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于青史见遗文，今日飘零过古坟。

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

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锁暮云。

莫怪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

这是唐代温庭筠曾到陈琳坟前凭吊，写的《过陈琳墓》诗。毛泽东很爱读这首诗，曾亲笔写了放在书房内，现已收入《毛泽东手书古诗词选》。

陈琳，字孔璋，广陵射阳人（这个有争议）。

陈琳出生年月已不可确考，但是古人讲究年齿，建安七子中，他和孔融排名靠前，所以一般认为他的年龄和孔融差不多。

公元184年，也就是汉灵帝光和七年，朝廷腐败，外戚和宦官争斗，你死我活，加上当年全国大旱，民不聊生，张角在钜鹿兴“黄巾军”反汉。

不久张角病死，起义军也很快被汉朝所镇压。

公元189年，汉灵帝驾崩，汉灵帝刘宏与何皇后15岁的嫡长子刘辩继位，即为汉少帝。

因刘辩年幼，何太后临朝听政，以十常侍为首的宦官势力与刘辩的舅舅大将军何进为首的外戚势力斗争白热化。

此时，陈琳担任了何进的主簿，典理文书，办理事务，参与机要，总领府事。

宦官们内典禁兵，出纳号令，事事企图凌驾于何进之上，这让何进十分恼火，准备诛杀宦官。

何太后为了让十常侍和何进互相掣肘，把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极力反对何进诛杀宦官。

何进不知道如何对付这些太监，就想招远在西凉的董卓进京，恫吓劫持太后。

曹操不同意，陈琳也表示反对。

陈琳对何进说：“您现在掌握着国家兵权，整肃朝纲这样的事情，完全可以堂堂正正的做，何必召集地方诸侯豪强进京恫吓太后，做这些无用功。这无异于引狼入室，功必不成，只会造成国家大乱。”（《易》称“即鹿无虞”，谚有“掩目捕雀”，夫微物尚不可欺以得志，况国家大事?）

曹操说：“杀几个太监而已，何必兴师动众，派几个杀手干掉他们就行了。”

但何进不听，一意孤行，最后铸成大错。

结果不出陈琳所料，董卓进京，不但废了少帝，新立献帝，自立为太师。

还没等董卓入京，何进就在动乱中被宦官所杀。

一个秋风清凉的日子，陈琳和朋友一起登高望远，看尽澹澹秋光之后，佳木的凋零，花草的消瘦，忽然让他涌起悲凉之感，不由感叹：“建功不及时，钟鼎何所铭。庶几及君在，立德垂功名。”

听说何进死了，袁绍趁京城大乱，带兵诛杀宦官，看到没胡子的就杀。

很多未长胡子的男孩和一些胡须稀少的成年男子，看到袁绍的兵马，吓得立即脱下裤子证明自己不是太监。

大家可以脑补一下，这画面是不是很美？

何进死后，陈琳便又从何进那里投降了董卓。

后来，陈琳看着董卓在洛阳烧杀抢掠没前途，便又往冀州投奔了袁绍。

陈琳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死死抱住了袁绍的大腿，说得好听点，叫审时度势。

他要为自己实现人生理想找到最合适的土壤，而袁绍，可以给他想要的舞台。

公元196年（建安元年），曹操围攻臧洪的盟友张超，臧洪向袁绍求救。

考虑到和曹操关系不错，袁绍拒绝了臧洪的请求。

不久，城破，张超自刎于城上。

藏洪很生气，召开记者发布会，大骂袁绍不讲义气。

袁绍干脆派兵攻打臧洪，臧洪兵力虽少，但都抱着必死之心，袁绍久攻不下。

陈琳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急忙给臧洪写信劝降（譬洪，责以恩义，喻以祸福），藏洪也不甘示弱，写了千字文回信，表明了自己的战斗到底的决心。（《后汉书•臧洪传》）

最终，城破，臧洪身亡。

公元200年（建安五年），官渡之战爆发，作为袁绍的专业写手，陈琳写出了其一生中最著名的《为袁绍檄豫州文》，痛斥曹操。

陈琳洋洋洒洒，写下了1500余字的讨伐檄文，文中痛斥曹操为宦官后人，貌丑，德薄，才疏，心胸狭窄，独断专行，作乱犯上，从古至今的史书记载中，所有无道逆臣，曹操为最。

陈琳和袁绍对曹操的老底知道得很清楚，加上陈琳的笔墨修饰，把曹操骂得狗血淋头，还找不到任何破绽。

这篇文章是在太精彩了，我们不凡摘抄一二：

“……司空曹操祖父腾，故中常侍，与左悺、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人。父嵩，乞丐携养，因臧买位，舆金辇宝，输货权门，窃盗鼎司，倾覆重器。操赘阉遗丑，本无令德，僄狡锋侠，好乱乐祸……历观古今书籍所载，贪残虐烈无道之臣，于操为甚。莫府方诘外奸，未及整训，加意含覆，冀可弥缝。而操豺狼野心，潜包祸谋，乃欲桡折栋梁，孤弱汉室，除忠害善，专为枭雄……当今汉道凌迟，纲弛网绝，操以精兵七百，围守宫阙，外称陪卫，内以拘质，惧篡逆之祸，因斯而作。乃忠臣肝脑涂地之秋，烈士立功之会也。”

曹家那些见不得光的丑事，正是经过陈琳的这篇檄文，才成了民间百姓家的谈资。

曹操之前患有头痛的疾病，这一天疾病再度发作，卧床读了陈琳所写的文章，冒了一身冷汗，坐起来说：“这篇文章治好了我的头痛病！”

于是，曹操从此对陈琳这个人印象深刻。

曹操并不是大家在《三国演义》中看到的那样，他的胸怀恰在于对人才的极大包容，包括骂他的，恨他的。

官渡之战，曹操大败袁绍，俘虏了陈琳，陈琳立即向曹操投降。

当年曹操、陈琳同在大将军何进手下做幕僚，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关系却相当不错。

曹操曾当面指责他说：“孔璋兄啊，你帮袁绍骂我也就算了，何必连我祖宗三代全都问候了一遍呢？”（卿昔为本初移书，但可罪状孤而已，恶恶止其身，何乃上及父祖邪？）

陈琳诚恳地辩解说：当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在下也是被袁公所逼，我有什么办法？（矢在弦上，不得不发耳。）

看来，陈琳其实是没有多少操守的，只要能对自己有利，他可以泼脏水，也可以唱红歌，还可以贴大字报。

本来大家以为陈琳此时死定了，一场残酷的“文字狱”正走向陈琳。

没想到曹操却大笑一声，说：“孔璋此文，文气贯注，笔力雄健，实乃今之俊也！孤也是极佩服的。”

爱才心切的曹操对陈琳既往不咎，反而封他为司空军师祭酒，相当于收做自己的谋士。

有时候，一个人和他的敌人之间的成全，是互相的。

曹操成全了陈琳建功立业的男儿抱负，也是在成全自己一统天下的梦想。

有时候，放过别人，才能成就自己。

跟随了曹操后，逃过一劫的陈琳立刻投桃报李，笔耕不辍。

陈琳因为擅长写公文类的章表，气势恢宏，冠绝当时。

在这方面和另一位才子阮瑀并驾齐驱，得到了时人的高度评价。

插个题外话，这个阮瑀大家可能不太熟悉，但是他有个名气大的儿子叫阮籍，也是个“毒舌”，以后我们再写他。

陈琳在曹营，又写了许多文章，其中以檄文最为著名。

他为曹操写的《为曹公做书与韩遂》居然是在马背上写成的。

大军待发，总得寻个由头，就少一篇檄文！

于是曹操便招来陈琳，笔墨送上，陈琳一气呵成，质量还很不错。

曹操甚至很满意，对陈琳写的檄文竟然没有改动一个字。

公元217年（建安二十二年），京城许昌一带爆发大规模的瘟疫，死者不计其数，其中便包括“建安七子”中的4位，即徐干、应玚、刘桢，以及本文的主角陈琳。

他写的《神武赋》、《神女赋》、《檄吴将校部曲文》、《答东阿王笺》，还有早期的《武军赋》等文章，或讨伐，或歌颂，每篇都文彩辞丰，风格雄放，颇具建安文学的特征。

但细细读来，这些应时而生的战地文章，只是依附了时代的车轮，甚嚣尘上，华美却空洞，宏大但没有灵魂。

唯有一首汉乐府古题诗《饮马长城窟行》，写人民徭役之苦，极富现实性，虽不是陈琳擅长的题材，却写得感人至深。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

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

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

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

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

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

善待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

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

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

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

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

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日夜修长城的太原卒，遭到了长城吏为虎作伥的呵斥，这连绵不绝的长城，就像没有尽头的苦役，让他摸不到日子的边，写信给妻子说“你就改嫁了吧，只要心里别忘了我就好”。

妻子回信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语气不满，心里却是苦楚的：你不知道出嫁从夫，我这一辈子是跟定你了，怎么能说出改嫁这样的话来？

最后一句“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更像是一语双关吧？

这首诗初看是一对苦命夫妇的来往书信，再看倒像是陈琳在抒发自己的心路历程，一方面给他经常“跳槽”苟且偷生找理由，另一方面又提醒着他名士该有的气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