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跳在村头的大榕树下等凤子。
已是秋分,大榕树的细叶仍欢欢畅畅地爬上枝头,惹眼的绿,溢满一树。旁边一条连接山外的小路,在大树处分叉,两条水蛇般游进南村和北村。
凤子住南村,八跳住北村。八跳和凤子是小学到初中时的同学,在学校里,两人很要好,如同一对小情侣。凤子早早就结束了读书生涯,到城里打工去了。八跳老爹伴儿早逝,他有梦想,执意让八跳读高中。那年夏天,八跳名落孙山。不是不努力,实在不是读书的料。也罢,八跳的心早就飞到城里了。这年头,村里的年轻人个个往山外跑,山外有山外花花绿绿的世界。八跳找凤子,凤子找厂长,工作的事就定了。起初,八跳在锅炉车间当学徒,日子长了,他也成了师傅。大伙唤他八跳师傅。有一个人不这样唤,唤阿跳。这个人就是凤子。有时,凤子在八跳宿舍楼下,喊,阿跳,荷花红透了,于是,湿地公园两人相依赏花的样子便成了一首诗;有时,八跳在凤子宿舍楼下,喊,凤子,大海退潮了,于是,海滩上两人踏浪飞溅的样子就成了一幅画。
有爱情的滋润,日子顺溜得如丝如绸。八跳和凤子流连于花前月下,像两只快乐的小鸟。有山盟,有海誓,就等比翼双飞了。在一个阴郁的下午,仿佛有预兆,进入车间的那一刻起,八跳的眼皮就不停地跳。他眯着左眼揉右眼,还没揉完,就听到一声巨响——锅炉爆炸了。八跳惨叫一声,栽倒在地。在医院里,八跳老爹哭成了一个泪人。八跳老爹哭成泪人也挽不回儿子的一条腿。出院那天,厂里破天荒派了车,把八跳送回山村里。凤子呢?凤子的泪落在心里,一滴一滴,模糊成城市绿道上的那片片黄花落叶。凤子说,阿跳,等挣了钱,我回乡下跟你过!
山村是个养伤的好地方。风拂雨飘,日子一天天消逝,八跳借助杖子能自由走路了。有一天,八跳老爹把八跳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说,儿啊,咱们不能耽搁凤子,人家好好的一个姑娘,你也不小了,要不,去找找麻姑。麻姑是村里的媒婆,八跳知道老爹的心思。八跳没点头,也没摇头,他的心里如一锅滚动的沸水。麻姑就是麻姑,没过几天,她就带着姑娘登门了。姑娘体形瘦削,面容姣好,只是不肯开口说话。麻姑说,姑娘是个哑巴,不过,已经很好了,能照顾人……
麻姑说的是实话,但这话暗伤人。晚上,八跳一整宿没有睡着,就坐在床上,瞪着自己的瘸腿,他恨自己。好些日子,八跳闷闷不乐,不怎么和老爹搭话。八跳老爹知道儿子的心事,暗暗叹气,此后,再也不提麻姑。
凤子终于来电了。八跳正在地里帮老爹干活。八跳老爹是个庄稼好把手,种豆豆实,种瓜瓜圆。稻麦薯菜,在他手里,无不侍弄得丰腴可爱。今季种辣椒,红通通的灯笼铺满一地。老爹摘辣椒,八跳干不了这活,他把老爹摘下的辣椒装袋,一袋一袋码在田头,快要成小山了。老爹乐颠颠地说,八跳,今年的辣椒定能卖个好价钱,凑够了给你娶媳妇。八跳一听就乐了,八跳乐的时候,电话响了。凤子说,八跳,我明天回村里。
黄昏来临的时候,八跳到村头的榕树下等凤子。
夕阳在乡野间恣意涂抹,八跳的脸成了一只赤色的柿子。八跳全然不顾,他翘首的样子,仿若一尊雕像。八跳看到一辆小汽车在乡路上颤颤巍巍,好像一只笨拙的小鸭子。他觉得好笑。车子在八跳的身边停住。是凤子。凤子打开车门时的姿势很优雅。
凤子已经是城里的凤子,烫过的头发,金黄金黄,被山风吹得一缕一缕地飘。两片嘴唇涂得猩红,夕阳照在她脸上的彤光此刻被比了下去,黯然失色。
两眼相视,竟一时无语。晚风停了,空气凝滞了。
好一会。八跳才说,凤子,你城里姑娘了!
凤子还是凤子,声音脆脆的。八跳,我对不起你……城里,是个追梦的地方,那些打工的姐妹,都在城里安家了……
晚风浅浅地吹,八跳静静地听。凤子讲完,八跳笑了。凤子,你没有对不起我,这次见面,就想告诉你,我并没有等你,我有心上人了。她对我很好,特别懂得照顾人……
那真心祝福你,凤子说,这次回村里,是打算把爹娘接到城里。凤子从一个粉色的小皮包里抽出了一个鼓鼓的信封,还有一张卡片,一同递给了八跳。八跳,以后到城里找我就拨卡片上的电话。
八跳接过卡片,那个鼓鼓的信封他没接。
西天的最后一轮晕红色淡了下去。雾霭渐渐升了起来。村里陆续响起了各家召唤孩丫的声音。八跳盘着小路走回村子。村子旁边有一条小溪,溪水终年细细碎碎地流着。八跳把那张卡片揉成一团,扔进了水里。皱皱的小纸团在水面上漾着,漂着,打几个转,消失了。
八跳进入院子的时候,老爹正挨着墙根把辣椒一袋一袋地装上三轮车。明天是赶集的日子,八跳老爹要把这些丰收的果实换成票子。手里有了票子,就能办成很多很多的好事。
八跳挨着老爹。爹,要不,再找找麻姑吧!
八跳老爹抬起头,问,你想娶哑巴姑娘?
嗯,就娶哑巴姑娘!八跳说。
哑巴姑娘嫁人了,城里的一个老男人。八跳老爹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继续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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