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连翘又见到了那个女孩子。她还穿着白色的短款羽绒服,今天搭配的是蓝色牛仔裤和黑色马丁靴,身材比例显得非常协调。高高的马尾,连额发都梳起来,露出饱满的额头。鹅蛋脸,大大的眼睛,高鼻梁,未施粉黛。唯一的不足就是嘴有点儿大,和某知名影星有一拼。
连翘这个追求时尚的人士得出的综合结论:这是会打扮自己的丽人一枚。她甚至在脑海里想象过女孩子化了妆的样子,肯定比现在还吸睛。这么年轻有气质的妈妈?连翘有点小羡慕。
幼儿园的门口站着一堆等待接孩子的家长。连翘最近才有空,所以替换了母亲来接小女儿。人群里就这个女孩子最扎眼,加上连翘的职业敏感性,第一天就注意到了她,对,美妈妈。不过,美妈妈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连翘想搭讪的心思只能忍住。嗯,这都是第三周了,还有两天幼儿园就放寒假。难道就这样错过?
正乱想着,孩子们的呼喊声传来“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各式各样的称呼,不一而足。园门口瞬时变得热闹非凡。连翘赶紧看向可爱的天使们,眼神寻找着自己家的。
没有?出什么事情了?连翘挤进人群,艰难地朝着幼儿园里走。她喊住一位老师,说出了女儿的名字,老师的回答是女儿的外套拉链出了小问题,请她稍等一下。
连翘放下心来,北风一吹,惊觉后背凉飕飕的。孩子甭管有几个,都是命根子,她能不着急嘛!用手顺着被风吹乱的头发,看见了还站在原地的美妈妈。她孤零零的,除了马尾辫梢随风摆动,其余的都和静止了一样。两个人的目光明明相接,她的却没有焦距。连翘莫名地难过,形单影只,就是这样吧。
连翘拉了一下老师的衣袖,并且使了一个眼色。老师侧头,看见美妈妈以后,眼睛里马上蓄满了泪水。连翘的手僵住了,这是?老师微微仰起头,似在压制着泪意,过了片刻,低声说:“她以前也是咱们园的老师。各项技能都出色,人也特别温柔可亲。孩子大人就没有不喜欢她的。不过,……。”老师的眼泪控制不住了,大颗大颗、又急又快地往下落,声音也哽住了。
连翘心中闪过各种悲剧的念头,她觉得自己唐突了,连忙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老师。好半天,老师都说不出一个字。小女儿甜糯地喊着“妈妈”,快跑过来,扑到她的怀里。连翘抱起女儿,扯出一个笑容,“老师,真对不起。”老师用手轻轻地摸摸女儿的脸,摇着头说:“让您见笑了。她是一个苦命的人。宝贝儿,再见!”
牵着女儿的手向门口走去,连翘看见了美妈妈眼睛里的惊喜,她和蔼的目光一直在女儿的脸上。母性的柔和,被风一下子送到了连翘母女的跟前,驱散了风中的寒意。相隔一米远的时候,连翘停住了脚步。美妈妈的眼睛里出现了浓浓的不舍之情,插在衣兜里的手,垂在裤子两边,手指抖动着。
连翘蹲下来,悄悄地对女儿说:“宝贝儿,她是老师。你打一声招呼。”女儿笑了,大声地喊:“老师好!”连翘欣慰地摸着女儿的头,美妈妈的嘴角翕动,眼泪滚落,她马上抬起一只手,在脸上胡乱地抹着,另一只手做出了再见的手势。这次,女儿没用她提示,就脆生生地说:“老师明天见。”
母女两人从美妈妈身边经过的时候,连翘清楚地听到“我的天使来过,我也有天使”。美妈妈沙哑的声音重复着这句话。走出去很远了,连翘回头,美妈妈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她似乎还听见了风中传来的“天使来过”。连翘猜测:难道美妈妈的孩子出现了意外?她不敢再想。
接下来的两天,连翘没见到美妈妈。之后是孩子们的寒假,春节,忙忙碌碌中,她忘记了这段插曲。等到开学,她的工作安排很满,接送小女儿的任务自然而然地又落到了母亲的身上。
(二)
连翘大学的专业是中医学。她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中医,她从小就对诊所里的药柜子亲近,中药名和古诗一样熟练。上学的时候,同学们给她起绰号—“中药”。她不恼不怒,连翘的确是中草药的一种。
她像长辈期望的那样上了医学院。不过,她在毕业后开始了一连串忤逆长辈的行为。一是放弃考研,二是坚决不进医院,三是回到自己家里的诊所,研究起利用中医调理身体和美容养颜。
祖父认为她是不走正途,连心爱的舂药桶都摔了。她说的“亚健康”、“医未病”,祖父和父亲都不理解。她坚持自己的想法,静心钻研,还真干出了名堂。
连翘的专业知识加上亲和力,再通过口碑相传,这几年慕名而来调理身体的人越来越多。祖父不迂腐,见孙女这样与时俱进,干脆脱下白大褂,和老友喝茶聊天,不时地去各地转转。父亲也想效仿。连翘放话:可以。她也换个地方,和同学合作,连出诊时间都自己说得算。至于家里的诊所,彻底大休吧。
祖父急眼了,对父亲下达命令,必须守在诊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父亲直接收拾出一间茶室,公开地阳奉阴违。反正人家要找的是自己闺女。连翘气得跳脚。这天,父女两个的每日一吵刚结束,连翘得意地下楼,一只脚还在台阶上,从诊所的门口进来了两个人。
连翘脸上笑意盈盈,等人走近了,客气地打招呼:“请问您是……?”后半句淹没在惊讶中。两位女人,其中一位正是快一年没见的美妈妈,她的面色苍白,眼神更空洞了,仿佛一个没有生气的机器人。另一位和她长得极像,就是年龄大一些,一脸的焦灼。
请她们坐下以后,连翘倒了两杯茶,又出去告诉了前台她上午就不看其他人的诊了。然后静静地坐在两人的对面,等着她们开口。
年长者握住美妈妈的手,长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我们是真没有办法了,朋友推荐的您。我女儿现在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眼睛能闭上两个小时是最多的。医院去了多次,所有的检查都做了。医生说身体机能在下降,原因不明。这样下去,就是等死啊。”说着泪水噼里啪啦地落在母女二人交握的手上。美妈妈似乎被热泪灼到了,另一只手机械地抬起来,轻轻地给母亲擦泪。
连翘觉得自己的心揪起来了。她看过诊的人,多得数不清,只有美妈妈给了她这样强烈的感觉。连翘有些为难,中医不是万能的,尤其是她们这样的紧急情况,没有充足的时间来配合治疗,效果甚微。但是,拒绝的话,她第一次觉得难以开口。她犹豫着问:“看过心理医生吗?”
年长者愣住了,继而是情绪的崩溃——嚎啕大哭。连翘懊恼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心里自责着:你倒是委婉一些啊!她拍拍自己的额头,起身,拿来纸巾盒。
室内情景变成了:一个哭得歇斯底里,一个坐着无动于衷,一个急得抓耳挠腮。持续了半个小时,只多不少。连翘把《伤寒杂病论》都背了好几章,哭声才停止。
“您这么说,我女儿是要去精神病院检查吗?”眼泪无声无息地流淌。
“您误会了。”连翘猛地站起来。
年长者一脸期冀,美妈妈的眼睛转了转,望向连翘。连翘直直地盯着美妈妈的眼睛,她在心里大喊:对,看着我,说句话。没辜负她的心意,美妈妈笑了,眼睛弯弯的,“我认识你。你家里有天使,你是天使的妈妈。”
连翘咧嘴笑,“对哦。你还记得?”
美妈妈眼神里增加了一丝委屈,“你不去接天使了。天使不理我。”
连翘脸上的表情僵住,眼睛在美妈妈的脸上看来看去。她慢慢地坐下,心里做了决定。她笑着问:“你可以和我说说你的天使吗?”
年长者红肿的双眼里带上了凌厉,她拉着美妈妈站起来,抬脚就要走。连翘没动,鼓励的眼神看着美妈妈。美妈妈的眼睛亮起来,拂开自己母亲的手,重新坐下来,身体前倾,对着连翘发问:“你愿意听我说?”
(三)
连翘把茶杯推过来,杯子相撞的清脆声非常悦耳。美妈妈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轻轻喝了一口,然后调皮地看着连翘。连翘惊喜连连,抓起杯子,一口气喝光。美妈妈呵呵地笑了。年长者惊奇地看着二人。
美妈妈拍拍自己的脸,笑意犹在,被茶水润过的声音很好听,“我尽量说得短一些,你要仔细听好哦。”连翘坐直身体,点头,“好的。”天啊,不愧是幼师。这样子太迷人了,连翘不由自主地化身为幼儿园里的乖宝宝。
“我对他是一见钟情,他对我也特别好。我觉得两个人这样就是爱情啊。因为我每时每刻都不受控制地想起他。园里孩子们的脸都会变成他的。妈妈知道我们交往,并没有反对,说谈谈恋爱可以的。
可是他的man、他的体贴,让我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谈到了结婚,我兴奋地跳了起来。”看着美妈妈的幸福样子,听着侬言软语似的诉说,连翘心疼不已。
“家里不同意。我任性起来,冲着家人们吼叫:工作辛苦怎么了,没有房子怎么了,我们可以依靠自己的能力。你们养女儿,难道是为了把她卖给光鲜亮丽的人!我摔门而去。
我打电话给他,告诉他家里的态度。他接我去了他租住的公寓,一边给我做饭,一边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因为我们年轻。我感动得无以复加。然后,我们拥有了彼此。他送我回家,和家人们说不会委屈我的,给他两年的时间。家里人也对他刮目相看。”美妈妈仍然陶醉其中。
连翘看见年长者的脸色铁青,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哪个少女不怀春?恋爱,她也谈过。可是自重、自爱是必须的。这个善良却幼稚的孩子!连翘知道自己对美妈妈为什么不同了。她身上有一种干净地近乎一尘不染的气质,那是对生活的善意和全然相信。它吸引着你,让你觉得她必须被善待。
“两个月后,我有身孕了。”美妈妈的声音极轻。年长者满脸的痛苦。
“不过,他很高兴。他打电话给了他的父母。他们很和善,张罗起买房子和结婚的事情。妈妈,我的婆婆一家人都很好的,对吧?”美妈妈知足地看向自己的母亲,后者没有犹豫就点了头。
“妈妈不舍得我远嫁,说在城市里买房子,婆婆也做到了。我们的婚礼同样也是按照我喜欢的样子进行的。我的天使特别体贴,我没有孕吐,吃什么都可口。
春节的时候,我自然要回婆婆家的。婆婆像妈妈一样对我,我非常喜欢乡村的气息。我告诉我的天使,猪看起来是蠢萌的,公鸡真的会保护母鸡;蓝天白云比画笔画出来的漂亮,夜晚的星空是那样璀璨夺目。
丰盛的年夜饭后,家人们一起玩麻将。我不会,就坐在他的身边看。他的手机有信息提示音,随口说让我帮他看一下。我看见了什么呢?”美妈妈的嘴角都带着嘲讽。
连翘伸出双手捧住美妈妈的一双微微颤抖的手。
“亲密的头像,有他,女人不是我。她说‘宝贝儿,今晚我一个人,你要补偿我。’我傻傻地滑动页面,翻看聊天记录,上面的聊天内容大胆香艳,还有好几次的转账记录。
我拿不住他的手机了,啪地掉在地上。大姐捡起来,看了两眼,就把桌子上的牌局掀翻了。大家都看着我们。他突然发疯一样,夺过手机。我觉得天地都在晃动。
他居然笑了,‘没错,这是真的。你的条件是很好,可是和你在一起太累了。你永远都长不大。你问过我工作辛不辛苦吗?问过我业务顺利吗?我很累。想到不久以后,家里会再多一个孩子,我要疯掉了。你,如果受不了,那我们好聚好散。’
我问你是要和我离婚吗?他点头了,连停顿一下都没有。”美妈妈的眼神又变得缥缈了。
(四)
连翘不停地揉搓着她的劳宫穴。年长者接过话头,语音颤抖着说:“大年初一下午,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七个多月的孩子已经没了。亲家母说是女儿执意不要孩子的。”
“我的天使,我自然心痛。可是我不能给她完整的家,一份完整的父爱和母爱。我不能让她在阴影里长大。”美妈妈的情绪无比激动。
“你付出的代价呢?可能永远都不会有做妈妈的机会了呀!”年长者用力地拍打着桌子。
连翘没想到是这样凄惨的结果。对一个女人,一个如此喜欢孩子的女人来说,不能再生育是一件太残忍的事情了。所以,美妈妈是绝望的,她的天使真的只是——来过。
“正好啊!我不会离婚的,他也别想结婚。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是对我的天使赎罪。”美妈妈的笑声尖锐,然后把脸深深地埋在连翘的手中。连翘的手指缝有液体渗出。
好久,没见美妈妈有任何动作。连翘轻轻抽出手搭在她的寸口脉上,一息四至,正常,这是睡着了。她和年长者扶着美妈妈躺在床上。二人无声地看了一会,然后走出诊室。
并没敢走远,连翘说:“您把最近的妇科检查影像给我看一下。”
年长者不解地看着连翘,摇摇头,“快两年了,怕她伤心,我们再没做过妇科检查。”说到这里,突然停止,然后不可置信地看着连翘,“你……你是说?”
连翘郑重地点头,“我需要看影像。中医是神奇的。”连翘认为孕妇月份大而终止妊娠,肯定对身体造成严重伤害,但是终身不能再孕?概率是有,大小因人而异。她想为美妈妈做点什么。
“我们从来没想过去求证这件事情。谢谢,谢谢。她不会这样的……。”年长者转来转去,有些语无伦次,脸上的表情时喜时悲。突然,她一把抱住连翘。连翘感觉她的浑身都在抖动,接着,耳边响起悲戚的呜咽声。
樱花开得绚烂,整个樱花园里都是淡淡的花香。连翘凑在一枝花的前面,仔细看着花蕊,她在辨认杏花和樱花。
身后传来女儿由远及近的、大笑的声音,肯定是美妈妈又讲了好听的故事。
连翘回头,樱花路上,一大一小,笑脸嫣然。花意闹,人却比花俏。 我的天使,你的天使,可爱的、漂亮的人间天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