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嫩清甜入口融,乳膏如玉色如葱。”这两句诗,明眼人都知道,写凉粉的。当文字从唇边滑过时,凉粉也滑下了肚。
一方山水育一方风情,一方风情育一方美食。凉粉作为一种美食,自然因地域风俗文化的不同而南北迥异,东西不同。虽花样繁多,五花八门。但万变不离其宗,如人着衣服,生旦净末丑,穷富俊陋鄙,形态万千,但剥下皮囊,都一个料。所以无论表面怎样施粉描黛,本质还是凉粉。
凉粉起源于何时,这个众说纷纭。网上有个说法,说是凉粉起源于清朝,还编了个故事,编得绘声绘色,有鼻子有脸。说咸丰十年的一天,咸丰皇帝闲得无聊,忽听得宫外传来叫卖声:“酸咸麻辣香,消暑是良方,若是吃一碗,三天心中凉。”咸丰耳朵先馋了,乔装打扮随太监走出宫外,见一卖凉粉的被人团团围住,大伙正满面流光,大快朵颐。咸丰帝眼也馋了,放下天子九五之尊的架子,与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挤在一起,要了一碗。吃完后意犹未尽,又要了一碗,连声称好。但出宫太匆忙,身上未装银两,又不能明目张胆,在众目睽睽之下吃霸王餐,只好脱下黄马褂说:“明日拿上这件衣服到宫门口换取凉粉钱吧!”第二天卖凉粉的向门官说明情况,咸丰皇帝特意赏赐纹银三百两,并留卖凉粉的在宫廷专门向御厨传授制作凉粉的手艺。咸丰帝真有闲心,怕是把军饷变成了凉粉!
这个故事流传于陕西汉中一带,编这故事的人肯定别有用心,如王婆卖瓜一样自抬身价,自卖自夸,却愚昧至极,比自相矛盾的楚人还蠢一百倍。凭这故事要说明凉粉的起源,纯粹是屁股上抹胡子,驴唇不对马嘴,比无稽之谈还无稽之谈!况且咸丰十年太平军正作乱,咸丰帝躺在后宫中,头缩成了个乌龟,哪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招摇过市!再说咸丰帝纵贵为天子,异于常人,有耳听八方的能力,但他久居深宫,要分辨清混在起义军中的市井叫卖声,恐怕不大可能。
还有一种说法,凉粉起源于北宋。据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称北宋时汴梁已有“细索凉粉”。“将绿豆粉泡好搅成糊状,水烧至将开,加入白矾并倒入已备好的绿豆糊,放凉即成。白色透明、呈水晶状。”这个说法比较靠谱!
都说文人误国,宋朝的文人士子们大都有才无德,彻彻底底误了国,但他们在吃上毫不含糊,苏轼不就是个实实在在的吃货吗?他发明的东坡肉让人睡在被窝里想一想,都恨不得扳过自己被土炕暖热的小腿当猪蹄啃。这样一个吃遍天南地北的吃货不与凉粉扯上点关系,也就太不够意思了!你还别说,凉粉还真与他有点关系。
相传北宋时期,苏东坡任凤翔府签书判官时,于凤翔东湖避暑。炎炎夏日无清凉爽口之物下肚,特命人取小扁豆研磨成粉,熬制成糊状。盛入石头器皿中待其冷却后,切成条状,配以盐醋辣椒等佐料凉拌。因其口感爽、滑、并有清凉解暑之功效,之后流传与凤翔民间。后人为纪念他称其为“东坡凉粉”并流传至今。
还有一种说法,凉粉起于天水。“相传西汉末年,隗嚣割据天水时,其母朔宁王太后对呱呱特别嗜好,每隔三天必要一食。于是遂为皇宫御食。后来隗嚣兵败,亡命西蜀,御厨逃离皇宫,隐居天水,在城中租一铺面,经营呱呱。”呱呱,是粗俗的说法,干脆文雅点,其实就是凉粉!
我比较喜欢这两种说法,不是因为我爱附庸风雅,喜欢苏东坡。也不是因为我是天水人,饮水思源,爱屋及乌。而是因为我喜欢吃凉粉。
说了大半日,也怪我鸡蛋里挑骨头,爱吹毛求疵,无事生非。钱钟书早说过:“假如你吃的鸡蛋不错,何必要认识那只下蛋的母鸡呢?”谁发明凉粉与吃凉粉之间又有毛关系!白折腾了半天,操了点闲心,掉了根白发!
我喜欢吃凉粉,但并不是所有的凉粉都喜欢吃。陕西凉粉稀汤寡水,酸味重,我就不喜欢。天水呱呱“香、辣、绵、软”,但黏糊糊的,太黏口,如隔夜的搅团,我也不喜欢。
陇西自古为“四塞之国”,兵家之地,各种小吃随南来北往的人在此融会贯通,形成了各种名吃。腊肉驴肉家喻户晓,并在《舌尖上的中国》中大放异彩。名吃中,自然少不了凉粉。陇西荞粉有名,且营养丰富。《本草纲目》记载:“苦荞味苦,性平寒,能实肠胃,益气力,续精神,利耳目,炼五脏渣秽。”
荞粉顺滑可口,用蒜泥伴醋蘸着吃,好吃自不必说。但陇西还有一种粉,在我心中大大拖了荞粉的后腿,便是烧鸡粉。我是个吃法单纯的人,最讨厌大杂烩。陇西烧鸡粉将清淡与油腻放在一起,令人无法可想。况且那凉粉绿莹莹的,如一坨翡翠。听说加了菠菜汁,一看便使人想到色素,颜料,兴致尽无。上次女儿非要吃,最后剩了一口,我硬着头皮挑起一块,看着滑溜溜的翡翠上泛着五颜六色的油花,顿时五味杂陈,刚吃的腊肉差点就吐了出来。
翻来覆去,说东道西,我还是喜欢吃家乡的凉粉。
小时候跟大人去赶集,看着街边一团团晶莹剔透的凉粉在平底锅中“滋——滋——滋——”冒着白气,口水都泡湿了衣服。多少次,不好意思向父母启齿,到现在,终究未能坐在长条凳上,尝一口街边平底锅中“滋滋”作响,冒着白气的炒凉粉。
母亲做臊子面时,偶尔会往臊子汤中放一把洋芋粉增加黏稠度,舀到碗里时常常会有一块凝结成凉粉的洋芋粉,如二月时节水中未融化的残冰。我和弟弟总是抢着吃,滑溜溜一入口便下了肚,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食而不知其味。但啧啧嘴,已心满意足,反正肉烂在锅里,管它什么味!
母亲知道我们馋,变着法改善我们生活,凉粉自然是不二之选。母亲常用两种原料搅凉粉,洋芋粉与白面。洋芋粉的凉粉档次高,但得加明矾,搅好的凉粉晶莹剔透,黏性好,咬劲足,得炒热吃,但火大了会发黑,大街上卖的都是这种。白面的凉粉洁白如玉,脆嫩爽滑,只能凉拌冷吃,热了易断,且粘牙。
在我家,一年四季洋芋粉不常有,但白面常有,所以母亲常用白面搅凉粉。白面搅凉粉的关键有两个,面与水的比例及火侯。面与水的比例母亲每次都能掌握得恰到好处,稀稠适中。稠了,搅出的凉粉太硬,太稀,搅出的冷粉太软。不用记住一勺面加几勺水,母亲只要拿起筷子在面水盆中一蘸,拿起来看看筷子上掉下的面水便知稀稠。
将和合适的面水倒进锅中,一边加热一边搅动。这时候火候至关重要,火大了易焦,火小了熟不透。母亲与奶奶配合得总是相当默契,母亲拿着用了多年的水煮气蒸、坚硬如铁的馓饭木杈在锅里连续画着圆圈,画得满头大汗。等锅里逐渐泛起小泡,喊一声“火小了!”奶奶添把柴,烧火棍伸进灶膛来回拔一下,锅里四面八方立刻接二连三泛起小泡。有次父亲烧火,不到一分钟便被母亲赶出来。母亲让我去喊奶奶,奶奶早等不急了,失落的脸上泛起欣喜,却故意小声嘟囔道:“搅个凉粉还要我烧火!”奶奶太可爱了!
凉粉搅好后,稀稀的,舀到脸盆里,等冷却了再吃。热吃也可以,但像喝稠粥一样,烫嘴,且没多大意思。隔一夜,凉粉完全凝固,扣到案板上,一个瓷实洁白的凉粉板凳,嵌在其中的黑焦疤如玉中的瑕疵!
切成小块,浇上热油,倒上陈醋,撒上盐,拌上刚泼的辣椒面,或者拌上蒜泥,爽滑可口。奶奶蠕动着没牙的大嘴,脸上早笑开了花。
弟弟吃辣椒厉害,碗里红通通看不出凉粉的颜色了。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乡间一个吃凉粉的故事,说有个人去街上吃凉粉,只要了一碗凉粉,连个油圈圈都没要,但把半碗油泼辣椒吃光了。最后付钱时老板笑着说:“凉粉钱免了,但你把辣椒钱给了!”
幸亏自家辣椒不要钱,否则弟弟要给多少辣椒钱。母亲总是让弟弟少放点,说辣椒吃多了会辣住心,就念不进去书了。这点倒是真的,弟弟果真没念下多少书。不过我总疑心母亲不是怕弟弟念不下书,而且怕太费辣椒!
我家凉粉搅得多,但完得快。我们吃,邻居们吃,亲戚们吃。母亲和乡亲们说闲话,东家长里家短,兴致正浓时,忽然记起她的凉粉,便说:“我刚搅了凉粉,尝一下?"不管人多人少,一人尝一碗。“当院一碗仙人冻,胜似南山老醉翁。”乡亲们都香醉了!
一直以来,我以为母亲做的凉粉最好吃!我有点自大夜郎,井底之蛙的样子!直到我今天吃了一碗凉粉,才意识到天下母亲做的凉粉都好吃。
今日下午在史老师的带领下,连同令老师及五六个文友齐聚宋家庄令平老师家。令平老师在兰州工作,趁国庆放假来陪母亲,顺便收拾收拾院子。
我们围炉而坐,炉火雄雄,茶香氤氲,顿觉满室生春。大家皆为文友,道相同,趣味相投,自然谈文。从陶渊明谈到李白,谈到苏轼,谈到王安石,谈到范仲淹……谈人论文,品诗赏字,其乐融融!
院子里四五个师傅也忙得不亦乐乎!红砖已铺好了院心,正用水泥镶边。天气冷,师傅们热火朝天,一边干活,一边听我们闲人“围炉话寒热,赏字论正端。”我想师傅们一定在心里嘀咕:“都是吃饱了撑的,老远而来,一分钱的活不干,跑这儿混吃混喝,影响人心情来了!”唉!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谁让我们是书生呢!
茶逢知已千杯少,话一投机万句多!不觉已到归时。令老师将近八十岁高龄的母亲端来一锅凉粉,老人家身体硬朗,精神也很好,当然这得益于令平老师的一片孝心。孔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在这点上,史国栋老师令平老师及张月芳老师是我辈之楷模。
令母很热情,一定要我们吃过饭再走。大家一听是凉粉,抬起的屁股又黏到了凳子上。几位女文友手脚麻利,亲自操刀,切粉热汤,有条不紊。
一会儿,大家一人一碗凉粉,吃得满嘴流油,赞不绝口,直呼“好吃”。我听着谈论声,感受着凉丝丝的感觉滑过口腔,溜入喉中,润进五脏六腑。忽然,我尝到了久违的熟悉的母亲的味道!这味道太美妙了!可惜师傅们忙活了一天,只能白白在外面听我们闲人们渔人得利,咂嘴聒舌了!
晚上躺于床上,心情久久难以平静。孔子听乐“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且“三月不知肉味”。我是吃凉粉,忆往事,浮想联翩,胡言乱语!口中一遍遍回味着今日凉粉美妙的味道!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吃过母亲做的凉粉,恐怕以后其余地方的凉粉就难入我拙眼了!