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猫先森:
我搬出了曾经居住的小镇,不再开书店,不再和弄坏书的人吵架,也不再用笔写长长的信,依旧把新到的书撕去最外层的封皮,却不再随手丢在墙角朱红色的柜子里,因为我怕一不小心,又砸中一只浑身朱红色皮毛的猫。
我记得遇见你的那个冬天,赶上街道供暖设施出故障,屋子格外的冷,街上的人少得可怜,我总裹着厚厚的大衣,拆着一个又一个的箱子,拿出新到的书,撕去最外层的封面,丢进墙角朱红色的柜子,与其说我开的是书店,不如说是只有一只朱红色柜子和大大小小各种沙发的仓库,柜子里的每本书都撕去了封面,没人知道拿在她手里的是怎样的故事,很多人带着好奇来买书,也很多人带着失望来退换,我从不拒绝,在纸质书没落的年代,我感谢他们还会光顾。熟识的邻里调笑我会经营,其实他们不知道撕去封面只是我多年的习惯。
当然也有很多人拿着沾了油污或者其他东西的书拿来要求退钱,这种时候,我总是像个跳脚的小兽,吵得不可开交后把钱狠狠地砸在他们脸上,然后用一整个晚上清理脏东西,再把那几页抄下来连同书装进一个彩色的大袋子。这种时候,那些熟识的邻里总是避而远之。
说来也巧,那天是周末,店里却冷清的可怕,早上十点左右,我去了一趟邮局,搬回一个不大的箱子,里面是最近订购的书,都是些新上的童话故事,过了12岁,就对童话故事再提不起兴趣,订购这批书只是因为附近小学的孩子嚷着店里的书看不懂,回到店里接近12点,打开箱子,也没有撕去封皮,就丢在了柜子里,约摸着他们下午就会来拿也省去了找的过程,那些孩子看起来总是很忙的样子,我把第一本书丢进去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尖叫,有点疑惑,又想着要快点解决午饭,就匆匆地把剩下的十几本都丢进了柜子,关上柜门转身的刹那,我听到身后雪崩般的坍塌,没来的及回头,一团红彤彤毛茸茸的东西攀在了我的右胳膊,尖叫声被恐惧无限的压缩,最终哽在喉咙,只剩下浑身的战栗和脊背的凉意,就在我下意识的挣脱右臂的时候,耳边传来一声“喵~”,我压制着内心喷薄的惊恐,把头转向右边,一双绿色的眼睛无辜的看着我,朱红色的毛,朱红色的胡须,绿色的眼睛,像是恐怖片里的幽灵,又像是卡通片里的小丑,那是我和猫先森的第一次四目相对吧。
“干嘛不撕掉封面”我的耳边传来质问的声音,我环顾四周,除了我和你,冷清的屋子里没有其他的活物,我又一次瞪大了眼睛,“看什么看,没见过会说话的猫?”,那团红色弓起后背,跳到了最近的沙发上。
我的好奇心像是煮沸了的粥,顺着锅沿疯狂的往外淌“确实没见过,红色,会说话的——猫”,我的声音是颤抖的吧,恐惧和兴奋交织在一起。
你没有过多的解释,连自我介绍都没有,只是窝在沙发里,懒懒的。
那是我第一次和猫先森对话,那天的晚些时候,你告诉我“虽然撕掉封面这个习惯很糟糕,可是恐怕这个世界上这么做的人只有我了吧”。
我从没问过你你为什么会在那个柜子里,只是有一次你不经意间提起,撕掉封面的书让住在柜子里的你不觉得自己的家被占用了。认识你五天之后,你不再回柜子里睡觉,你喜欢在进门右手边的单人沙发上睡觉,因为那里可以看到墙角的红色柜子,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你,我给沙发罩上了朱红色的布子,你笑着调侃说别人会不小心坐在你身上,还会被你的绿眼睛吓到,其实可能你也没发现,除了来来往往的顾客和不怎么交集的邻里,没有什么别人会来,每个人都很忙,不是打字就是讲电话,而我不用手机也不用电脑。
认识你的第七天,店里来了几个学生模样的人,他们拿着手机在店里拍来拍去,我懒得去理他们在干什么,就拿了本书坐在你的身边,好吧,我承认我怕他们看见你,那天我隐约听到他们说他们要去很远的地方读书,那里纸质书少得可怜,更不要说书店,所以他们来我的店里拍照,想给自己过去的十几年留个念想,其实说实话,我是欣慰的,店里来来往往很多人,每个都行色匆匆,我们都没什么交集,有时候一个人来过很多次都不曾说一句话,而这些少年,我都不记得什么时候来过的少年把这里当做一种缅怀和祭奠。那天我看到你的毛色没有之前红了,我开始害怕,于是我做了决定,买一部手机,来记录你。
认识你的第十天,我重新整理了墙角红色的柜子,把一些尘封了好多年的书拿到太阳下晒,尘土和细小的毛毛被吸进鼻子里,痒得直想打喷嚏。那些天,你开始嫌弃我每天给你喝的粥,要求我每天加一个菜给你,在你来之前我只会煮粥,不给你吃猫食完全是因为懒得找地方买。我挑出曾经最喜欢的书读给你听,你不耐烦的说柜子里的每一本你都读过,比我还熟悉,我就不说话,心想你寄人篱下凭什么这么嚣张,可我没说出来,那个冬天真的很冷清。
那天的晚饭,我做了苦瓜炒蛋,为什么不是西红柿,因为怕你咬到自己的手。你说你没什么朋友,因为你有一身红色的毛,别人把你当怪物,我说我也是的吧,我不发邮件不打电话不看电子书,也不怎么正常,然后我们就窝在那个红色的沙发上笑,笑过之后,我很严肃的和你说你以后不能再睡在别人家的柜子里,你要和你的同类玩耍,你要和他们一样,学会觅食和防御,你还要有交心的猫友,你瞪着绿色的眸子反问“那你呢”。
那天半夜,我翻箱倒柜找到了一个文件夹,丢给熟睡的你,你用牙齿撕开线,又气恼的用爪子抓破了牛皮纸袋,一张张写满字的纸散落在地上,你跳来跳去,东看看西看看,我只觉得你的样子很可爱,我说“看吧,这就是我,我有朋友也有坚持,我不用像你一样改变”,你跳到我的胳膊上,抓伤了我的手臂,轻笑着“呵,最后一封信是七年前了吧,那个时候她也还没有手机的吧”,我用一只手捂住火辣辣的手臂,狠狠地瞪着你,“你说得对,我们很久没联系了,我就用笔写信怎么了,我就在原地不动凭什么不可以”,那天我说了好多话,眼泪不停地流,我说我害怕网络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我也说每个人都忙得让我不知所措,我还说我觉得自己是被时代淘汰了的废弃材料......你用舌头舔着我手臂的伤口,久久的不说话,末了,你说“我们都总要长大”,那天我觉得你身上的朱红色开始变成橘红了。
接下来近半个月的时间里,我们过得很平静,每天给你做各种黑暗料理,你开始和一只小白猫一起玩耍,我也发出了我的第一份电子邮件。
后来的一天,我在店里摆弄着手机给你拍照,你窝在红色的沙发里睡得正熟。那些天,我看到你皮毛的红色一天天退去,我开始惶恐,冥冥之中我觉得有一天你会离开我,这让我无所适从,有你的这些日子,我开始尝试着煮饭,开始尝试着接触网络,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想给你拍照,记录下你留在我身边的日子,像是为了纪念一整个过去和一个未来。也是那天,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拿着几本书进店找我理论,我看到书上有明显的划痕和油渍,他叫嚣着要求退换,我振振有词地教育他要爱护纸质书,声音越来越大,吵醒了你,也吵来了门外围观的群众,可能是那个冬天太冷清,曾经习以为常的争论反倒成了街角最热闹的风景,你跳到我的肩头,告诉我不要争论,告诉我要冷静,在你的指挥下,嗯,可以这么说,是你让我那么做的,我给他退了钱,没有谩骂和教训,只是心平气和的退了钱,桌子上摆着几本很脏很脏的书,门外的人也觉得无趣,就都退去了。
我质问你为什么要屈服,你说那不是屈服而是生活,我看到你红色的皮毛几乎变成了正常的黄色,只是在头顶的位置有一撮小小的红色。我低着头不说话,这一次我没有把沾着油污的书装进彩色的大袋子,也没有再誊抄一份,而是把那几本书丢进了垃圾桶,你看着我,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真好,你和我一样长大了”,一直到现在,我都不能懂那种语气里是无奈还是开心。
那天,我们吃西红柿炒鸡蛋,因为我不再担心红色的食材会让你不小心咬到自己。
你走的那天,小镇下雪了,街道的供暖设施在故障了一个月之后终于恢复正常,我们像往常一样窝在红色沙发里看书,你说你有点想家了,我们吃了最后一顿粥,和你出现时一样,然后你拖着懒洋洋的身子钻进墙角红色的柜子,我问你还会回来吗,你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只要我记得你头上的一撮小红毛。
我记得你还说如果有一天你还是适应不了作为一只普通猫的生活,恰好我也无法适应做为正常人的生活,你就会带着你骄傲的小红毛来吃我煮的难喝的粥。
我看见你消失在了书柜的黑暗里,关上了柜门,很难过却没有哭。
后来我不开书店,搬去了很远的地方,那里的冬天没有暖气也不是很冷,走的时候我带走了那个朱红色的柜子,还有那个红色的单人沙发,我的手机里有好多你的照片,红色的橘红的橙色的黄色的你,我的邮箱里是无数封来往的邮件,收件人是给你看过得信的主人。
那只白色的猫跟着我走了好远的路,我蹲下来摸她的毛,她用舌头舔着我手臂上细微的条状疤痕。
亲爱的猫先森,我不再开书店,不再因为书和陌生人吵架,不再手写长长的信,习惯了用手机,习惯了发邮件,也学会了做一大桌子的菜,唯独改不了的是撕去新书最外面的封面,只是现在我也很少买纸质书。我算不算已经适应了作为正常人的生活?
你过得好不好呢?我没告诉你,在那次收拾书柜的时候,我在角落的位置留了很大的空地给你,我怕你会不适应做一只普通猫,只是我不会再随手把书丢在墙角朱红色的柜子里,因为我更怕一不小心,又砸中一只浑身朱红色皮毛的猫。
我最亲爱的猫先森,我不知道该不该谢谢你,我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了,除了总是想起你。
—— 妖
2016.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