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胡兰成《今生今世》,最初缘于张爱玲,首先看“民国女子”,因为他说她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
再读《今生今世》只为胡兰成。读张爱玲是惊艳,胡兰成则是惊慕了。陈丹青说:“木心可能是我们时代唯一一位完整衔接古典汉语传统与五四传统的文学作者。” 我以为胡兰成也是。二人皆是对传统的一脉相承,又能处处翻新。
余光中先生读《今生今世》感慨道:“文笔轻灵圆润,用字遣词别具韵味,形容词下得尤为脱俗……”。一路读来,只觉走进文字的大观园,目不暇接、美不胜收;文章夹杂着文言,古典诗词信手掂来,胡兰成也为书中人物撰写了不少诗词。文字温软、细腻,仿佛与当代文字距离迢遥,又富有浓浓的生活气息,是现实生活与人的感情的和谐,处处映照人生、处处生情,处处透着生之悲怆与苍凉,却又“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处处有着欢喜。”尽管出生寒门、生活艰难,却描绘出一幅幅丰盈、悠美的人世风景图。俨然世外桃源,如工笔画般的一草一木、一事一物,尤其是对人物内心情感地细腻刻画,无论怎样的风景都以人为中心,难怪有人说《今生今世》是现代版的《红楼梦》。胡兰成与张爱玲都深爱《红楼梦》,二人的文字皆浸染《红楼梦》的色调。张爱玲的文字更多呈现出繁华落尽的无边痛楚与凄凉,对人生的无助与绝望,或许是因为相似的经历与天生的悲观。胡兰成总能从黑暗中探出点点亮光,从苦涩中咀嚼丝丝甜味,读来伤感却不感绝望。胡兰成说:“《红楼梦》的美是感情的细腻,它钻进情感的缝隙里,让人沉溺其中,觉得世界只应是这样才可留恋。”在胡兰成的文字中也可读到这样的细腻,那是对生活的热爱、对生命的爱恋、对人生的眷恋,才有了对人世的留恋。
初读《今生今世》,重新感知中国文字之美,再读,慢慢咀嚼出人生的滋味,那是作者对人、物、事的一种亲切的关照与剖析,对人生的一次次反省。“我小时候每见太阳斜过半山,山上羊叫,桥上行人,桥下流水汤汤,就有一种远意,心中只有惆怅。我不但对于故乡是荡子,对于岁月亦是荡子。” 好一幅悠悠人世美丽风景图,有欢喜、有感伤,更有对生命的参悟。此书也是胡兰成的自传,书中并非一味美化自己,呈现给读者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真实的人,有美好、也有丑陋。卢梭在《忏悔录》中呈现给读者的形象甚至有些面目可憎,只觉胡兰成与之相似。自私、冷酷与温润、多情并存,没有彻底的好人与坏人,却有彻底的好文与坏文。张爱玲说:“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抑或,他俩皆是拿思想取悦对方吧。
胡兰成说:“民国以来,至于今天,是要有一全面的反省。我写今生今世是为此。”此书即是他的自传,也是用自己的故事映照民国的历史、变迁,写的大都是个人细小的事,看到的是生命的点点滴滴,环境如何造就人生,人又是如何适应环境,从不同的环境中生发欢喜,我们也可从中看到自己的生活,思考我们的人生。蒋勋讲《红楼梦》时说:“我们的生命每一天都平凡到没有什么事发生,可是它在生命里都是不能分割的重要片段。”《今生今世》有许多细节描绘,正是这些细微之事构建了胡兰成的人生。追忆我们的人生,当时觉得琐碎的事,事过境迁,纵观一生,却发现影响之大,所谓轰轰烈烈的大事一生又能发生几次!当然胡兰成的政治生涯、情感经历可谓传奇,他却将这些决定命运的大事云淡风清地描绘,在逆境、苦难中发现欢喜,仿佛远离世事,却又与现实紧紧相依。
胡兰成说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张爱玲始终冷眼看周围世界,笔下塑造了一个又一个生动、传奇的民国女子形象,她自己何尝不是一个传奇的民国女子。胡兰成在《今生今世》细细地描绘张爱玲,也描绘与他亲密接触过每一个女子的美丽与品性,懂得每一个生命存在的美丽与艰难,是一般男子看不到的,字里行间处处有悲悯。他是发妻玉凤的天与地,虽是媒妁之言、旧式婚礼,却是他一生用情最深的女子。他说:“我是幼年的啼哭都已还给了母亲,成年后的号泣都已还给了玉凤。”胡兰成虽接受过新文化教育,但本质上仍是旧式文人,热衷传统,他对故乡风物、旧式嫁娶的描述,那么细腻、真切、深情。玉凤二十八岁就过世了,书中可看出胡兰成待她不是很好,因为是发妻、早逝,最重要的是玉凤待他如白蛇娘娘待许仙的一腔深情,让他懊悔、怜爱。玉凤怕他变心,千里迢迢到城里胡兰成教书的地方找他,他却嫌她乡土气,匆匆打发她离开。胡兰成把如陈世美般的内心展现给读者,毫不掩饰对玉凤最初的不喜欢,对亲生孩子也不十分怜爱。卢梭在《忏悔录》中写到将自己亲生孩子一个一个送到孤儿院,却在《爱弥儿》中大谈教育。木心先生说不能把一个人的道德品质与他的作品联系起来。玉凤重病期间,胡兰成对她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那定是真心实情,恰似寻常夫妻,日久生情,亲情多于爱情。胡兰成与张爱玲却没有这样的情。
胡兰成与张爱玲虽是夫妻,却感到二人更像红颜知己,惺惺相惜的恋人。因文生情、因才怜人。张爱玲才华横溢、清高、孤僻,要在茫茫人海中寻到懂得她的人的确太难,爱她的文章容易,爱她整个人不易。胡兰成懂她,正如胡所说,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张爱玲为这份爱可低到尘埃里,因为她懂得“懂得”的不易。爱到深处,她说:“你这个人嘎,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线里藏藏好。”张爱玲在《金锁记》中写长安对世舫的爱,那是放在水晶瓶里的回忆。莫非,她是在预言自己的爱情?那短短的两三年却足够用一生一世来回忆。因为懂得,她不看胡兰成这个人之外的任何东西,那爱是纯粹的、决绝的。尽管她只是胡兰成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应该说胡兰成对她也是真心的,但胡旧式文人的秉性加上多情且处处留情的天性,使得这段感情只能是千疮百孔。这样的金童玉女,可以昏天黑地地聊下去,不管外面世事怎样变化,完全沉浸在故纸堆里,因为懂得。可惜这懂得竟不能维持一生一世,如果是朋友,尚许可以,夫妻之缘却只有短短的两三年。遇到他,她可以低到尘埃里,从尘埃中开出花来,那怕是昙花一现。看“民国女子”中的张爱玲多么美呀!胡兰成爱慕张爱玲的才华,文章中凡是张爱玲说的都是好的,胡拿自己的文章《山河岁月》给张爱玲看,张爱玲说不如把体系解散了,他就解散了,果真觉得好。许多年后,胡兰成拿他的《山河岁月》与张爱玲的《秧歌》对照看,原以为可将张爱玲比下去,后仍觉不及。在文学上,他俩可谓比翼双飞。胡兰成也痛失张爱玲,但他不怨,此情已成追忆,她永远是高高的、仰头俯瞰乱世。张爱玲身材高挑,胡第一次见面就说,你怎么可以这样高?或许这也在预言他们的分离,虽说,张为胡可低到尘埃里,然而张在胡的眼里始终都是那么高,张可在尘埃中开出花来,胡懂得却不珍惜,她只能是枯萎了。追忆似水年华,唯有慈悲,因为懂得。滚滚红尘,无论怎样的相遇,都是于千万年之中、于千万人之中的等待,那一句“你也在这里吗?”诠释不经意的相遇。
相爱容易相守难,恰逢乱世,又是这样两个才气、心气都很高的男女,从相遇、相知、相爱到相离,作为喜爱他们的读者,惟有惋惜、哀叹,无权评判孰是孰非。张爱玲与胡兰成决绝后,胡兰成写道:“我的单一是一种苦味,既不悲伤,亦不悲切,却像丽水到温州上滩下滩的船,只觉得船肚下轧砾擦着人生的河床,那样的分明又钝感。连不是痛楚,而只是苦楚。”胡兰成在逃难中遇到护士周训德,一个爽朗清澈的小女生也被他吸引,因为那份细腻与感伤,懂得而生的慈悲。让人难忘的一个情节:小周的同事受了哥嫂的委屈,饿着肚子到胡兰成与小周的住处。胡兰成与小周已经吃过,又重新给她做,也不问缘由,只让她的情绪宣泄。他懂得每一个灵魂的卑微心理。胡兰成写道:“我对于女人,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知。情有迁异,缘有尽时,而相知则可如新,虽仳离决绝了的两人亦彼此相敬重,爱惜之心不改。”后来婉约湿润的范秀美、谦卑豁达的一枝、亮烈清华的佘爱珍都死心踏地爱着他。感情的事没有对错、爱不问值不值得,走过、爱过,在追忆中渐渐懂得,慢慢心生慈悲,无所谓完成。
“《今生今世》可以当作一本闲书,也可当作一本庄严的生命修行之书。”译者小北说。起初当作闲书来读,细细读下去,聆听到对生命的叩问,对人生的反思。
胡兰成说:“诗是感情的升华,而词是现实生活的升华。词比诗更和谐,不仅因为它有和谐的音律,更因为它的内容是现实生活与人的感情的和谐。”真正的美是安详的,不是暴戾苦难的。《今生今世》通篇都在写情,追忆的不仅仅是爱情,悲悯之情贯穿全篇。恰如一首词,有着安稳的基调,呈现出和谐的色彩,是张爱玲的葱绿配桃红。在这惘惘的世界中,没有彻底的爱与恨、绝对的善与恶,却是有着和谐的音律,是现实生活与人的感情的和谐,没有悲壮,唯有苍凉。我们不彻底地活着,不必追求大红大绿的耀眼,走得最安稳、久远的生命有着和谐的未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