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了一个双肩背,很重,一手拎了一个拉杆箱,费劲儿地走在路上,胳膊越来越酸,实在走不动了,我喘着粗气,朝着前面的背影喊‘能等等我吗?’可前面那个人就跟没听见似的,丝毫没有放慢脚步。我打了个晃,腿一软,摔到了地上。然后我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了。”
小艾坐在我对面的桌子上,短短的头发凌乱地别在耳边,眼里满是血丝,穿了件宽大的卫衣,颜色已经洗的发白了,套在身上松松垮垮的。两只手支在桌面,两条腿一前一后地摇晃着。她在给我讲她最近经常做的一个梦。差不多的场景,相同的背影。她说她现在晚上都有些不敢睡觉了,一闭上眼睛就觉得胳膊酸酸的。
十六岁,正是自以为全世界都不懂自己,而自己已经看透了全世界的年纪。正是一个姑娘最美的花季。理应骄傲地走在人群里,对未来充满各种期许。
要不是乔伊事先在电话里跟我讲了小艾的事情,我其实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阳光的姑娘,身上背负了那么重的担子——独自一人照顾着生病的妈妈,还有一个9岁的弟弟,明明成绩很好,却因为想要早早挣钱养家而选择了职业高中。而这一切,都因为早年间爸爸离家出走,一走就是6年。
我小心翼翼地问小艾,“你觉得,那个背影会不会是你爸爸?”
小艾定睛看着我,“你也这么认为,对吧?”
“嗯,好像只有这个解释才能说的通了。”
“梦里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我也不确定。”
小艾苦笑了一下,“即便是在梦里,爸爸也仍旧不要我,不要这个家。他是有多厌恶我们。”
“我想你爸爸一定有他的苦衷吧。”虽这么劝着,可我也觉得心虚。
“苦衷是吧?谁活着没点儿苦衷。可有些担子也不是说放就能放的吧。”小艾面无表情,一语中的。
“路平姐,你知道吗?在我家,爸爸这两个字是不能提的,尤其当着我妈的面。我爸刚走的那年,我妈先是在家摔东西,看见什么砸什么。后来实在没什么好摔的了,就开始骂,大声地骂,我跟弟弟都吓坏了,以为妈妈就快疯了。突然有一天,妈妈不骂了,开始哭了,从白天哭到晚上,哭到后来,眼睛也快废了。”
“有一次,我放了学去幼儿园接弟弟回家,进屋后,什么声都没有,卧室门关着。我以为妈妈睡着了。我轻轻推开卧室的门往里看,窗户大开着,妈妈正坐在窗台上,两条腿耷拉在外面,弓着身子靠在窗框边上。”
“给我吓死了。我冲过去一把抱起妈妈,给她放倒在床上。我都不知懂哪儿来的力气。我的脸贴在妈妈脸上,感觉冰凉冰凉的。我听见妈妈小声地说‘你这是干嘛呀,我就是看不清外头,把窗户打开,看的清楚些。你爸下班总是从这条路回来’。我搂着我妈哭了好久。”
“后来到了晚上,我才想起来,那天是我妈生日。妈妈觉得没准爸爸能回来。或者,起码是站在楼下看一眼家里。但是,什么奇迹也没有发生。”
小艾说到这儿,仰起头,朝天花板呆望了好一会儿。再看我的时候,眼里清澈了好多。
我递过去一张纸巾,小艾咧嘴冲我一笑说,“没事儿,我都习惯了。”
“跟我说说你现在在学校的课程吧,将来想要干什么?”我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
小艾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嗯,身边总有人替我惋惜,觉得我没有读高中考大学,却因为家里选了职高这条路,可我不这么觉得。这怎么能算是牺牲呢。我只是选了一条更快步入社会的路吧。以后妈妈和弟弟还得指着我呢。还有,我将来真的想当一名厨师。”小艾吐了一下舌头。
“那很好啊!我特佩服轻轻松松就能整一桌好菜的人。上学那会儿我妈想教我做饭来着,说女孩子要是不会做饭就找不到婆家。但后来试了几次,每次她都得站在水池子前头,再花上一个小时,刷一堆糊的很彻底的锅具,终于,她有一次忍无可忍了,说咱算了吧,找不找得着婆家只能看自己造化了。”
小艾听到这儿,笑的前仰后合的。俨然恢复了小姑娘的天真。
“路平姐,我跟你讲,其实我妈就不怎么会做饭。我记得我小时候,吃她做的最多的就是西红柿炒鸡蛋,还有炖土豆。煮饭也总掌握不好水量,不是稀了就是糊了。”
“我妈也不会烧肉,她还总嘴硬说吃素对身体好,女孩子吃多了肉长胖,其实她就是不会做。偶尔做一次带肉丝的菜,那肉硬的啊,我都咬不动。但又舍不得扔掉,就偷偷拿纸包了,上学路上给流浪狗吃。”
小艾笑着回忆着,可能那时的饭桌,才是她记忆力最宝贵的角落吧。
“后来有了我弟,我妈做饭还稍微认真一点儿,偶尔也会包个饺子,炖个排骨什么的。说是炖排骨,其实也只是放锅里煮的时间长点儿,拿酱油沾了吃。但我跟弟弟已经觉得很香了。”
“可自从我爸走了以后,我妈除了一开始进厨房找东西砸,后来就再没进过厨房。我就自己开始凭着感觉做饭。一开始也只是简单的煮锅米饭,做一些素菜,打个鸡蛋汤什么的。我发现我妈在吃饭的时候是最安静的。甭管她是哭是闹,只要我喊她吃饭,她就乖乖地坐到桌边上了。”
“看着她和弟弟都吃的那么香,我就觉得特别满足。我甚至觉得我是这个家的家长。她和弟弟都好像是我的孩子似的。我不能委屈了他们。”小艾挺直了身子,目光中多了一份坚定。
我既佩服,又心疼。原本还是跟父母撒娇的年纪,却因为家庭的变故,童年草草收场,一步迈入了成年。而且,丝毫没有怨言。可能,有些心情只出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比如梦里。
“小艾,你知道爸爸为什么离开家吗?”我试探着问小艾。有些伤痛,只有直面才能释然吧。
“我开始也想不通,我妈其实不是那种爱唠叨的女人,我印象中他俩也没怎么吵过架,但也没见过他俩特别的亲近。我爸也没什么别的嗜好,就是抽烟,抽的很凶,我家阳台不是封闭的,到了冬天,我爸也会披件羽绒服到阳台上抽。我那会儿总笑我爸,说他那叫放风。他也总笑着回我,说他是去透口气。”
“我爸和我妈平常话都不多。但我即便年纪小,还是能感觉到我妈对我爸的爱,比我爸对我妈的爱要多。我妈在纱线厂上班,每天工作很辛苦。在车间里,就算是戴着口罩还是会吸进去很多粉尘,所以她总咳嗽。机器的噪音也很大,我妈也总耳鸣。”
“她每天到家都会躺床上躺会儿再起来做饭。我爸的工作是上两个整天歇一天,他连着上班的那两天我妈也休息不好。下了班,忙活着给我爸做好饭,用饭盒装着送到我爸单位去。有一天晚上,我写完作业从屋里出来,看见我妈靠沙发上睡着了,眉头皱着,手里还攥着毛衣针,腿上堆的是给我爸打了一半的毛衣。”
“我爸离开家以后,我妈把我爸衣柜里的衣服都剪了,但拿起那件毛衣的时候,她蹲在地上,捧着毛衣大哭不止。后来终究没舍得下剪子。又叠好收在了柜子里。跟她的衣服放在了一起。”
“有一阵,就是那会儿我跟我弟以为我妈就要疯了的时候,我听我妈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么些年了,你还是放不下她。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说走就走,你良心被狗吃了’我也不明白我妈嘴里的那个她究竟是谁?爸爸的走难道跟别人还有关系?我也不敢问我妈。”
“终于,我有一次翻家里的黑白老相册,看到了一张爸爸的合影,爸爸笑的很灿烂,我很少看到爸爸笑这么灿烂的时候。但站在爸爸旁边的却并不是妈妈,而是我从没见过的一个女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