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长木云伊
老舅在家中排行老小,是家中的老儿子,在那个年岁里,是最被宠着的了。姥姥家共有七个孩子,三女四男,只有老舅出生在黑龙江省,其他人都出生在河北。当年这一大家子由河北举家北上(不包括我大姨),坐火车拖家带口的,想来是着实不易。母亲那时很小,下火车时已人事不省,多亏了大舅,连拖带拽地才到地方。这闯关东的景象,可不像电视里演的那么传奇。母亲刚到大发村时还是个小孩子,老舅出生在东北,所以在他们的兄弟姐妹当中,只有他俩没有河北口音。这些人当中,只有大姨一家留在河北老家,我小的时候,应该是见过大姨一次,只是年龄太小没有印象。听说大姨年轻时长的非常“带劲”,但就是抠门。上大学时,听家里人说大姨在河北老家过世了。不是什么病,只是麻将牌里的一次“杠上开花”,过于激动,脑溢血还是心脏病犯了。现实生活中真的有这样的事情,还以为只有电视情节才会这样。
大舅、三舅就是普通的农民,“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便是极幸福的。二舅不一样,是那个时代就走出山沟沟的大学生,看他的照片也觉得是一表人才。只可惜他在林业部门没干几年,搬家到别的地方,然后就自杀了。个中缘由,谁也不知道,家里人也终归是不愿意提起的。二姨、老舅是村儿里的党员,那个时候,二姨是村儿里的三八红旗手,老舅是村支书。虽说是一个小村子,也真应了那句“庙小妖风大”的话,总是有些原始心态的村民胸藏有“运动”未消时的戾气,一直在背后“捅捅估估”(指在背后使坏),所以后来老舅就辞官不做,专心在家务农,打麻将。妈妈的兄弟姐妹当中,只有母亲一个人不识字。当年为了照看年幼的老舅,妈妈没有去上学。听妈妈说,那时上学的书本都领回来了。当然了,母亲除了自己的名字,还是认识一万到九万与东西南北中发的。
老舅年轻时一表人才,在乡里的公安系统工作过,当时穿着警服的照片也是精神极了。后来老舅就到村儿里当了几年支书,但气不过那些妖风大的、四处搬弄非的、今儿这告明儿那告的几个老干部,就卸任不干了,专心回家种地。因为老舅是老疙瘩,所以没怎么“出大力”,用姥爷的话说,大舅、三舅都干了很多活,习惯了辛苦,所以都比较勤快,只有老舅没“锻炼”出来,所以比较懒。这个我倒没有什么看法,只知道小时候到姥姥家,老舅那屋总是起的很晚,以至于有一次老舅、舅妈到我家来做客,他们跟我们一个时间起床,我都觉得很奇怪,于是问到:“你们今天怎么起这么早?”没等他们回答,大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搞得我莫名其妙的。
记得初中暑假去帮老舅家割黄豆,就是离大榆树不远的那片大排地。我远远地看见老舅被舅妈落在了后头,走到近前才发现,原来是老舅每段时间都会停下来抽颗烟,休息一会儿。这也是老舅干活独有的风格---“抻悠干”,着什么急。就像别人去地里干活都是起早贪黑的,老舅这里通常都是睡的差不多了,才慢慢悠悠地下地干活。带的“晌”(指干活时吃的午饭)也一定有几两酒,几根火腿肠,一些花生米之类。年轻时没怎么出力,这几年年岁大了,老舅、舅妈两人却种了很多地。只是运气不好,去年种了太多的苞米,也收获了很多苞米,但价格却低到了历史的谷底,所以去年五公顷庄稼卖的钱跟去年两公顷卖的一样多。
赋闲在家,老舅除了干些农活,闲时就是打打小麻将,四处溜达,日子过得也十分惬意。支书是不干了,但支书的威信与影响却一直在。很多朋友遇事不决时都会找老舅帮忙。很多时候,这一帮朋友谁家做好吃的了,也总会喊上老舅去吃,主要是喝点儿。那年开春儿,他跟大发村的一些好友吃饭,席间有一个叫“李小”的混子加入了进来,结果闹出了些事端。这个李小在大发村算个恶霸级的人物,平时就喜欢欺负老实的村民,没有人敢多吱声。这哥们儿席间说了些关乎老舅家族的事情,语气满是嘲讽与笑话,于是老舅脸上挂不住,就跟他吵吵起来。大家知道这小恶霸不好惹,就纷纷劝解。
酒后,老舅回家。他没像往常一样进屋睡觉,而是在外边上了趟茅房。没想到李小牛气哄哄地端了把菜刀,冲进了老舅家的院子。正巧老舅解完手,在暗处刚好看到冲进院子里的李小。老舅这火儿噌的一下窜上心头,顺手掰断了半根儿“杖子”(东北农村用圆木棍制作的简易栅栏),迎面就是一闷棍。没见那李小由于冷不防挨这么一招,菜刀早已脱手。他往日里欺压老实村民,一直都是雄赳赳、气昂昂地端着菜刀冲进别人家屋,逼着别人下跪服软(认错)的主,今天没等进屋就被打了个面门开花,连着半根儿年久有些发朽的“杖条”也断成了两段。在他发懵之际,老舅一脚将其踹倒,用剩下的半根杖条照头便打。后来老舅跟我们提起这件事儿,他说那时已经被愤怒迷了心智,就是想直接把他打死算了,也能给村子除去个祸害。一棍一棍的,真真儿地打的这恶霸满地找牙,他连连求饶道:“小舅,我不敢了,你饶了我吧!”其实一个村子,多少都能扯上亲戚关系。多亏了后来路过的(亦或是看热闹的)村民给拉开,不然可能真要酿成大祸。
后来,这恶霸不甘心吃这么一顿“杖条炖肉”,最主要的,一直都是他打别人,这回却挨了打,他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毕竟,一个村霸不可能仅仅靠一身虎气,拿着菜刀闯别人家,他至少还有些“拿得出手的”亲戚。于是,他们去告老舅。老舅那时压力非常大,就像一个好孩子,他没做什么坏事,但坏孩子说他做错了事,好孩子的内心一定是忐忑且胆怯的,心里那种对未来的不确定是很难受的。所以那个时候的老舅总是借酒浇愁,喝多了,睡觉时也在说梦话,说着,“李小,你过来,我弄死你...”估计梦里这架还是未打完。
我上初中二年级时,家里发生了这件事,到高考结束暑假的时候才结束。法院给出了算是公正的判决---老舅防卫过当,拘留十五天。记得老舅被带走,那天刚好是我高考结束,我家请客吃饭那天。喜庆的炮仗刚刚响过,老舅就被带上车,连着母亲也跟着一起上火,因为我考上大学,是他们近些年最高兴的事情,他们打心眼儿里为我骄傲自豪。只是老舅没有参加成,在拘留所里度过了那个让他也感到荣耀的时刻。后来李小老实了,不知是因为风头正劲的时候挨了顿揍,还是因为他的儿子在江里洗澡时淹死了。听别人说,李小小时候欺负二姨家孩子,就被老舅给揍了一次,如今却又揍了一次,大概是习惯了吧。
老舅十分喜爱喝酒,年轻时就有酗酒的坏习惯。在老舅家的炕头上,常年放着一个塑料酒壶,酒壶里泡着葡萄或者樱桃,老舅说这样可以软化血管。壶里的酒喝完了,就会用家里酒桶的酒补上。这种一百斤的酒桶,自己加上亲朋好友喝,一年得喝掉两三桶。年轻时的老舅喝酒多数都是无度的,很多次在我们村子里喝多了,然后晃晃悠悠的往我们家走。有时候挺晚了,他也会拖着喝多的身体,往“榆北沟”(地名)去,到他的岳父母家。有几次喝多酒,他又吐不出来,我们帮着他拍后背,看着也真是难受,这种感觉等我长大喝醉酒的时候,才切实感受到。
后来,我与爱人家人“会亲家”(指恋爱青年男女家长见面)时,老舅与父亲一同到场,父亲酒量浅,老舅就与我的几个“叔丈人”(指媳妇的叔叔)喝开了,每人一大碗的白酒。想来也真是荒唐,东北人何时表达高兴不喝那么多酒,该多好。现在老舅喝酒知道控制了,因为一次突发脑梗,半边身子不好使,自己也就再也不敢那么使劲儿喝了。
老舅那年接到他小舅子的电话,说在鞍山有生意需要照顾,人手不够,找老舅过去帮忙。老舅也没有多想就去了。住的地方在千山附近的一个宾馆,他小舅子夫妻去接的他。但到地方就发现不太对劲儿了,因为有好多人在那里接受“培训”,地点就是一个酒店的大厅,“培训”的人也是激情四射,而台下的听众也一样不淡定。他们高喊着“我们要赚钱”之类的口号,打着各种手势。这些口号与手势配合后,总是让人心情激动,不自觉的便跟着做起来。培训结束,这些学员便回去休息,住的地方是普通的居民楼,房间里密密地摆着床铺,铺上的人也都在盘算着什么,似乎有一股力量在左右他们。他们平时吃的,就是菜市场捡的一些菜叶之类。在老舅心里,多大的财都不能吸引到他,再说,如此的苦头,老舅是不想多尝一点的,所以他在走每个路口,上每个台阶时,都会在脑子里记下路的标识与距离,以便在逃走时不致慌不择路。传销的洗脑对老舅没有起作用,他对路线的规划与记忆也没有派上用场,后来别人派他去接人的空档,老舅找了个机会溜了出去。可惜这个时候的老舅,口袋里只有几十块钱了,回家的钱是不够了。正好,他外甥女一家在大连,他就顺路去了大连。而这样一个传奇的经历,在他口中也是十分轻松有趣的。按他的话说,他上过学,当过兵(民兵),蹲过小号,进过传销,经历也是够丰富的。
舅妈是她娘家唯一的一个女孩子,他的父亲是个中医,腿脚有些不利索,所以别人总管他叫张瘸子。这老中医医术还可以,可惜了这诊脉治病的手艺没有传下去,倒是大儿子去开了诊所,生活殷实;小儿子先是游来逛去,不务正业,前回将他姐夫诓去传销,后来总算是走上正道,到南方开了一个诊所,听说赚了不少钱。舅妈打小就是从山沟沟里长大,但她跟一般的农家女孩非常不同---她不爱农村丫头喜欢的那些粉脂装扮及好看的衣裳,她只喜欢诗词歌赋,喜欢看书。她的这种行为在当时有些特立独行,也似乎有点儿清高,所以有时老舅谈及自己的亲事,总说是自己搭救了舅妈,不然她就看破红尘,出家去了。
婚后,舅妈在大发村的小学任教。有几次我跟二姐到学校办公室去玩,碰巧学校有什么活动,舅妈她们有节目。我记着是《南泥湾》那个舞蹈,她还亲自给我们展示,问我们那样跳好不好看。舅妈是个很贤惠的女人,一直都在相夫教子。但勤快归勤快,很多时候做事,又太过“沙楞”(指干活迅速),就显得有些毛手毛脚。这也是那么多人的饭食,她一个人全都要搞定,而我们要帮忙时,她又执意不肯。老舅清醒的时候挺好,一喝醉了行为就有些不正常---高兴了,又是秧歌又是戏;不高兴了就骂这骂那的。舅妈也因此受了不少气,挨了不少欺负。后来,村儿小学“黄”了,舅妈这个民办教师也就下岗了,务农之余,加入了教会,虔诚地信奉着基督教。现今到老舅家,老舅因为脑梗不敢喝多酒,加之孩子也长大了,自己倒越来越像个老小孩儿了。而对待舅妈的态度,也变得唯唯诺诺起来。
现如今,老舅家我的表弟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小时候进园子“罢园”(指彻底摘光)一片草莓挨修理时哭泣的弟弟了;也不再是那个跟舅妈告状,说我们摘了向日葵叶子的小孩子了。时过境迁,时间改变了太多的人与物,而这份感情,却始终那样纯粹。就像母亲刚过世时,怕我太过伤心,老舅忍着哭声给我打电话;而过年回去喝酒,看着哭泣的老舅,我却要拍这他的后背,安慰他要坚强,母亲在那个世界过得会很好。
I. 老屋与童年
II. 姥姥、姥爷
III. 老舅(上)
IV. 老舅(中)
V. 老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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