过瘾,怪不得男孩子爱放炮仗呢,原来是这么的有成就感。
我回过头,想把木棍传给大妹妹,她没在我身后,我以为她吓跑了。只见大妹妹举着一只小炮仗从客厅跑过来,嘴里喊着,该我放炮仗了!
大妹妹学着我的样子,把小炮仗放在石门墩边沿上,炮捻子冲天,然后点燃,她没有后退,而是看着点燃了的炮仗在石门墩上先是旋转着发出呲呲的响声,然后腾空而起,发出一声巨响。她激动得扔了木棍,拍着巴掌欢呼起来。
二妹妹性格有点像男孩子,她几乎是跑着把炮仗放在石门墩上,然后迫不及待地点燃。
最小的妹妹也要自己点,父亲不放心,让我帮小妹把炮仗放在石门墩上,他抱着小妹,捉着小妹的胳膊,让小妹点燃炮仗。
嘎嗵!最后一声炮仗声特别地响亮!
我们在门口放炮仗,祖母和母亲在厨房里做年饭,祖母是大户人家出身,会做好多美食,不用说,我们家的年饭肯定很丰盛。香味从厨房里弥漫开来,在院子上空缭绕,直冲我们的味蕾。
放过炮仗,天就亮了,不用祖母呼喊我们吃饭,四只企鹅鱼贯进到厨房,迫不及待地要开始吃年饭了。
时间一晃,我第一次放炮仗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