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年前,我在秋城做打手。
所谓打手,就是无业游民的另外一种说法。我身上揣着只留有一个号码的手机,半夜在天桥和公园间穿梭,只为找个凑合的地方睡一觉。公园靠湖边的长椅和天桥边沿的24小时便利店是我的常驻。当破烂裤兜里的手机响了时,我知道我下一顿有着落了。
所要做的一般就是把人拖进小树林,揪着他的头发把头往地上摔几次逼着他磕头道歉。人多的话,可以只在旁边看,然后上去踹几脚。
有些时候这个人非死不可,这时候就需要一种人。这种人在秋城本土混混间有个称呼,叫做冷刀子。饿到绝境的人会做这种事情。混进人群中趁着混乱捅一刀,捅完跟着大家伙一散。然后在外省打工的时候才被揪出来,判进监狱里待几十年或者判死刑。
一个和我一起来到秋城后不久便没了联系的哥们,在建于环城高速公路外侧的秋村充当了一回冷刀子,捅死了一个招全村人恨的惯窃,最近登上了褐沿日报的头条:《文化街区又现碎尸少年连环杀手动因系复仇?》
他是头条中的前半部分。
我做过一回冷刀子。
和哥们失联后,我身无分文而又孤身一人地在陌生的城市街头游走。凌晨的空气冷得刺骨,我蜷缩成一团。我是个十足的路盲,而且还想着哥们会不会回来,于是我睡在天桥附近,辗转在秋城影院的安全通道、探头便能看到天桥的小巷拐角、桥洞和公园长椅下面——因为长椅上面的位置属于一个流浪汉。他还有一床脏兮兮而破破烂烂的被单,被我在来到秋城的第二天夜里偷走,在桥洞里裹着凑合了几个晚上。饿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我就一家家店铺地求过去、扯着路人、跑到巷子里挨家挨户地敲门,也在公园弄过一个破琴盒摆在面前学叫花子,讨吃的、讨钱。
我来秋城的第七天,一直穿着的校服和校裤像溃烂了一样,散发着浓郁的臭气。我带着一身臭味在天桥内侧的烧烤摊停了下来。吸引我的并不是烧烤的香气。
“吃什么吗?自己点。”老板正在专心致志地翻着几只烤鱼,同时递过来一个包着塑料膜的盘子。可能他没有闻到我的气味。而我正在专心致志地盯着桥面中央。我转过身,看到坐在他身后阴影里的女孩。艳红的衣服、剪着齐耳的短发,乖顺地陷在夜照灯下的塑料椅里。
“啤酒吧。”我把手揣进裤兜的硬币里。我知道我有六个一元、三个五毛和一个一毛硬币。“一瓶。”
“好的,你先坐会。”老板侧身用方言招呼那个女孩。我从卫生纸盒里抽了几张纸徒劳地在脸上擦灰,看着那个女孩去冰箱里取了一瓶啤酒,两只手抓着瓶颈,像是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坐了一个背风的位置,继续专心致志地看着她。由于背着光,我只能看清楚她的轮廓。啤酒轻轻地触在塑料桌上。“帮我开一下吧。”我说。
“你是这里的学徒吗?”她拿着开瓶器和塑料杯回来的时候,我问。
“不是。”啤酒瓶盖咯噔一声掉在地上,她的手被瓶口溢出的泡沫濡湿。她开瓶的动作不娴熟。
“那你是老板的女儿咯。”我说,她点点头。她一只手扶着塑料杯倒酒。我连忙把自己的手伸过去,肮脏的四指蜷了一下抵在杯身。我的指关节短暂地触碰到了她的手背。在她身后的光擦过侧脸。“你帮你爸做了多久了?”
“一两年。”她已经把酒倒完了。我连忙说:“钱。”
我费了很大劲才摸出四个硬币,然后看着她重新坐回阴影中。我没有看清楚她的脸。
我一仰脖喝完了杯子里的酒。我的视线重新落到桥面中央。然后我拎着酒瓶,抓起桌上的卫生纸盒开始狂奔,跌倒在一摊污水里。我脸颊和嘴角的伤口被泥污填充。卫生纸盒扣在下水道口上,被破碎的啤酒沾染。积压了半年的眼泪夺眶无声。
我收拾好情绪和血污站起来后,发现面前是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之后的几天我就一直在这里应付睡眠。唯二位置面前的固定桌几乎是嵌在我的肉里,而身后又是一个巨大的净水器,所以我每天靠着玻璃墙面睡觉。而值夜班的营业员居然也没管我,我每天还能在这里取水喝。便利店的空调一直坏着,记不得是接下来第几天了,我在汗湿和黏沉里醒来。
对面坐着个顶着一头炸裂爆米花的瘸子。桌子上多了一包利群,他把有伤的左脚放在烟盒旁边摇晃,嘴里叼着根烟哼唧几年前的流行歌曲。地面上一地的烟头。便利店禁烟,但值班人只是站在放着拄拐的柜台后面打哈欠,她像是已经就这么站着不动一天了。
“臭小伙,”他这话明显是对我说的,嘴里的烟头像嵌在两片嘴唇里。我一时没意识到。“是外地人啊?”
“对。”那么根据他的坐姿,他是本地人无疑了。他的语气是在确认。
“老家在哪里啊?”他续了根烟,同时递了一根给我。我马上接了过来。
“黄昏。”
“一个他妈的穷地方。听说要被划到衍冬市了?”
“火。”我打断说。
“嘁。”他把打火机推了过来。
我吸了一口,往地上吐了口痰。感觉好多了。
“你抽什么烟?”他吐了口烟,有烟灰飘到我身上。我身上穿的也和烟灰没有什么两样了。
“雄狮、泰山。”不过我最近能抽到的就只有别人扔掉的烟蒂了。
“哈哈哈哈…”他笑得又大声又难听。然后他把脸凑过来,近得我可以看到他油光可鉴的鼻翼,和向外刺探的鼻毛。“你想不想他妈天天抽好烟?”
“我想天天有饭吃。”我说。我想了想,“我能做什么?”
“哈哈哈哈…还他妈天天有饭吃。前提是你他妈得把事情搞好了。这事出去说。”
然后他让我给他扶好拄拐并跟着他身后。我走出便利店的时候,看到营业员松了口气。
瘸子絮絮叨叨给我交代的事情其实就是做冷刀子,那时候我第一次听说。他提到了刀哥,这个人像是观察过我,便利店默认一身臭气的我待着污染空气大概他的原因。
第二天晚上我见到了刀哥。他请我,和几个打手一起吃大餐。每桌四五个人挤在一张脏乱的小折叠桌旁闷头抢吃烧烤,别人烤串上的油腻都沾到自己脸上。喝不完的啤酒一瓶接一瓶灌进喉咙,很畅快。吃完后每个人都分到一张百元人民币和两包中华。人都走散后,刀哥和瘸子把我领上一辆破三轮,我挤在两人中间,刀哥坐我左边抓着一根操作杆,瘸子坐我右边抓着另一根,他负责驾驶踩油门。一路上瘸子一边大声抱怨我身上的臭气,一边把车开得东倒西歪,每次拐弯还要靠刀哥帮忙控制方向。我有点忍俊不禁。我能有这种感觉,大概是因为我刚才吃得满嘴流油。
“给我叫刀哥。”上车的时候瘸子朝我嚷。
“刀哥。”我就叫了。刀哥点了点头。
“你刀哥是个人物,秋城这几年膨胀得很,但本地人在他面前不敢不叫。”
瘸子嚷嚷了一路,刀哥一路上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瘸子和刀哥抽烟都很凶。瘸子是个有正经工作的混混,这辆破三轮是琴行的,上面贴着卷了一角的广告。“你他妈到秋城干嘛来了?”瘸子问我。
“活着。”我说。
“是吗?”刀哥的声音像磨砂上的火柴。
三轮车拐进了一个阴翳的小巷。昏黄的路灯下仅能看清猩红的烟头。
“是的。”
前照灯被瘸子扭开了。“这里。刀哥先下,你给我扶拄拐。”
“你这破手杖早该换了,瘸子。”猩红的烟头飘到了三轮车的后备箱。“你看那脚都磨成什么样了。”
三轮车停在了一堵低矮的门前,隐隐听见嬉笑声。有滴水源源不断打在我头上,是楼上住户架在墙沿的衣服。我给瘸子驻好拐杖,他拎出一串钥匙,弯着腰开了门。“忙活呢?”他公鸭样的嗓音叫嚣着。我凑过头看,肆无忌惮的水声和笑声是从半掩的浴室里传来,听声音是一男一女。瘸子驻进客厅,说了句方言,难听的声音配合猥琐的笑容。一个女声回应了他:“不要!太挤了。”
瘸子把我领进一间卧室,然后挤进了隔壁的浴室。浴室里的声音逐渐变得湿热,我的某个部位开始发胀。卧室里像是陈旧地交杂着体味和淡淡的脚臭,床上凌乱着一床染着颜色的被子。我坐在床沿,这时候刀哥拎着一只鼓胀的编织袋进来了,头几乎顶着天花板。就我所见,刀哥保养得很好的面孔并不能让秋城人不能不尊敬。
“那谁,叫什么?”他把编织袋放在床上,靠着我坐下递了我根烟。我接了下来。这是支中南海。
“徐养。”我说。
“学生。”他像在低头点烟。我看向他,同时他的目光黏住了我的。
“对。”我说,把烟塞进了嘴里。
“哪个学校的?”他把打火机凑过来。
“在衍冬。”
“衍冬一中吗?好像只有两个人活下来。是么?”
他还举着打火机。
“谢谢。现在着了。”我深吸了一口,感觉要把整根烟咽进肺里。他收回火机。沉默的这段时间,我们像在认真地听隔壁男人的呻吟声。
“你把这件事情搞砸的话,对我们来说就是换一个人的事情。你在这里住一天。编织袋里有工钱和跑路需要的东西。”
我畅快地吐出了一口烟。我还没听懂何谓‘换一个人’,只知道对刀哥并没有介意我在衍冬一中做的事情。
“你那…瘸腿的同伴昨天告诉我说要捅一个女学生。”我说,“不是私怨吧。”
“那只是个女学生。”刀哥走向门口。没有走出几步,猩红的烟头从他手中狠狠地向我砸来,擦过我的额头撕裂出一道血痕,烟灰洒进了我的眼眶里。
“你他妈安安分分做好你自己该做的事情,再见到你就不一定有活路了。”
刀哥在走前语气平淡地留下这句话。
我捂着眼睛。我被于漫无边际的恐惧攫住。上一个是乔彬,现在他和烧烤摊女孩的面容在我眼前交杂。这也是一个可以随便终结我生命的人。但我,并不是恐惧死亡。
“滚过来!”
瘸子冲我吼道。
浴室里湿滑一片,另外一男一女不在。瘸子赤身裸体地躺在地上,拄拐一半浸在马桶里。瘸子像是狠狠地摔了一跤。我要把瘸子扶起来,他说:“先给我把拐杖拿出来洗掉。”我照做了。然后我背起瘸子,把他放在卧室的床上。他弄湿了一大片床,生殖器软绵绵地黏在流着精液的大腿上。
“刀哥呢?”瘸子问。
“走了。”我把浴巾放在他手里。
“洗澡。”瘸子伸手取烟盒。
浴室残留着一股做爱的味道。我赤身裸体地躺倒在湿床上。“哟。”瘸子弹了一下我的阳具。“雏。”
“这话我本不该说。杀了人什么都不一样了。完事以后你要去哪?”瘸子啪地把一包开封的烟拍在我胸上。床脚的编织袋被拉开,挂着一条涩冬。
“离开秋城。”这一定是他们所希望的。
但我要去哪里呢?
衍冬一中燃烧的时候,徐养和我在观望。从那以后,徐养开始说只有他自己听的懂的话。那场大火同时烧掉了我对衍冬一中的记忆。
徐养是个疯子,我不是。他要去秋城,我跟着他。因为他有要去的地方,我没有。
“我他妈是问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
“哈哈哈…”瘸子的蠢笑。“你他妈来这里干嘛?”
“活着。”
“你只可能是逃到这里的。你犯什么事了?”
看来刀哥并没对他说过我的事情。
“我烧了一所学校。”
“哈…”瘸子蠢笑了一半戛然而止。
涩冬,我从没见过这个牌子的香烟。抽起来满嘴苦涩。
“这是哪里产的。”我没期望瘸子的回答。
“我和刀哥的老家,一个穷得响叮当的地方。”
“比黄昏还穷吗?”
“穷得多了。”
“我还以为你是本地人。”
“算一半。我很小就跟着刀哥来秋城混了。妈的。好久没抽这烟了。真他妈苦。”瘸子呛了一口,“你吸得惯?”
“还好。”不知为何抽起来有宁静感。
“妈的。”瘸子应该是在自言自语。“你妈妈怎样?”
“死了。”我说。我感到有点疲惫。
“我没有妈妈。”瘸子迷茫地盯着烟雾。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个。接下来他又说了一段话,我勉强能听清前半段。瘸子说话的神情像在梦呓。说到后半段的时候我已经迷迷糊糊,烟头从垂在床沿的手掉到地上。
我置身火光里,衍冬一中在一边观望……
我从梦中醒来,自己正趴在床上。半软不硬的鸡巴黏在小腹,右大腿浸在一团精液里。瘸子正坐在床沿抽烟,他已经穿上了衣服。
“我们俩昨晚抱在一起睡来着。”他坏笑。什么人可以笑得这么他妈恶心呢?他妈的。
“这可真他妈恶心。”我转了个身。“你上了我?”
“我早就想操你了。还没。”
瘸子突然扔了烟朝我扑来,一只胳膊压在我的臂膀上,另一只手捏住我的手腕。他那张脸朝着我的越凑越近。我的两只腿被他的一只腿制服。我反抗不了,冲着他的嘴唇喷了一句:“妈的。”
身体上的压迫逐渐褪去。我能动了,朝着他那只伤腿狠狠踢过去。踢了个空。瘸子自己取走了床脚的拄拐,一跛一跛地驻到门口。然后他回过头说,“捅完人回我这里,到我这跟我干吧。”
“你可以去死了。”我冲着他吼。我有点不计后果了。但瘸子没说什么。我听着拄拐的声音渐行渐远。过了一段时间,响起三轮车‘请注意倒车’和启动时的电子杂音。
妈的。我感觉浑身糟糕透了。我拿拳头狠狠地砸向床板。我从编织袋里扯出几件衣服,然后一头钻进浴室洗澡。
洗完澡出来后,已经是下午四点半。我清点了编织袋里的东西。上面的是衣物、香烟。下面是一大摞一捆一捆的人民币。我数了钞票,100张一捆,一共30捆。这是一大笔数目。我心情好了一点。能让一个人在陌生城市生活多少天,怎么生活,这些我尚不是很清楚。隔层里有一张傍晚6点的火车票,目的地是涩冬市。中途转十几个车站。
我看了看那挂涩冬,这不是包里的烟。这是瘸子送我的。我拿了一盒仔细看着。没有正规厂家、源厂地和‘吸烟有害健康’的标识,只有一幅奇特的图案,一个火柴人把另一个没有头的火柴人踩在流着一摊蓝色血浆的地面上。第一包背面上用记号笔歪歪扭扭的写着一行字:轻微致幻效果,睡前一根最好。我把这条烟也塞进包里。
如果我就挎着这包走掉呢?
一个人正站在门口抽烟,折叠刀刀柄在他左手指尖转动。他像是等我有一会了。
“我是刀哥派来监督你的。”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我质问。
“那没办法了。”烟头被弹到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他蜷着一根指头夹直了刀片,拿着它在我眼皮上划了一刀。跟瘸子强奸我一样,我动不了。
“归我了。”他说。
路上,监督人挎在右肩的大编织袋撞着我的身侧摆动。一根香烟被他取出滤嘴反着抽,烧出一截刺鼻浓烟般的纸烬。他丢掉空烟盒,从鼓囊的裤兜里开封了一包新的,一根夹在指尖摇晃。我接过。这是和天下,市面上一包100元。
“冷刀子杀人前的惯例。”他反向抽着黄鹤楼18,递给我手里归鞘并锁定的刀子。“会用刀吗?”
“会。”我接过刀,啪的打开了锁定。他像是没看见一样。
“对于目标,沿着脖子划半圈。这刀很锋利。”
“我被通缉了吗?”我问。
“警察内部有协查通告。没有全国通缉。”我的肩膀被他拿烟的手用劲地搂着,纸烬断在我一身。他取出那张火车票和两捆钱递给我。我没接。“放聪明点。”他说,“除了你以外,还有其他充当冷刀子的人。”
我摸了摸额头上结痂的伤痕,决定了一些事情。
“不是私怨。”我说。和天下只剩下短短一截。
“什么?”
“智障都看出来了。女学生是不是叫陈婴?”
“有关系吗?”他的眉毛拧成一团浓重的讥诮。“你想表达什么?你现在拿着刀?”
“你现在拿着钱。”
“你应该不会想要死掉。”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脑海里回响起刀哥的声音。“是吗?”当我回答瘸子我来秋城是为了活着的时候,这是刀哥的回应。我可能永远不会忘掉他的声音了。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但我额头上有一道疤,你知道它怎么来的吗?”
“你他妈究竟在说什么?”
我把烟头摁进了他的额头里。
为此付出的代价是被我手里的刀划了半圈的脖子。
……全无意识地,我已走到天桥上了。‘宏哥烧烤’就在我的旁边。羊排沉在油锅底部吱吱地冒泡,铁锅柄被左手笨拙地抓着,餐巾纸塞在红肿的右手手心,发丝贴在流汗的额角,红晕充塞着她的脸。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确认我不是顾客,便低头料理另一边冒着烟的烧烤。她的爸爸提醒她羊排还需要再切细一些。
我在烧烤摊前驻足了一会,然后在徐养身边坐下。这是我和徐养失联后第二次见到他。他像一个扎瘪的气球陷在塑料椅里。
“你是喜欢她吗。”徐养说。他的目光直直地向一个方向指着。我看向那里,一辆生锈的哈雷压在桥面中轴线上,被来往车辆忽视。那也是我第一次被吸引走上天桥的原因。它就那样突兀地横亘在那里。
我抓起一个盛着啤酒的塑料杯。听到他说:
“什么都死了。”
他的目光寸步不离那辆摩托。泪水无声地溢出,爬满他脸颊两侧。
我在桌上卫生纸盒的下面找到了一根吸管,用纸把上面的落灰抹去。我的脖子缠了几圈厚厚的固定绷带,防止我头部前倾或者后仰造成的动脉破损。前胸顶在桌沿,杯子推到桌面中央,吸管垂直插进杯底。我就这样喝酒。
女孩端着两盘烧烤走过来。离开的时候她看了我一眼,看的是我脖子白得惹眼的绷带。她不会记得我。我看着她端着一份羊排向两个油腻的中年人走去,他们的手臂上都纹着一个忠字。
我抽光了最后一口啤酒。桌面边缘有一盒红双喜,我把它拖到视野中央。我抽了一年以来的第一根烟,久违的感觉充塞了我。从徐宁在衍冬一中教会我抽第一根烟开始,我知道我不会有戒烟的念头。
“我第一次就认出来了。她叫俞欣,衍冬一中的学生。”
徐养看着我。
“那个做烧烤的女孩。”我说。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烧烤摊女孩俞欣的时候,我知道我产生的感觉叫做愧疚。我承诺徐养找到陈婴、混迹秋城以求被选中成为冷刀子,是这个原因,以及徐养的恳求。现在一切都死了。
巨大的引擎轰鸣窜进耳膜,摩托被一辆拖着几十节车厢的货车撞出我的视野之外,一长串车厢梦游般在我眼前晃了几秒,然后消失。
我怔在原位,不知所措。
这是我受伤之后的将近一年。此后我留在秋城做打手,再没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