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五月小舅妈脑出血，几乎成了一个植物人，才五十多岁。扛过了一年，原本壮实的她已经瘦得皮包骨头，毫无好转的可能，最后在医院的一再要求下，不得不出院回家了。到家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小舅妈就走了。

想起去年的清明节，我爸陪我妈在郑州住院，我独自回老家上坟，小舅妈带我到大街上买纸钱，漂亮话也不会说，只是不时拍拍我的后背说：“赵鑫啊！没事啊！”

像做梦一样。

以后回老家再也没有人准备一桌子好吃的等我们了。再也吃不上小舅妈的手擀面了。

小舅妈下葬那天，我也请假去了。小舅家门口支了灵棚，同辈的姐妹兄嫂坐在里边。我去给舅妈磕了头，然后起身，到房间里去了。很多亲戚都在帮忙，各司其职，除了悲伤，我没什么能做的。

过了一会儿，大表哥到房间里来喝水。问我：“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不高兴？”

我说：“这本来就不是什么能高兴起来的事儿。”

表哥说：“我看你好像压力挺大的。”

我说：“没有什么压力，就是没有什么好高兴的。我不想在灵棚里坐，心里会更难受。”

表哥说：“那你不高兴都挂在脸上了，我都能看出来，别人更能看出来。”

“无所谓啊，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你不要这样，你没什么可自卑的，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只管大大方方的见人。你遇到这种事，也不是你的错，你没有低人一等，你不要怕别人看不起……”

越说越离谱。我为什么要自卑？就因为我刚刚死了老公？所以我就应该自轻自贱，上不了台面？是大清朝要复辟了么，刚刚有人出来大放厥词讲女德，现在我是不是该跟祥林嫂一样也去捐个门槛？

我本来不想说的，为了打消表哥这种无谓的担心，我还是说了吧：“我当然对得起任何人，我也不后悔我做过的每一个决定。小李出这样的事不是人力能改变的。我没有压力很大，也没什么可挂在脸上，我只是不想跟灵棚里的人寒暄客套，我嫌费劲。我懒得跟他们再费劲。”

表哥忙说：“我们都不知道你出这样的事儿，还是这次回来了才听说，我还说怎么这么快，这也怪你没告诉我们，不然哥就是再远也会赶回来的，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以后需要用钱了，尽管说，哥还不是希望你能过好……”

平心而论，大表哥是这帮兄弟里最仁义的了，我不想让他难堪。我决定给他打个圆场。

“哥，你在杭州离得太远回不来我能理解。你每次回来还会去看看我妈，我也很感激你。我就是不想跟他们假装亲热。”

“哥以前也是这样，有事都挂脸上。现在经历的事情多了，也反思自己，改变了很多。你就算没话可说，总是亲戚，关系还是得处好的，以后遇到事儿了你就知道，还是一家人……”

“小李不在了他们都装聋作哑，这还不算遇到事儿了？我还指望以后遇到什么事儿了跟人家攀亲？哥，你刚才说的话我有一点不赞同——小李出这样的事你们一点都不知道？是，小李太年轻，你们没有义务做什么。但是过年的时候你们也都知道他病重了吧？三月份的时候大舅过世，那时候我人没去礼没少吧？我妈带礼过去也跟大家都解释了吧？小李病危，我才到不了大舅的葬礼。还都不知道这回事儿？好，那就算不知道，总是知道小李生病住院的吧？我不通知大家是不想给人添麻烦，毕竟是白事。不过，这事儿我谁也没告诉，我的朋友，我父母的朋友，在事后辗转听说了还专门跑去看我，至少也有个问候。现在过去快三个月了，这里的亲戚有一个人哪怕问过一句吗？当然我是小辈我不配被兄嫂过问，但是有人给我妈哪怕打个电话问过一句吗？她还生着病，有人关心过她吗？说句不好听的，这群兄弟姐妹，在成长的过程中我爸妈没帮过哪个？在你们人生最关键的时刻——上学，找工作，找对象——哪一个我爸妈没有出过力？你们不也都承认，没有我妈，就没有你们的今天。现在我爸妈年纪大了，我妈生病了，我摊上事儿了，我家没用处了，墙倒众人推？一个个还装傻。说什么一家人亲兄弟，除了多少有点血缘关系，哪有情义可言？”

表哥赶紧转移话题。

在大舅的葬礼上，所有的亲戚都知道小李快不行了。他们甚至就小李死了他们要不要露面讨论过，结论是——赵鑫是出了门儿的姑娘，不算自己家人，这事儿不该露面。

自从我知道这件事起，我就没打算再跟他们有任何来往——本来，除了他们来找我爸妈帮忙，来找我帮忙，来找我妹帮忙，以及逢年过节互相看望各家长辈以外，我们平时也没有什么交集。

因为我这种思想，我妈狠狠的怼过我，还生气折磨自己折磨我。我什么都不想解释，我也懒得理论争吵。只是以前在这些亲戚面前，我小心翼翼礼数周全。现在我懒得周全他们了。仅此而已。

免得人家觉得我落魄亲戚，拖累人家呀！我还是很善解人意的么。

鲁迅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家以前大概也算不上小康，只不过对他们还有点用处；现在我自己觉得也算不上坠入困顿，不过是人生路长，眼前遇到了不小的挫折。但是，在他们称斤论两的眼里，我家是没有用处的了。在那些鼠目寸光的人眼里，我死了男人，天塌了，一辈子翻不了身了。

这两年发生很多事情，我也看淡很多。以前会计较的，现在根本不会在乎。以前我就是一个往好听了说是知书达理、往难听了说就是束手束脚唯唯诺诺的书呆子。我脸皮极薄，事事周全，说话小心翼翼，办事谨小慎微，生怕让谁不高兴让谁不满意让谁对我有看法让谁觉得我没礼貌没教养没素质。所以不管是谁，就算不喜欢，我也客客气气，恭恭敬敬。我不会拒绝，不懂推辞，不敢生气，没有情绪。结果只能无底线无原则，任凭他人攻城略地蹬鼻子上脸，我只管在任何领域割地赔款服软认怂。

太累。太窝囊。

经过了这么多事情，真对不起，我并没有感到一点点的自卑；恰恰相反，我越来越喜欢现在的自己——舒展，真实，勇敢，有时候强悍。我也喜欢越来越现实的自己，不再用道德和虚伪绑架自己，只在自己喜欢的人和事上花时间，下功夫，心安理得的摒弃那些我又不喜欢又对我没用的人而不觉得有任何亏欠。越来越明白，维系人和人之间的交往的，无非是能量的流动和资源的互换，说人话就是，要么有情，要么有益。有些人我们愿意来往，是因为我们有共同语言，有共同经历，可以交流感情，可以互相支撑；有些人可能谈不上有感情，但是有共同事业，有共同利益，可以彼此合作，何以互利互惠。无论哪一种，都是有付出，有收获，有来有往，有生命流动。以前，我出于面子，出于礼节，会去迎合一些可有可无的僵尸关系甚至吸血鬼关系，现在想来，真是太不自重，真是low爆。

人生短暂，经不起到处挥霍；感情有限，没必要到处留恋。

讨好自己才是王道，照顾家人才是正事。

表哥说：“我相信你会争气，以后肯定会过好的，到时候让他们看看。”

我说，我不跟谁争气，我也不让谁看。生活是自己的，又不是拿来示众。对得起自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