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日的午后,小憩醒来。他笑眯眯地摊着手心。
“这什么?”
他不语,将那枚青绿绿的果子摊得更近,圆鼓鼓的,一端略尖。
我懵忪忪,眨眼看他,捏起果子一口咬下,脆口无味,却在霎时,强烈的酸卷着涩,铺天盖地地袭来。我瞪圆了双眼,瞌睡一瞬清醒,飞快爬起来寻觅垃圾桶。“啪”一声吐掉,紧着连吐几口唾沫。
“呸呸呸,啥玩意儿!”我苦皱着脸大声嚷嚷。
“青梅。”他笑不可抑,“还没来得及提醒,你就啃了嘛!”
我眉角抽搐,龇着嘴,瞪他不语。
“捕鱼去不去?”
“要,要!”我开心地大叫,扑上前去拽着他胳膊:“什么时候?”
“现在。”
“太棒了!”我急忙拾掇好自己:“走吧!”
四点钟的太阳,依旧亮得晃眼。我撑着一把蓝花旧伞,跟在他和他爹的后头。
叔叔高大精瘦,皮肤黎黑中泛着红铜,海风与烈日肆意地将他的脸刀刀深刻。相较之下,一旁的他白得耀眼,一派温润书生模样。
我们步上堤岸,向下走去。海水已然退去,干涸的砂石滩接连黑润的泥涂,水浑浑的,一洼一洼,复又延绵开去。
他家的大竹排就停在这浅滩之上,一支竹杆平放,探出老长。泥黄斑白的老竹排,一端是柴油发动机,中间码着杂物。竹排瞅着不大,我坐上一侧的小凳却仍有富余。
叔叔猛扯几下拉绳,发动机突突作响,竹排向着大海驶去。空气中一股子浓郁的咸腥气。浪花泛着白沫翻滚在身侧。有风,扑棱棱袭来,卷走燥热,偶尔还泼几滴水在我脸上,舌尖舔舔,咸咸涩涩。不远处有一片细碎的银光闪烁,竟是一群小鱼振翅跃行。远山青黛,孤岛葱茏,我东瞅西望,惬意至极。
到了昨日下网的地方,竹排停了,叔叔将竹竿深深扎进水里,以作固定。他拎着鱼筐走向后端,与他爹一起探手捞扯长长的鱼笼。墨绿的鱼网间隔一截固定一圈,圈中网结中空,这般构造使得入笼的鱼蟹们越走越深,难逃樊笼。
收迄一笼,叔叔哗啦啦倒在竹排空处,又手脚麻利地分拣开来。鱼虾蟹螺扑腾不休,大多是我从没见过的。虾蛄,竟然点缀五彩,转着水灵灵的眼珠,划拉两排硬脚,兀自挣扎。厚壳青蟹冷峻霸气,稳步横移,却逃不开叔叔精准的捉拿。
寄居蟹细螯长身,顶着螺壳,飞快地向水面爬去。我突然好奇它藏匿的下半身是何模样,赶前一步抓住,放到面前。这家伙迅速缩进螺壳,许久,才偷偷摆须探螯,缓缓伸出壳来。我刚抓起它,又是飞快地蜷缩入壳。
烈日灼灼,几次反复之后,它缩回螺壳再也没了动静。我瞅它半晌不动,失了兴趣。然而,我刚扭转身子,它又谨慎地探出须螯,见没有动静,螯爪着地,东倒西歪往竹排边缘爬去。我一把按下它,这一次,它有些乏力地摊在壳外。我顺势一拉,竟是将它拉了出来,一滩软肉啪地弹在一起。它的下半身,竟然蜕化成了螺肉!我骇得尖叫,双手一扔,再不敢看。
他看得哈哈大笑,招手叫我:“快来看。”竹排一侧拴着大筐,几尾鱼在水里扑腾。
“咦,这鱼红红的,尾巴还有大黑点呢!”
“这是美国红鲈。”
正说着,一阵响亮而古怪的声音传来。我惊讶地看向他:“什么声音?”
“黄鱼。”逆光中,他宠溺地看着我。
2
七月似火,恍恍而过。我俩再次见面,已然开学。这一年,他忙于实习,奔走单位,相聚寥寥。
偶尔,我会去单位看他,在同事们呱噪的起哄中,羞赧地贴挽着他胳膊。每当这时,他的眼特别晶亮,忙不迭地呵斥大伙:“有啥好羡慕的,自个儿找一个去!”众人哈哈四散。
“底下怎么打算?”
“先考研,考不上就上班去。”
“嗯。”
结果,考研败了,他拾掇拾掇,去单位工地报道了。
也不知为何,毕业后的这一年他频频跳槽,每一回都志在满满,却待地很短。
母亲发话了:“分了吧,这个人,不适合你。”
“你又知道了!”争吵数次之后,我赌气不再回家。一有时间,就去工地陪他。
“我还是回去吧,在这里毕竟是外地人,好工作不好找。”
我不语,看着他。
“等你毕业了,也过来吧。”
“好。”
一个人的日子,不紧不慢,像是少了点儿什么,又仿佛本就该如此。既没有想象中的刻骨相思,我也不再热衷于社交联谊。
偶尔他会打来电话。俩个人低语浅笑,诉说着彼此的日常,一聊就是许久。渐渐的,电话这端,我依旧呱噪不休,问及他,总是还好,挺忙。电话粥的间隔也越来越长,我忙于学业,竟毫无察觉。有过一两回争吵,无非是些琐事。我愤愤地挂断电话,抿着嘴,盯着手机,等他来哄。不多时,铃声响,可我偏要等上许久才接,听那头温言软语的求饶,复又破涕为笑。
午时下课,高高的喇叭响起,空气中流淌着时尚的音乐。我抱着摞书本,脚步轻快地步下台阶,走在斑驳的梧桐道上,与清风贴面。对对情侣手牵手,肩并肩,谈笑风生与我擦肩而过。我,越走越慢,最终停了下来。我想他了。
拎着行李箱,我跳上了向东的列车。在绿皮火车铿锵铿锵的慢摇着,醒醒睡睡。车厢里头拥塞混乱,交织着各种的气味儿。四十多小时的硬座,我竟不觉着苦,反而随着目的地的临近不自觉地翘起嘴角。人说,爱上一个人,恋上一座城,大抵就是这般心情吧。
出了站台,人潮四散。我站在空落落的坪坝,掏出手机打给他:“猜猜我在哪儿?”
“学校。”
“不,哈哈,我在火车站。”
“是吗?去哪儿?”
“来看你呀?”
“什么时候到?”
“已经在了。”
“……我……我暂时过不来。”
“没事。我找得到。”
他忙,来不了,那么,我去吧。
爬上33路的第二层,我捡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路西行,上来坐的乘客很少。公车在熟悉的马路支巷穿行,梧桐枝掩映着破败的建筑与招牌,我看得津津有味。一颗心仿似要飞将起来。是的,要见面了,在这分开后的278天。
远远的路口,看到了他的身影。我拉着箱子,拼命向前,滚轮压过石板,发出巨大的声响。
四目相对,我喘着气儿,笑了,扑他怀里紧紧抱住。
“轻点儿……”他笑着说。
“走吧。”他接过箱子,扭身带路。我连忙挽进他的臂弯,仰头看他,不说话,就是傻乐。
他看我一眼,笑了。
“不许笑!你还笑……”
打打闹闹,到了他的宿舍。是工地旁的一个平房,外厅摆着办公桌,内屋仅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床头柜。
我在床边坐下,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可累坏我了!可是,我睡哪儿啊?”
“一起睡吧。”说完,他折身去外间为我倒水。
我瘪着嘴,犯愁地看着小床,随手掀枕头玩耍撒气。刚一挪开,一个小袋子露了出来,方方正正,深色的花样。
“慢点儿喝,有点烫。”他端着水杯走进来,我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眼睛:“这是什么?”他看了一眼那个袋子,没有说话。空气一瞬凝结。
一阵手机铃声破空响起,声声刺耳。
“喂?啊……”他接通手机,端着水杯去了外间。
我扭着眉头,侧耳倾听,却是含含混混。
许久,他走了进来,拎了把凳子,坐我对面。
“说吧。”我冷着脸,盯着他。
“我们从小就认识……”他抬起头,看着我说。
我不语。
“我们很要好。后来,各自读书,就不怎么联系了。回来后,她来找我,说,过得不是很好。”再开口,他说得无比顺畅,就像是准备过的一样:“她现在,在国家单位上班。比我混得好。刚才就是她打的。她说今晚给你安排住局里的宾馆。”
我以为我会暴怒、会叫喊、会撕扯于他,可是我没有,我只是冷冷的、看着他的眼睛,安静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他看向一旁:“走吧,一起吃饭去吧。”
“好。”我站起身,直直地走出门去。
小饭馆暖意融融,人却是不多。蒸汽糊花了靠马路的窗玻璃,影影绰绰。老板娘笑呵呵地送上一壶蛋花黄酒,询问要些什么菜。
“还有一个人,稍等一下。”
门开了,一个女子走了进来。
“等久了吧,不好意思来晚了,单位有点儿事儿。你好,我是安梅。”
我还未做答,他竟抢了先:“这是易乐。”
“啊,总听他说起你呢。”
对着这张平实的笑脸,我扯出一丝笑:“你好。”
“啊,这家菜还不错,我们来点吧。”说着,她招呼他,一起走向食材柜。
再次坐下,她依旧温语:“坐火车累坏了吧。吃过饭,去宾馆洗个澡就好了。”
“不用了。”
“他那里没法睡啊。没事,我都联系好了。”
“去吧。”他也说。
敢情都商量好了啊!
一顿饭,我食不知味。就看着他俩熟络地说话,而我,竟似一个不相干的人。
饭后,叫了辆车,到了宾馆。滚烫的热水喷淋,我僵麻的心才又跳了起来。
走回房间,他俩一人一端,分坐两张床沿。抹了几把头发,我随意坐在床边。她,靠拢过来。“我和他,在一起了。”
“是嘛。”我紧着牙看她。
“我大概有了。”她微微别开了眼。
“那又怎样?”我越过她肩膀,看向他。他微微扁着嘴,眼神飘忽,却不看我们。
“这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我蹭地起身:“我得走了。”
天与地,一瞬旋转不休,我飞快地开门走了出去,留下张嘴错愕的她与缓缓起身的他。
都怪那该死的黄酒,令世界颠倒不休。四月的天,风竟刺骨地冷。我紧咬着后槽牙,大步走在这陌生的城市。
“乐乐,跟我回去吧。”他终于还是追了上来。
“我不去。”我绕开他继续迈步。
“房间都开好了。”
“要去你去。”
“乐乐……”他来拉我。我大力甩掉,又要绕开于他,胳膊却再也挣脱不了。
“我不要去那里,我要回你那里。”
“……好。”他紧紧拽着我胳膊,直到小屋。
各自无言洗漱,相背而眠。许是气糊涂了,我,沾铺即眠。
天微明,我独自归去。
火车轮咣当咣当,一下一下碾压在心头。我靠在椅背,呆呆地看着一座又一座城。
继续生活,却是失魂落魄。
直到有一天,铃声响起。响了许久,我接起电话,听到熟悉的男中音,无名火霎时熊熊。但我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也为难。”
“……”
“可我舍不得你。我知道对不住你,可是……”
“要么她,要么我,没有可是。”
“她说她有了孩子。”
“你怎么知道是你的孩子。”
“你怎么这样。”
“我本来就这样!”火焰滔天,我将手机重重的砸了出去。它橘红色的身躯四分五裂。这是那一年夏,叔叔带着一家人,特意买给我的。
很久很久,我没有手机可用,也不想听到他的声音。我参加社团、参加聚会、我欢歌燕舞、我恣意青春。可是,午夜梦回心深处,隐隐揪扯,疼。
母亲又给我买了一个翻盖的手机,艳丽的酒红,更为高级。
这一夜,辗转难眠。铃声响。没来由的,我觉得是他。望着手机,我迟迟不肯接听。
“乐乐,你电话一直打不通啊。”
“我砸了它。”
“我想你,我们和好吧。”
泪潸然而下。
“别哭别哭,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雨过天晴。
3
寒假里,我又去了。他忙碌,我就一个人满城溜达。这一日,来到应届生招聘会上。建筑物里头有多间屋子,每间安排了两三个单位的招聘。想着毕业还早,我闲适地走马观花。这家单位摆着条桌,一位主任模样的长者站在桌后张罗,旁人坐着写写抄抄。
“你好,我叫易乐,学的景观设计。”
“你好,东大毕业啊。我们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要不一会去我们公司感受一下。”
我愣了愣,就这么简单?
“啊,请问贵公司在哪里。”
“城西创业园。”
“有点远哪,今天恐怕来不及啊。”
“明早也行啊。明早东禧路我们有车经过,你可以到那里乘车过去。”
“好的。”
回到他身旁,我叽叽喳喳嚷着奇遇,太顺利了。他笑着揉揉我的短发:“走,庆祝去。”
第二天一早,我早早站在约定的路口。不多时,一辆黑色轿车停了下来。
“你好。”
“你好,上来吧。”开车的,恰是昨日的长者。
一路上,停了两回,分别坐上来一高胖的眼镜女子与瘦小的黑裙长者。
“张总你早。”
“啊,李总你比我早呢。”
一路欢谈,我坐在二人中间,觉着有些尴尬。
下了车,黑裙李总径自离去。
我跟在长者后头,与高胖的张总一同上楼。
“小张啊,这是新来的易乐,到你分公司。”
“好的。”
长者说完,笔直走进了一间办公室,门牌赫然写着“董事长办公室”。
乖乖隆咚,敢情一早我就与三巨头同行啊!我偷偷吐了吐舌头,跟着张总进了办公大厅。
七月,毕业季。我掰着指头计算着日子,整日里与他电话不休。
“我要来咯!”
“来啊。”
“你开不开心啊?我很开心呢!”
“傻丫头。”
“才不是呢!”
哈哈哈哈,彼此开怀大笑。
那一日,作别父亲母亲,一人,一箱,远去。穿的是一袭长纱白裙,大红的箱。
他,依旧忙碌。我伫立火车站前的广场四望,碧油油的大树栽得齐整,哗沙哗沙随风摇摆欢迎于我。擒着笑,我跳上了518,终点站就是我的单位。
同事们友善,室友和邻里也热情开朗。
宿舍后头,是一条平坦的河,阳光洒下碎金无数,垂柳依依,花开繁茂。
不忙碌的周末,我会去他的新宿舍歇一晚。不见面的日子,室友总笑话我电话粥太长太长。
相处的时间多了,见他总是带我吃饭闲逛游玩,甚至打游戏。我有些不乐意了。
“你说,咱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就这样呗。”
他低头吸溜着米线,压根儿没在意我的不言语和越吃越慢。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部门加班有时也挺厉害的,一群人绷着根弦儿不眠不休,直到顺利完工。然后就是聚餐,放假休整。大把光阴,爱玩的同事们总爱邀约我一同去城区热闹热闹。次数多了,去他那儿也就少了。
这日归来,一群人有说有笑。快到公司大门了,远远见着熟悉的身影坐在景石上头。
“你怎么来了?”
“怎么,看看你也……不行?”
一股酒气刺鼻。
“你喝多了呀?”
“我没醉。我就来看看你忙些什么。”
“就跟同事去玩了。”
“玩儿?”他直愣着脖子,古怪地看向最高的同事,瞬间抓起他衣领,挥拳而下。大家连忙架住他,却怎么也扯不开揪衣领的手。
“你干嘛?”
“揍你怎么了,你俩以为我没看到啊?”
“你在瞎说什么啊!”
纷乱不休,保安也跑了过来。
“啊,对不住了,他是我朋友,大概喝多了。”
“别在这里闹事。”
“好,好,我这就带他走。”
我颤抖着手,死命将他扯向远方,完全不敢看也不敢想大家在身后的议论纷纷,只是紧紧绷着不让自己哭。
忽的大风刮来,他似乎清醒了几分,甩开我,恨恨地说:“为什么不让我揍他?”
“你闹够了没!”眼泪汩汩落下:“这是我工作的地方。他们只是我同事。”
他怔了怔,扭身离去。
我低着头回到寝室,蒙头大睡。
没几日,他打来电话道歉。我喃喃应声,不太愿意多讲。
“你什么意思啊。和他们有说有笑,烦我了是吧。”
“你不可理喻。”
一轮又一轮,电话里头彼此吵个不休。愤然挂断之后,我委屈地落泪。
那个周末,有点阴凉。我打电话说要过去。电话那头有些惊喜,连声询问。挂了电话,我怔忪了片刻,回办公室加班去了。直到天色暗沉,我才出发。
进屋,数不清的啤酒瓶。他有点意外的看着我,随即咧嘴笑了,扭身从酒瓶堆里翻出一个盒子:“这是你爱吃的。”
泪夺目而出,朦胧中快看不清他的脸了,他拍拍我的肩哄着:“怎么了,不哭不哭。”然后抱入怀里,紧紧的。“不哭,乖。”
“我不要和你在一起了。”我嚎啕着,嘶哑着喊道。
“好好,不在一起。”一下一下,温暖的厚实的掌心,抚过我的背。
记不得是如何睡去的了,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
我突地醒来。他不在身旁。突然忆起昨夜我的歇斯底里,以及分手的话题。
“你醒了。吃早饭吧。”我看着他的眼睛,什么情绪也没有,平平淡淡地说着。
沉默的早餐。
“一会儿我送你上车。”
我坐在车里,他站在窗外。我想他说些什么,想在他眼里找些什么。可是最终,什么也没有,唯有汽车的引擎轰鸣。
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挥手,越来,越远。
想哭,但是没有泪。
异乡的生活,花开静美。
母亲说:“他给我打过电话,说你跟人跑了。”
“你怎么说的。”
“我就问他了,当年闹死闹活你们不都在一起么,怎么,现在两个人都工作了,她也来你身边了,却分手了?”
我不语,望着窗外蓬勃的月桂枝头,嫩黄满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