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呐喊》一书中,鲁迅先生塑造了一系列入木三分的形象:窘迫的孔乙己、愚昧的华大妈、可怜可恨的阿Q……这些形象或多或少在呐喊着、彷徨着,即使困于时代的桎梏,总归是挣扎着苟活。可这些近乎脸谱化的形象需要背景,于是环境也成了文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自然环境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反映主人公的心境。在《狂人日记》中,“月光”便是如此。如前期“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到“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可以看出“我”对周遭事物的警惕,营造出一种不寒而栗的氛围;随着“我”对吃人的联想越来越深入,心中的惊惧也逐步加深,于是环境又变了:“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细细想来,此时的狂人岂止是日夜不分,在吃人的家人中,在没有年代的历史中,他分不清真假,辨不明善恶,只能在极度的恐慌和悲愤中发出“救救孩子”的呼号,被冠以“狂人”的名号,随阵阵狗吠彷徨在月光中。
值得一提的是,鲁迅先生笔下的环境似乎有人性。在《白光》中,陈士成得知自己落榜后,失魂地站在试院的照壁的面前。这时,“凉风虽然拂拂的吹动他斑白的短发,初冬的太阳却还是很温和的来晒他。”似乎在安慰着这个失意人。与之相对的便是在《狂人日记》中就暗示着不祥的月光:“月亮对着陈士成注下寒冷的光波来,当初也不过像是一面新磨的铁镜罢了,而这镜却诡秘地照透了陈士成的全身,就在他身上映出铁的月亮的影。”于是陈士成的印象便闪回到祖母的呓语,那是一个谜语,后来便成了陈士成在考场失意后的情感寄托,而正是这个寄托带着他一步步走向深渊。题目中的“白光”也是一个同样诡秘的存在。在陈士成犹豫踌躇时,“白光如一柄白团扇,摇摇摆摆地闪起在他房里了。”催化了陈士成的腐朽功利生根发芽;在陈士成几近疯魔的时候,它又出现了:“而且这白光又远远地就在前面了。”于是他再也不会回头了:“是的,到山里去!”这一去,便是理智的泯灭,只有十个满嵌着河底泥的指甲,证明他曾经挣扎过。
可进一步思考,难道那束白光是罪魁祸首?不难看出,环境是弱者的借口,白光只是一束光,真正推上他走上不归路的是功利世俗的虚荣心,是能力配不上野心的悲愤,终由名落孙山的一把火使其自焚。
最经典的环境描写莫过于《故乡》,在这篇中,环境完全与作者的心情融为一体。作者冒着严寒,奔波二千余里,回到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中去,看到的却是:“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难免让作者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世事变迁,闰土从勇敢活泼到低声下气的变化更令他唏嘘。物是人非,但作者一听到闰土,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当读者们在听到闰土这个名字时,难道不也跟鲁迅先生一样,将闰土的灵动淳朴与后来奴颜婢膝给联结起来?难道不也把迅哥儿和闰土之间的捕鸟承诺、刺猹奇事以及多年后重逢的种种情景再一次次地编织起来?记忆中的时光已经完全消逝,以后只能一次又一次在描绘中重寻它的痕迹。失去的东西之所以能够再次寻回,是因为鲁迅先生从未忘记少年闰土,也从未忘记深蓝的天空中那轮金黄的明月。
环境其实是印象、是刻在心里的图画。有声的呐喊振聋发聩,无声的印象刻骨铭心。穷途末路的人们挣扎呐喊,静默的自然环境为他们创造舞台,而好的作家,便善于将这画面尽数描绘下来传达给众人。鲁迅先生,便是时代的画像师,社会的留声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