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好多江南小城杏花春雨似的小故事,那些画儿一样的小桥小舟和穿着素雅旗袍的小姐,悄无声息地就把你吸引去了,和着温柔的吴侬软语,咿咿呀呀的,还能哼出一两首江南小调。
水是眼波横,江南是一个笑吟吟的小姑娘。
然而,在恍惚之间我却想到了那座西北的城市。因为这两者的对比太鲜明了,而往往越是强烈的反差越是让人有写作的冲动。
于是我就突然想写写那个山一样粗砺的兰州老汉,还有他给我讲的那座西北的城市。
遇见他的时候,他一个人蹲在黄河北的桥头上抽着烟,看着在远处飘荡的羊皮筏子。
河中央,一个操着筏子的汉子唱着那首黄河谣。
“黄河的水不停地留,留过了家流过了兰州……”。
悠远而嘹亮,和河水的声音一样好听。
河风一阵阵地把烟雾吹走了,他却眯着眼像是被烟熏到了。他是个老汉,眯着眼就能让人看见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那些个皱纹,深深浅浅的皱纹里还有些深深浅浅的汗垢,我觉得那都是往事的沉淀。
他祖祖辈辈生长在兰州,是个老兰州。
黄土的颜色是他的肤色,黄河谣是他的歌谣,羊皮筏子是他的游轮,二细辣子多些的牛大是他最大的幸福。
他说,当他还是个娃娃的时候,兰州的沙尘暴厉害得很。
“那时候,沙尘暴来了娃娃们都喜不①兴奋。老爹拉住不让出门,我们还死命往外跑,大战黑风怪一百八十个回合,直到呛得眼睛疼、鼻子疼、嗓子疼才往家跑,回到家一身土,老妈那拍灰的手劲儿大的我直叫唤。”他把烟捻在脚底下的石头上,“娃娃木,夯着呢②,现在想起来可笑得很啊。”
说罢,他从肺里使劲咳嗽了两声,把一口痰吐到旁边的树坑里,站立来拍了拍裤子,“走,过桥,我们到河那边浪一浪。”
中山桥已经老了,但它仍然是兰州不朽的标志。记得政府说要把兰州建设成“桥梁博物馆”,所以几年里在黄河上又建起了好几座不同样子的好看的桥。但是这么些年了,就只有这座样子最普通的中山铁桥锈不掉,依然最是川流不息。
它从不把拥有那个乌龟背上立着的“天下黄河第一桥”的石碑当作骄傲,因为它早都看惯了过那些城头变换大王旗的喧嚣和那些跌宕起伏的战争岁月。于是它并不争抢,就沉默固执地站在河上,看着兰州从一座黄沙里的土城市慢慢变得繁闹,看着一辈辈的娃娃们长成小伙子再变成老汉,看着一个个兰州人变成精致的外地人再回来和它合影。
中山桥通往黄河北,那边有白塔山。老汉说他的家在河那边,所以黄河北于他而言其实就是爬山玩儿或是带孙孙去清水平台看音乐喷泉的地方,并不时常去的。
“还有啊,这边路上的车太野了,急着不知道想要组些撒③,不爱去,闹。”老汉说。
老兰州人总是容易“偏安一隅”,老汉就是这样,明明是不乐意远行还找了很多理由,一辈子就把自己圈到那一点点生活的地方。
有很少的时候,兰州人也想经历经历北上广那样最前卫的繁华,然而这是一个太容易自我满足的城市了,尤其是上了年龄的人更是懒得追求些所谓上进的东西,勤勤恳恳老老实实也就在这个小地方过完了一生,往往最后就落得一个“青苔问红叶,何物是斜阳”的评语。
像老汉说的,他们这辈的很多人,活到老了,最远也就是去个新开的蓬灰牛肉面尝尝味道。
但对于兰州的年轻人来说,时髦还是也是要赶的。街上走着那些攒劲④的小伙子们把校服的裤腿卷起来露出脚踝,说着一口又土又正经的京兰腔打打闹闹,讨论着隔壁班里的漂亮莎莎⑤。他们是这个城市终最活跃最崭新的人,但你不知道的是,很多年轻人拼了命奋斗,为的却是早点儿离开这座西北戈壁上渐渐被人冷落的绿洲城市。
老汉笑着说,“现在的娃娃放得开,我家娃娃小小的时候就不安分,现在可好,连家也不回了……哎哎,你听那些小子子们说的撒啥,我那么大的时候可还夯着呢,都骗不来⑥撒是个漂亮。”说着,他却愣了一下,低着头在裤子上擦了擦手,“走,大众巷⑦浪给一哈。”
大众巷的拥挤常常是因为那家牛肉面。兰州永恒地为之骄傲的牛肉面。
牛肉面补充着这座城的体力、勾勒着这座城的灵魂,它让它的孩子们用胃记住这座城。
这会儿已经快到黄昏,牛肉面馆早都在中午关了门。老汉给我说,他觉得头汤的牛肉面最香,那个时候师傅们能给你细细地拉面调料,但是外地人想吃个热闹倒也不在乎啥时间。他还说,电视上把这宣传的精细得很,兰州人们把这当最正常的饭,才没有什么文艺的情怀,你吃就行,肉蛋双飞管饱,满福⑧。
走出了巷子,老汉又回头看看那家馆子,说:“我其实都不爱吃这家了,广告打得太凶,有时候都不好好做面了。幸亏现在味道还没咋变,诶……家都⑨快变成景点咯……”
晚霞染红了天,风也变得凉了下来。西装革履的人们下了班匆匆往回家赶。兰州还没有地铁,似乎是少了一份“大城市”应有的乐趣,但人们在并不宽敞的马路上也能找到十分的热闹。
这时候马路有些拥堵,有个出租车司机钻着车流中的空子飞快地开,引得后面喇叭声一片,其中还混撒着最难听的兰州粗话。
然而,生气的是开车的人,看得开心的是走路的人,反正热闹。
天还没完全黑,正宁路夜市早都已经熙熙攘攘了。老汉在前面慢慢地走着,和几个认识的回族老汉打了招呼。左右两边多的是滋滋冒油的烤肉摊,有点膻气的羊肉香直窜鼻子。还有些摊子挂着整只羊或是摆上一排羊头,看着怪吓人的,但那种最原始的大口吃肉的快乐能在这个地方体味得淋漓尽致,这都是属于兰州人自己的快乐。
人们一个贴一个的边吃边往前走,一不小心还会把一碗羊杂汤给打翻了。于是走着走着就发现这个路有点儿粘脚,大概是无数的油垢在经年累月中一层层地堆叠,再用个十几年时间便发酵成了整条路上黑的发亮的保护膜。
拔着脚走着,倒是有种莫名其妙的踏实感。
“快来,尝尝这个。”老汉在前面叫我。
“您不来?”
“太甜咯,上岁数了不稀罕甜腻腻的东西咯。”
我尝了一口,牛奶、鸡蛋花、醪糟、芝麻还有葡萄干,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混合在一起,那味道是入口便能记一辈子的。
甜,醪糟在碗底悄悄地藏着甜,然后慢慢地腾升,像是这座粗砺的西北城市中那点儿含蓄的温柔。
天已经全黑了,可夜市才到了热闹的顶点。有老汉们露着肚皮划拳喝酒,大声自嘲着着老婆管的太严;有小伙子和姑娘们一起笑得前仰后合,趁着酒劲儿给心上那个最美的莎莎表了白,姑娘拒绝他,他就吵着说开玩笑开玩笑,这话你都能信。
羊肉串一把一把是吃不够的,黄河王啤酒一扎一扎是喝不够的。夜市里的兰州人是最真实的兰州人,他们在沉默了一天后彻底褪去了表面的正经。每一个人,不论是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成了骨子里那个粗砺的汉子,大笑大吵。他们愤恨着上天的不公却依旧充满着激情,他们敦厚而活泼,真实而有血有肉。
不长的一条路把人喂的走不动路。老汉回头给我说:“走,回黄河边吧,这个时候的风舒服。”
黑色彻底笼罩了这座城市,却黑得透明,黄河也变成了夜的黑色。河水被晚风吹得一阵阵翻起浪来,羊皮筏子停在河岸边随着浪摇摇晃晃。
老汉突然问我:“你会打水漂吗”,说着,弯腰挑了一块扁平些的石头,以一个漂亮的姿势,向河中央扔去。
“咚……咚……咚……咚……咚……”
“诶,五次,不成咯……”
“想想,我最多的那次是第一次带她来河边那次。”我没想到老汉能说出这样的话,故而有些惊讶看着他。
老汉又打了一次水漂,依旧是五下。
过了一会儿,他自顾自地说:“这些路和她走了一辈子,现在人走了,走不出味道咯。”
晚风轻轻地吹着,吹走了汽车尾气里卷携着的浮躁气。黄河水阵阵的哗啦声和码头酒吧上闪耀的亮光都是滨河路的秘语,它们靠近着也远离着整座城的烟火,悄声说着每个人的心事。
嗯,说给晚风就行,晚风会让一切杂闹变得安静。
老汉折了一条柳枝,佝偻着、背着手慢慢地向远处走去。他的背影仍然厚实,却被风吹得渐渐模糊。
远远地,我突然听见他又唱起那首黄河谣:
“黄河的水不停地留,留过了家留过了兰州,远方的亲人啊,听我唱支黄河谣……”
注:
①兰州话:特别
②兰州话:傻
③兰州话:干什么
④兰州话:可以用来形容小伙的帅气
⑤兰州话:女孩子
⑥兰州话:搞不清楚
⑦兰州人语:大众巷(hàng)
⑧兰州话:满足
⑨家都:兰州话句首发语词,无实义
写在后面:
林小姐想写兰州想了很久,却一直拖到现在,因为不知道从何入手。真下笔了,写来写去到现在发出来还是不满意,东岗、西关、永昌路、水车园,酿皮、冬果、甜胚子、灰豆子……还有太多故事没有讲完。
兰州比不上江南的温婉灵修,它是一座沉默而内涵丰富的城市,它总是敦厚粗砺到羞于表达自己。
兰州是兰州人的兰州,兰州的故事还要在老汉的子子孙孙脚下走过去,走进土里,走进你的心窝子里。
对了,最喜欢陈小虎唱的几首兰州,京兰腔味道十足。还有就是很惭愧,其实我不太会说正宗的兰州话,因此也就是些不对味道的京兰腔写在文章里,拿不出手的。
身在异乡,但请你千万别忘了那羊皮的筏子与喝醉的人,那粗砺的汉子和西北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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